Chapter 51

Chapter 51

一夜良辰美景,奈何花前月下,蕭承夜偏饒了她,倒教昭珂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換作以前,蕭承夜這廝哪捨得?

那般緊要的時候,他仍收斂,懂得為她考慮。是她錯怪,以為他總風流,不在乎更不計較。

怎想風月情濃,他最明白心上人兒如何哄,如何寵。

睜眼醒時是好夢,若非窗外雨聲淅淅瀝瀝不消停,昭珂還能睡久。她起身,坐在榻邊披上長裳,朝一旁的小丫鬟問道:「杏兒,什麼時辰了?」

小丫鬟正擺碗碟,矮几上阿膠固元膏軟糯,銀耳紅棗湯正燙。她答道:「快要午時了。」

昭珂輕瞅一眼阿膠固元膏,只覺得喉中湧來一陣黏膩。她到底是吃怕了,已是不敢消受。

以前總以為大戶人家便是好的,吃穿用度樣樣講究。也想著有朝一日,僥倖穿金戴銀享受榮華,也嘗嘗這嬌貴的滋味。

可惜。

如今嘗到,卻是苦澀難平。

昭珂微微擺頭,走到窗邊停下。看外頭梧桐經風吹雨打未摧殘,只落下殘葉,躺在濕漉漉的地磚上,被雨淋得啪啪作響。

「罷了。」

昭珂說道。

反正也不是什麼好天色,她索性不裝作病弱未愈。吩咐小丫鬟綰髮寬衣,打扮成曾經乖巧順從的模樣,踏著雨聲,從迴廊邁向後廳。

午時未至,她已跪在幾邊。一身暖黃深衣,青絲髻高,珠釵別深,胭脂抹紅。晃眼看去,靈動清秀,全然不似個久病的人兒。

彷彿當年她初來乍到,也是這般討人喜歡。好似個涉世未深的小妮子,規行矩步,小心本分,連多看幾眼都不敢。

呵。

昭珂暗笑,她之所以這麼大費周章地過來,不過是為了瞧瞧蘇雅魚。聽她說幾句賠禮謝罪的話,這天色苦悶憋屈,倒也不覺得煎熬了。

而且,昭珂偷偷瞥向蕭承夜,心道:她也想看看這一夜過去,他可睡得踏實,是否覺得後悔。

蕭承夜絳紫深衣,墨黑襦褲,青絲半垂,腰帶束緊,看著少了些風流。恰是腰間系著的香囊和長命縷,最惹她歡喜。

好似她把蟠螭燈擺在高處,每日睜眼醒來,都像花燈夜裡,它在長明樓燒亮,燭火閃爍卻在說:心上人,恰是身邊人。

他也將她心意當寶貝似的,帶在身側寸步不離。

昭珂與蕭承夜並未四目相看,可眸子里曖昧分明。就連如意卷嚼在口中,都不是酥脆,而是香軟纏綿。

蕭愈看在眼裡,眉頭微蹙,他仍像個沒事人一般,捧起杯盞,啖下信陽毛尖。

可蘇雅魚卻古怪,倒不是因為昭珂與蕭承夜曖昧,他們眉來眼去並非一朝一夕,她不敢去管。她古怪的是,昭珂滑胎病弱,怎會短短十餘日,就痊癒如初?

反是周嬙,苦肉計后遲遲不見好轉。咳喘不止,夜裡更是怕冷,久久不能睡。

蘇雅魚好生心疼,可思前想後不敢還去打擾蕭愈。畢竟他已經說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是不識好歹,還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

更何況,周嬙雖是他的丈母,也是害得昭珂受苦的罪魁禍首。仇怨難解,他當真肯作罷?

眼下,別說是周嬙,便是連她在這相府都快沒立足之地。稱她一聲少夫人,還當她是蕭愈明媒正娶的結髮妻。可誰不明白,如今她與蕭愈已是貌合神離,怎好與花顏閣相比?

「唉。」

周嬙也不想教蘇雅魚為難,更不想她低聲下氣去求蕭愈。

凍災來時,是蘇雅魚不顧霜寒勞累,不顧寒疾反覆,為他贏得名聲。

如今,他又是如何待她?

說他薄情寡義,有什麼錯?

周嬙越想越來氣,她的雅魚哪裡不如昭珂?論樣貌、論才學、論教養,不是樣樣都勝過她?就不曉得那小丫頭片子到底有什麼好,能教蕭愈鬼迷了心竅。

「娘,浮生閣那兒…」

周嬙搖頭,捂著心口道:「咳咳,不必麻煩了,我可不想欠他的人情。」

「可是娘…」

周嬙怎會是受得委屈的人,她不去求蕭愈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我聽說盛安城裡,有個大夫姓戚名雪之,師從曾經的戚老大夫。」

「須知戚老大夫可是隨霍家兩位將軍四處征伐,深得讚譽。這位戚大夫應該也不差,傳聞她醫術過人,頗負盛名。」

「不妨請她過來看看,但凡是銀兩能收買的事,總好過人情債,不是么?」

經周嬙點撥,蘇雅魚恍然,應和道:「我倒知道,傳言她在涼州城治病救人,八年前戚老大夫過世她才回到盛安。若是繼承了戚老大夫的衣缽,也該是妙手回春,將枯木奄奄作逢生。」

如此,蘇雅魚立刻吩咐小丫鬟著手去辦。只要避過蕭愈,不教旁人知道,想來也只是請個大夫的事,並不會有什麼風波。

怎料,事情卻不像她所想那般。

「阿里木,你去把葯碗端來。」

戚雪之說道,她看是而立之年,的姿容姣好,眼眉清澈通透,卻已是同蕭望之一般大。

「是。」

少年郎點頭答應,骨相分明,五官俊朗,輪廓深刻,並不是中原人的樣貌。倒有幾分丁零人的長相,尤其一雙眸子,如三月碧波蕩漾,教人一見難忘。

戚雪之低頭,嗅了嗅藥渣子,皺眉怪道:「夫人,這黃岑與蒼耳子藥性相剋,你偏煎在一副方子里,不是活該受這折磨么?」

戚雪之搖頭繼續道:「夫人這般年紀,怎經得住藥性折騰,自然要被害得咳喘不止,體虛畏冷。」

周嬙聞言惶然,有些不明所以地問:「這是方子的緣故?」

「只要把這兩味葯去乾淨,不出三日,就可好轉。」

戚雪之邊道邊挎上藥簍,正要走,忽然瞅見窗邊一盆爵梅。孤零零地站直,好似看遍陰晴變化。到底是醫者仁心,她頓了頓,轉身猶猶豫豫地問:「我記得,蕭大公子不是通曉醫術么?前年凍災,還聽聞他治好不少流民。」

蘇雅魚有些疑惑,怎麼好端端的說起這個。

「正是。」

她點頭,對上戚雪之打量的臉色,難免心慌意亂。

「少夫人可否讓我把個脈?」

蘇雅魚看向周嬙,惴惴不安。不知究竟是犯了什麼忌諱,會教戚雪之刻意來問。

「好。」

倒是周嬙替蘇雅魚答應道,一想前幾日,蕭愈就坐在此處,一臉寡薄地說著不礙事。如今,不也揭穿謊話,他一字一句哪有半點真心?

只怕,為了昭珂那小丫頭片子,他還遮瞞更多。

周嬙眸子里滿是懷疑,蘇雅魚只好聽從,翻開衣袖露出寸口。戚雪之擱下藥簍,食指搭上寸口脈,脈象細數沉遲無力,屬虛脈且有寒實。

「果然如此。」

蘇雅魚看她一臉豁然貫通的顏色,忐忑地道:「如何?」

「少夫人若有寒症,怎會在屋中擺一盆郁李仁?」

蘇雅魚越聽越糊塗,問:「有何不妥?」

「郁李仁性寒,小夫人恰是體寒,這長年累月已是害得宮弱腹冷。怕是從今往後,已無可能懷有身孕。」

「你說什麼?!」

蘇雅魚只覺得晴天霹靂,一時間彷彿天塌地陷,她渾身無力癱坐在地。

一番話,教蘇雅魚如臨深淵。她幾乎忘了,是如何招呼小丫鬟送走戚雪之。只記得說到最後時,她看向她,眸子里只剩哀憐。

為何?

為何!

蘇雅魚不明白,這盆爵梅是昭珂親手相贈,她常在浮生閣,怎會不知曉這其中的蹊蹺。

不是故意,還能是什麼?

而蕭愈,他曾來漱月軒留宿,也曾為周嬙診脈。他分明早就知道,偏偏還要包庇縱容,自始至終都不曾提過。

「呵,呵呵。」

蒲草席墊上,蘇雅魚冷笑不止。她怎會想到,當初她口中規行矩步,看似本分的小丫頭,卻是心狠手辣,害得她一無所有。

「呵,呵呵。」

「她苦心經營,只為害得我不能生養。我蘇雅魚捫心自問,從未虧待過她,到底是什麼仇怨值得她這麼對我?」

「他姑息縱容,任她放肆胡來。我是他的結髮妻,本該舉案齊眉兩相守,便是沒了夫妻情分,也不該如此待我,不是么?」

「呵,呵呵。」

蘇雅魚顧不得抹淚,這剖肝剜心的痛,教她怎能生生抹去。她就是哭斷今宵,也換不來昭珂愧疚,蕭愈疼惜。

「我總算明白,為何蕭愈會選她,而非我。」

「他早就知道我不能生養,不能為他懷上骨肉,他又何苦在拂月閣浪費時間。」

「呵,呵呵,哈哈哈哈。」

蘇雅魚笑得懨懨,她以為的恩愛兩不疑,以為的姊妹情深,以為的矜重氣節,都在片刻

蘇雅魚懨懨地笑,好似忽然間天崩地陷,她以為的恩愛白首,以為的姊妹情意,以為的矜重氣節,都在此刻化為烏有。

她甚至覺得,寒冬臘月時,她被乞兒推搡失足跌入踏月湖,興許都是拜昭珂所賜。

她蘇雅魚,到底算什麼?

想到蕭愈替她診脈時,眸子里複雜的神色。想到他歇在漱月軒時,看向爵梅的模樣,她只嘆自己可憐!更可笑!

周嬙心疼蘇雅魚,跪在蒲草席墊上,將她攬進懷裡。指尖抹去淚水,卻是怎麼都擦不盡她心裡恨意連綿。

「這個該死的小丫頭片子!咳咳。」

周嬙急火攻心,一時間咳喘難平,絲帕捂住嘴角,都是血色一縷縷,勝過她頸間的勒痕無數。

好算計啊!好算計!

一想她和蘇雅魚雙雙栽在昭珂手裡,周嬙氣得又是一口老血。潑在絲帕上,染成殷紅,好似那日長廊里昭珂跌落,裙上的血跡也是這般觸目驚心。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在算計。如此狠辣,如此不留餘地。虧她還以為她去濟世堂,當真是心繫蘇雅魚,為她奔波。

如今再看,昭珂所做,無非就是為了將她的雅魚一步步推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一次,她遲遲不愈,恐怕也是她在背後搗鬼。不然為何那日蕭愈來時,還特地交代繼續按方子煎藥?

好一個不聞不問,好一個暗中幫襯。

「我要親口問問蕭愈,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蘇雅魚咽淚,從周嬙懷裡站起,不管青絲凌亂,脂粉化盡。也不顧體面,不顧周嬙勸,直直奔向浮生閣。

蕭愈從未見過蘇雅魚這麼狼狽的模樣,一雙眼哭紅,一張小嘴發白,衣襟皺亂,青絲披散,胭脂經淚淡去,好似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渾渾噩噩不知所措。

他抬頭,皺著眉,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蘇雅魚不忍跪坐,站在幾邊顫抖著雙唇,慢慢問道:「漱月軒的爵梅,你可是早就發覺蹊蹺?」

蕭愈臉色一變,眉頭更深,遲疑良久,答應道:「是。」

蘇雅魚心口一緊,抹淚又問:「娘的方子有誤,你也是早就知道?」

「是。」

蕭愈索性不遮掩,直接承認道。

蘇雅魚抿唇,只覺得痛不欲生,嘔心抽腸。好似曾經痂口破裂,蟄得她疼癢難耐。

「呵。」

她苦笑,從未想過她一直矜重守禮,講究分寸,到頭來會是這樣的下場。

蘇雅魚抬臂,生平頭一次指著蕭愈怪罪道:「我不能生養,你為何不說?」

「為何要包庇她?」

「為何?」

最後一句,蘇雅魚幾乎是聲嘶力竭在吼。她怎會想到,曾經拜天地結姻緣的夫君,居然會這樣對她。

可蕭愈仍是方才的臉色,面對她指責怪罪一聲聲,不言不語只默默。

「連她害我,你都眼睜睜看著,是么?」

「我究竟做錯什麼?」

「捫心自問,我蘇雅魚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何到頭來,卻是為心上人生兒女育都不能?」

「而我的心上人,縱容她人害我一日日病弱,卻隻字不提。」

蘇雅魚後退兩步,嘲弄似的仰頭笑道:「我原以為,我比不過溫姝。原來,我連昭珂都不如。」

轉身,她已不想再看蕭愈默不作聲的模樣。他甚至連愧疚都不曾表露,任她如何埋怨,只剩沉寂。

蘇雅魚踉踉蹌蹌地走出浮生閣,恍惚想起當年,她在四方亭邊撞見溫姝時,痛如肝腸寸斷,彷彿心口有血滴落,每一步都勉強。

眼下,才是最痛。

她忽然覺得,其實周嬙所說一點兒都沒錯。

什麼大度、什麼從容、什麼氣節,蘇方等教給她的,百無一用。

她為昭珂說好話換來什麼?為蕭愈思前顧后換來什麼?

換來昭珂心狠手辣,換來蕭寡淡無情。

值得么?

為了所謂的大度從容,當真值得么?

蘇雅魚回到拂月閣時,彷彿已是失了魂魄。她聽不清耳邊,周嬙在說什麼。只曉得朝窗棱走去,將那盆爵梅狠狠摔了出去。

她發狂似的從妝奩里翻出昭珂贈的香囊,將它扯破,扔進碳爐燒成灰燼。

彷彿,她的大度從容也燒得一點不剩。

「昭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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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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