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Chapter 50

「拂月閣。」

昭珂語頓,指間的阿膠固元糕經搓揉,碎末盡落。跌在青石磚上,一陣風過,隨幾片早衰的梧桐葉搖搖曳曳奔向遠處。

她抬頭,分明梧桐正是茂盛的時候,怎會就有葉枯。絕情地逐風走,好似枝幹無留意。

「最近可有什麼風聲?」

她漫不經心地繼續道。

小丫鬟擱下手中的如意紋葯碗,為難地搖搖頭,答道:「周夫人好似體弱,遲遲不愈,並不見有什麼不尋常。」

「噢?是么?」

昭珂輕咬,阿膠固元糕嚼在口中有些膩味,細嘗卻苦澀。

不就是自裁么?頂多留一道紅印子,至於這五六日的還卧榻不起?怕是不敢來她這兒罷?以為裝病就能僥倖躲過一劫么?

她昭珂哪是這麼好對付的。

「杏兒。」

她挪步,披著長裳走到幾邊,吩咐道:「隨我出去一趟。」

畢竟有了高照容的准許,昭珂行事更放肆。她跟著小丫鬟走到煎藥處,瞅著陶罐里的湯液正沸騰,忽然道:「這可是為周夫人所熬?」

煎藥的小丫鬟不情願地點點頭,好似這差事真真是難為了她。

也是,眼下周嬙名聲敗盡,尤其在這丞相府里更是劣跡般般,怎會討人喜歡。

「我聽說周夫人體弱,這體弱怎不在湯藥里添一味黃岑?清熱燥濕,與蒼耳子一齊還可以解表鎮痛。」

昭珂清楚,黃岑涼血,最忌心脈浮躁。蒼耳子性溫,最惹心脈浮躁。周嬙若同時服用,藥性相剋,勢必招致心脈懸動,咳喘不歇。

周嬙,既然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裝病,我就成全了你。

我倒要看看,這次你如何抵擋。

不教你真真病弱難行,又怎對得起我當初點燈苦讀,翻透一本《百草集》。

果不其然,不至三日拂月閣就有了動靜。周嬙心悶氣短,屢屢咳喘,夜夜不能寐,喉中似有痰卡住。鬧得蘇雅魚又急又慌,怎的她都是她的娘親,成了這副模樣她怎能不管?

反覆思量,她終究是尋去浮生閣,請蕭愈來看。

想是周嬙的種種作為,蕭愈應當不會理睬,甚至遷怒於她,連個好臉色都不捨得擺。哪想,蕭愈還似從前,一臉寡淡的模樣,好似這許多瑣事與他毫無瓜葛。好似昭珂流胎,他也只當作是命途作弄,不再追究。

四方亭邊他猶豫,看水中紅錦懨懨不擺尾,緩緩點頭答應。倒不是因為蘇雅魚委屈又為難的臉色,而是他也古怪。周嬙不是裝病么?怎會真病?

「走罷。」

他道,曾經舉案齊眉的結髮夫妻,又走在廊中。蘇雅魚原以為,她與他只怕會漸行漸遠不復當年。清歡也該是夢,夢中他們還是舊時模樣,浮生閣里銀針白毫煮沸,她謄抄,他讀醫,相對相顧相知許,一坐就是朝朝暮暮。

如今呢?

卻是無話可說。

他大抵是厭極了她,惡極了她罷?

蘇雅魚深知,即使昭珂流胎,也不會輪到她得青睞。在蕭愈心目中,該是因為周嬙,再也不願多看她一眼。縱是她想她願,再無可能像昭珂似的,為他懷上骨肉。

恐怕,他們之間情分仍在,緣卻盡。

拂月閣里,周嬙癱坐,看是渾身無力眉頭都緊蹙。他挽袖口,搭脈一探,果真是有蹊蹺。周嬙脈沉無力,氣血阻滯且臟腑虛弱,是為陽虛氣陷。

蕭愈當然知道,整個相府玩弄這般計倆的,除了昭珂再無旁人。

你倒是會。

也罷,反正是周嬙虧欠,他又何必揭穿?

「並無大礙。」

蕭愈緩緩道:「喘咳應是氣滯血瘀,心煩意亂的事想多。憋屈不順難免會惹來病痛,何況,丈母本來就心火燒旺,體虛乏弱,這才喘咳。好生調養,總會痊癒。」

他斂手,特意囑咐小丫鬟道:「繼續按方子煎藥便是。」

「是。」

虞兒點頭答應著,只看蕭愈已是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拂月閣。

他低頭,不曾想他對昭珂仍是縱容。明知道她是故意,他還由著她胡來。就當是替他未出世的骨肉出一口氣,也叫周嬙嘗嘗苦頭,落個病根罷。

如是,十餘日惶惶而過。

昭珂心安理得地待在花顏閣,以養病為由,堂而皇之地不去后廳用膳。

時間久了,她與蕭承夜也見少離多。倒是蕭愈,偶爾會來她這兒留宿,夜深時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她當是尋常,從不往心裡去。

可蕭愈到底是變了許多。

她以為恰逢乞巧夜,他會顧及蘇雅魚的情面,領著她去盛安城裡四處逛逛。怎想,他卻棄蘇雅魚無不顧,逼著她昭珂出府。非說要見識見識新玩意兒,她留在花顏閣也當消遣。

她可不想見識什麼新玩意兒,她就想好生留在府中。只要蕭愈一走,她大可尋去沉音閣,與蕭承夜說些貼己話。

偏偏蕭愈非要勉強,惹得昭珂心存不滿。便是燈火爛漫,火樹銀花,披煙霞戴流光她都覺得索然無味。

不是還去年斑斕的光景,看多了不會倦么?

昭珂暗暗抱怨,眼瞅著月老廟前,佳人少年眼波蕩漾,眉目生情。一根紅繩繫緊,緣分不易,此生不悔。

嘁。

昭珂厭倦了這深情款款的模樣,郎情妾意終成空,驀然回首隻覺當初耽誤。若世間真有白首不相離,恩愛兩不疑,又何須紅繩系?

大抵是圖個念想罷?

就像蕭愈年年都不肯錯過,替溫姝看這紅塵俗世情深意長,到頭來,不該是這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

昭珂默默搖頭,說是消遣,倒不如說是徒增煩憂。她就不明白了,有蘇雅魚在,他為何非要勉強,看著盛世年華有什麼意趣?

她早已不在乎。

湊熱鬧她以前倒是喜歡,不過也只是徐要在時。以他故去,她也厭紅塵絕情,再不去人聲鼎沸處。免得想起舊事,悲酸難平。

怕只有蕭愈以為,她也會像其他閨閣小姐似的,偏愛這般良辰美景。可她分明擺出悶悶不樂的顏色,他哪能看不出?

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

蕭愈站定,望去風景依稀似去年。晚晴橋還是人流往複,玲瓏街仍浪漫,長明樓還沾染星輝無數。

唯一不同卻是,如今他有人伴,再不是孑孓身。

姝兒,你說人間還值得。興許,真的值得罷?

我不指望她忘去舊人,只想有朝一日她能懂我用心良苦。這天下之大,多少同病相憐的人能有幸,攜手扶持著度餘生。

蕭愈扭頭,看姻緣樹下昭珂還是悶悶不樂的模樣,走了兩步忽然說道:「我還記得,前年乞巧,是你在街口撞我。」

昭珂哪想過蕭愈會毫無徵兆地提起舊事,敷衍地道:「難為你記得。」

他搖頭,又道:「我卻不記得去年此時,你在何處。」

昭珂愣怔,仔細琢磨去年乞巧夜,她只是踏在人聲漸滅處,回想舊事,將恩怨情仇捋遍。

如今到底是物是人非,蘇雅魚眼中的翩翩少年郎,已是決絕無蹤跡。燈火闌珊時的紈絝風流公子,卻是不離不棄。她與蕭愈從彼此利用到同床共枕,從餘毒未解到身懷有孕,也算是一波三折。

是她挑撥,將曾經平淡的模樣擺成榮損不與共。

「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麼?」

蕭愈聽罷,眸子一冷,好生打量起昭珂,好似要將她所有的遮掩都剝落,問道:「為了他,值得么?」

他終究把心底疑惑問出了口,不是釋然豁達,也不是焦灼難耐,而是一如往故的冷淡從容。一身檀衣下,是他一顆心涼薄。青絲綰正、眉目如星,少年郎仍俊朗,便是沾染了些煙火氣,依舊融不進這紅塵喧鬧俗擾。

可他到底是煩擾,思前想後才恍然。從昭珂哄誘周嬙去陶然居,就是開端。她想方設法挑釁周嬙,害得自己跌落流胎,都是陷阱。她根本不想為他生下骨肉,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憑藉腹中的胎兒,栽贓陷害。

究竟是什麼深仇大恨,為了舊人,值得這麼折磨?

昭珂卻明知故問:「你說什麼?」

「我說,你為了他連親生骨肉都捨得利用么?」

為了她?為了周嬙么?

「捨得。」

「……」

蕭愈怎想,昭珂竟會大大方方承認,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她那般玲瓏算計,巧舌如簧,若是欺瞞掩飾,哄他也好。可她連欺瞞都懶得,連掩飾都不願,直截了當便是捨得。

你就那麼不想生下這個孩子么?

一句,蕭愈始終不曾問出口。直至夜深回府,她在長廊請別,淡淡地道:「我先回花顏閣歇息了。」

「嗯。」

他答應道,看她身姿瘦削,好似大風刮來就似浮萍碎去。可一步步卻決絕,彷彿踏上歧路不復醒不復還。

昭珂,當真值得么?

流光徘徊,月照高閣,仍有相思陣陣彈響。《玉人歌》哀怨,聲聲好似在怪別後無音訊,只剩月影伶仃,錯把相思空寄,無人聽。

「你倒是有興緻。」

昭珂提著襦裙走到挑台邊,看著蕭承夜懶坐幾邊,十指放肆地撥弄音弦,桃花眼都泄去春色。

「你怎麼會來?」

他眉抹歡喜,停手問道。

昭珂緩緩在他身邊坐下,從袖袋裡掏出護符似的玩意兒,遞到蕭承夜手中,說道:「這是長命縷,我去月老廟求來,為你辟邪除災。」

蕭承夜受寵若驚地看著掌中的物什,她遲遲不來,沉音閣都要失了魂。這一日日,他仍奏響琴弦,可心上人不在,他如何撥弄得出情態。

只聽她流胎,從此歇在花顏閣足不窺戶,像是再不問人間事一般。他還以為,她該是大病難愈,卻不敢貿然去打擾,為她招惹是非。

看蕭承夜遲遲不語,昭珂作勢要搶回來,說道:「不要就還我。」

「要!當然要!」

蕭承夜慌得捏攏掌心,也將她的手指捉進柔情蜜意。一雙桃花眼難得有了點點春色,雖是這眼眉輪廓還在,模樣仍俊俏,風流意不減。可昭珂怎看怎覺得,少了什麼。

「你特意求來的?」

「順路罷了。」

昭珂嘴硬地道,這長命縷的確是她瞞著蕭愈,特意去月老廟裡為蕭承夜求來的。可她怎能承認她就是記掛著他?

蕭承夜哪聽不出來她是裝作滿不在乎,一把就把心上人兒拉入懷裡。四目相對,是他青絲潑落擋住月色,遮去流光。是他眼波流淌,勝過清冽。

自昭珂有孕,他聽進勸告好生待在沉音閣,不去招引是非。蕭愈也如她所料,把花顏閣看得緊緊的。她若還不知分寸繼續往沉音閣跑,只怕遲早會惹怒蕭愈,更惹來高照容教訓。

可他怎不嫉妒?

明明朝夕相伴是他,日久生情是他,心意相通也是他。到頭來,卻被蕭愈撿去清白。

蕭承夜當然苦澀,苦澀后是妒忌,似瘋魔。沉音閣里餘音不絕,他奏響五六個時辰,從不罷休。一想到昭珂要為蕭承夜生子,他只恨不得學作從前,又去花顏閣把她擄過來。

清白名節,他不像尋常人那般在乎。久在十方瀲灧,他深知世上多得是有情痴,怕只是紅塵萬丈無地著相思。可他還怕,怕一旦有了子嗣,她與蕭愈之間到底是有了牽絆。

若不是她滑胎,恐怕他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蕭承夜甚至想,昭珂是故意,她在乎他才會如此。

至少,她不想。

「阿珂。」

蕭承夜本是想問,陶然居一事可是與她有關。周嬙含血噴人在先,她耿耿於懷才想出一計。陷害周嬙於不義,又名正言順擺脫蕭愈。

話至嘴邊卻是:「你怪我么?」

他並不想逼她承認,有朝一日她若真心相付,自然會與他說破,他何必在眼下開口。

「之前你不就問過?」

蕭承夜眼波如星辰,勝過皎色流光,一隻手撫上她臉頰,道:「是我推你入深淵泥沼,卻不曾料到。」

「料到什麼?」

他苦笑著答應:「料到我會捨不得。」

閉眼,他指尖脫落,垂在她耳邊,掩去大半聲音,偏偏昭珂聽得分明:「沒想到這一刻真的來時,竟會教我如此難熬。」

她伸手同他十指扣緊,指腹摩挲,是她不悔不怨。

「我與蕭愈從未有過情意,從未。」

「嗯。」

蕭承夜動容,一雙桃花眼開滿春色,翻身,將懷裡的人壓倒。蒲草席墊是長命縷掉落,他似從前低頭去嘗她唇齒間的芙蓉胭脂。

彷彿許久不曾挨近,教他不知消停。蕭承夜恨不得她睜眼醒來是他,閉眼睡去是他。枕邊相看,夢裡仍是他,站在長明樓最高處,看盛世煙花。

「承夜。」

相思系成線,纏成千千結。昭珂輕喚,鼻息間全是他的氣息。

「阿珂。」

他低低念,衣帶漸寬,他指尖似撥弄琴弦般,剝去深衣層層。昭珂已然經歷人事,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曾有半分抗拒,她在蕭承夜面前何時違逆?哪次不是他放肆地佔她的便宜?

他與蕭愈果然是不同。

昭珂抬臂,輕輕攏住他的後頸,像順從更像默許。他指尖彷彿是火苗,所到之處點燃火光無數。蕭愈留在她肌膚深處的寒意,經火光燒去,燙得她微微一慫。好似片刻浮在雲水間,不知沉浮。

「阿珂。」

蕭承夜嗓音喑啞,低聲道:「為我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他眉峰好似染上宵火,湧出儘是十方瀲灧里的氤氳繾綣。眼眸里,不是桃花盛開,而是纏綿意濃。

「好。」

昭珂答應道。

輕輕一字勝過千言萬語,卻教蕭承夜在曖昧繚繞中糾結。他似清醒,眸子里的纏綿意漸漸褪去,搖頭道:「我若如此,不也同蕭愈一般了么?」

蕭承夜拾撿衣帶,皺眉苦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缺憾。他將剝落的深衣層層從鬆懈凌亂理成端正的模樣。衣帶繫緊,她青絲卻還殘留旖旎,怎的都抹不去。

「早些回去罷,你還病弱。」

昭珂怎知會成這樣的局面,她本已做好打算,卻換來蕭承夜作罷。

狡猾!

他若像蕭愈,不問不顧只胡來,她興許還好受些,不覺得這般辜負。可他偏偏問,偏偏止歇,倒教她心頭淤著愧疚,捂著喜歡,更勝從前。

蕭承夜,你真是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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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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