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Chapter 43

龍抬頭后,二月緩緩。

都道雨水將臨,豐年又至。田埂里,泥鰍已經探出腦袋,好似察覺一場風雨欲來,天際暗暗無顏色。

沉音閣卻不理紅塵如何,仍是朝夕弄琴,弦鳴處暮色暗昧,落在心上人的眼裡,脈脈不語。偏偏蕭承夜一雙桃花眼含情,把昭珂護在懷中。一曲《玉人歌》是他白首不相離的決絕,哪怕天摧地塌,山海枯竭,傾慕不隨人世消瘦。

昭珂終是抵不過少年的厚貌深情,跌進蕭承夜的風發意氣中,沉浮不起。

好似餘音裊裊他撥動,青絲搖曳,眼眉笑開,都是春色。好似這蕭府有他在,已不再是來時那般莊重冷落。青瓦白牆猶在,死氣沉沉的長廊里,蕭承夜卻能教她望見碧空如洗,虹銷雨霽。

只有浮生閣還是原本模樣。

四方亭邊,紅錦懨懨,怨世間,意難平。

蕭愈守著天青色,怎麼看都是荒涼衰敗的光景。好似想到之前,他就覺得銀針白毫濃在喉間,淤在心中,久久不淡。

也是。

他看在眼裡,聽在耳邊,自以為的確不如蕭承夜那般,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俊俏,任哪家的姑娘看了都會魂不守舍。也不敵他風流倜儻,丰神俊朗,懂得如何討人喜歡。許多年來,他從不與他爭什麼玉樹臨風,誰換來青睞更甚。

怎偏偏,眼下竟也會有逞強好勝的心思?

倒是他先不甘。

傷心斷腸時,總被昭珂數落。悲愁難遣時,又總受她教訓。可最後他慢慢從深淵逃出,抬頭四望,曾經說過人世滄桑仍值得的小妮子,卻早已在沉音閣,不肯相顧。

興許她以為,他窮盡一生一世都要困在溫姝的囚牢而活。睜眼是她,閉眼是她,凄涼是她,索寞是她,歡喜思念也是她。

他也曾想,塵寰萬丈如何浪漫,怕也容不得她人了罷?

「愈,菜肴不合口味么?」

經蘇雅魚這麼一問,蕭愈恍然,從百般糾結中猛然醒來。他搖頭,轉向身旁的人兒。她淺笑,眸子里映出他惶惶不安的神色。

那一刻,蘇雅魚像極了溫姝,又全然不像她。

「沒什麼。」

他冷冷地道,至少溫姝笑時不會抹著怯弱。無論眼眉如何肖似,姿容如何相像,她始終不是她。

偷偷瞥一眼昭珂,她梳著雙刀髻,珠釵在左。檀色深衣,紺青襦裙,繡口張合,正學著蕭承夜的模樣,沾一撮椒鹽,把如意卷嚼得酥脆。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這麼喜歡如意卷了?

蕭愈猶豫,夾來一塊隨上荷葉卷。皺著眉咬去一口,質嫩甘爽如白水,食也無味。

蕭承夜卻津津有味,翩翩少年郎眼中的笑意毫不遮掩。好似曾經的埋怨憎恨,都被曖昧抹去,擱在沉音閣深處,再也不見。《南溪春別》響盡,仇怨換作一寸秋波青眸笑深。

心上的人兒,一顰一笑皆動人。

直至白衣束帶輕飄,步如三月春風,輕盈有致,他方才省悟,細嗅中覺察端倪。

琥珀揉出松香,柏子仁微苦,靈芝潮潤,首烏藤濃重,纈草酸腥,還有蒼朮、白芷、迷迭、甘草、香葉佐味,專治心潮起伏,陰陽顛倒。有養心安神,鎮心止驚的功效。

蕭承夜怎會有這樣的香囊?

蕭愈古怪,目光不自覺地挪向昭珂。這不是明擺著的么?他又何必大驚小怪。

整個蕭府除了她,還有誰會贈給蕭承夜這樣的物什。誰家的姑娘深諳藥理,誰家的姑娘紅鸞星動。而蕭承夜看似風流多情,卻不會隨意就承受她人的愛慕,當作定情的信物,還視若珍寶系在腰間。

呵。

蕭愈一顆心好似被來回拉扯。

疼,也不疼。

就算知道又如何?

他仍是不聲不響,不言不語,連問昭珂一句都不願。反正浮生閣有書簡為伴,碳爐煮沸銀針白毫,他躲進迷濛暖霧,依舊過得好這一生。

不該,不該啊。

竹簡摔落,書幾凌亂只剩愁緒。他像個不明事理不肯將就的孩童,一邊苦惱,一邊貪圖。

曾經偏愛的物什經人摧毀,他本應考慮如何復舊如故,可所見所及,卻是新面目。彷彿踏入進退兩難處,左右都在乎。

不該,不該啊。

蕭愈頹喪,拾起竹簡,卻無心再顧。閉目輕嘆,他默默勸道:他對昭珂從始至終只有利用罷了。若是有情,他也只把她當作天淪落人。

他心懷罪孽地懺悔,紅顏?知己?他怎會有其他的念想。

可他就是生出了其他的念想,若不是這般,眼下他又怎會把她攔在半途。

「怎麼?」

昭珂不明所以地問道。

她本在去沉音閣的路上,不想竟撞見了蕭愈。以為他還是曾經的模樣,寡淡地瞥她一眼就走,豈料他抬手就道:「我有話與你說。」

因為溫姝么?

昭珂不免要揣度,前幾日看他形容消瘦,好似有心事。想想,大抵是在舊情難忘,在為溫姝苦惱罷?

反正沒有高照容的吩咐,她也不想去摻和,怎麼他倒先來招惹她了?

要知道,在昭珂眼裡,蕭愈始終不落世俗。他寧可在浮生閣度餘生,心血耗盡,竹簡翻爛,也不屑在她和蘇雅魚這兒糟蹋年華。

「可是要緊的事?」

她問道,隱約有些不情願的意味。

蕭愈微微皺眉,無論如何她還是他的妾,怎麼?同他說幾句話都這麼不情願么?沉音閣當真這麼好?值得她寸步不離?

「去那兒說罷。」

他指著廊口的四方亭,不悅地道。

昭珂哪能聽不出他心中有氣,又怎會不識好歹,只得點頭答應。

不是她不肯與蕭愈親近,而是她與蕭承夜之間剪不斷理還亂,情絲正纏綿。她怕他知道后,又要胡來。上次是大半夜的把她擄出府去,下次她可不敢想他要如何放肆。

「你打算何時動手?」

嗯?

昭珂遲疑,看向蕭愈落寞的背影。彷彿他的話如寒雨潑落,險些澆滅那盞蟠螭燈。

在蕭承夜身邊待久了,一雙桃花眼含情脈脈,寵著她,慣著她,害得她都要失了分寸。如今面對蕭愈,總要違逆抗拒。好似只要他出現,就不會有什麼好事。他寡淡冷漠的模樣時時刻刻都在提點她,別忘了徐要還死不瞑目,別忘了蘇雅魚和周嬙還自在逍遙,別忘了還有大仇未報!

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就只是想趁春日明媚,紅塵還浪漫,再任性一會兒。不求一生一世長久,只求若能在沉音閣多留一刻,也值得。至少苦痛悲酸時,她還有曾經的愜意歡喜撐持。

她沒忘,她怎麼可能忘,又怎麼敢。

只是年華舒朗,她也會想擺脫辛苦疲憊,哪怕片刻。

「眼下還不是時候。」

她裝得若無其事地道,恰是烏雲蔽日,淅淅瀝瀝。春雨細,洗盡青瓦白牆,紅濕處,正零落。

可蕭愈最恨雨綿綿,聽來全是凄涼,愛悠悠,憎悠悠,只剩埋沒。

昭珂啊昭珂,倒是你變了。

他以為她玲瓏狡黠,懂得人心世故,也懂得他情深苦悶不遂意。他以為她初心不泯,仍系舊時青梅竹馬。怎的,慢慢就物是人非了?

「你我當初的約定,千萬莫忘了。」

「怎敢。」

蕭愈苦笑,仍是背對著她。

記得以前,他與溫姝聽雨寫詩。看它紛紛,看它激越,還看它昂揚不斷。可惜,雨還如故,人卻已不是舊人。

他轉身,看向身邊人。昭珂眼眉並不溫順,甚至饒有稜角。不是大戶人家的嬌俏大方,也不是明眸善睞,而是獨有一種孑孓凄涼。

彷彿她也曾天真爛漫,可世間險惡,她經歷困苦,只把恨怨入骨。不端莊、不賢良,卻是玲瓏,是對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紅塵深深的絕望。

他也曾古怪,她玲瓏算計,在這蕭府遊刃有餘。有時竟清俏,偶爾還會露出青澀的容貌。後來聽她說起,才道是心上人埋在深處,還記得愛恨分明。

可你怎就忘了心上人,對蕭承夜動了情呢?

「這樣就好。」

他掙扎地道,她有什麼可怪罪的,他才是該被怪罪的那個罷?

溫姝屍骨未寒,他怎就被她動搖,受她撥弄思緒。說好矢志不渝天荒地老,難道真的敵不過眼前人?敵不過流年似水朝夕相伴?

蕭愈嫌惡這樣的昭珂,更嫌惡這樣的他。

彷彿他曾與溫姝說過的字字句句,如春雨碎落,沒入泥濘再無蹤跡。

「你沒事罷?」

昭珂看他臉色慘白,關心道。

「不礙事。」

蕭愈苦笑,她更絕情,連過來攙扶都不願。

「拂月閣的事我已經聽說了,承夜那兒你應該知道如何應付,千萬別教我小看了。」

昭珂愣住,他甚至都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一股腦兒的把話說盡。她以為他會怪罪,怪她包庇,怪她欺瞞。可當她想好如何狡辯,如何哄騙,他卻只是饒恕縱容。

「你、你若肯信我,我自然不會教你小看。」

她有些心虛地道,是她知而不言在先。護城河邊硃砂痣,長明樓里蟠螭燈,是她虧欠。如今卻還要裝作信誓旦旦的模樣,總會問心有愧。

蕭愈卻看破,他早就見過那盞蟠螭燈,燈綏里一撇一捺放肆張狂,心上人沾著太清紅雲漿的氣味兒。想也知道,酒後曖昧情濃,一晌貪歡。

昭珂!

難道當初你口口聲聲所說,都是假的么?從此世間再無動情的人事,再無羈掛的情思,也是假的么?

聰明如你,也會被蕭承夜騙么?

蕭愈搖頭道:「你走罷。」

嗯?

他把她喊到這兒,就為了說這麼幾句?

蕭愈,這可一點兒也不像你。

「走罷。」

蕭愈皺眉,倒是他自欺欺人,昭珂怎會被蕭承夜哄騙。她尋去沉音閣時,步伐都輕盈,好似從他身邊逃開,她求之不得。

呵呵。

浮生閣里,只剩苦笑。

只怕蕭承夜是真心,她,也是真心。

那他呢?

蕭愈忽然覺得又跌回深淵泥沼,執迷不悟。是你教我世間還值得,是你教我即使溫姝故去,我還有可活。這半年來,是你教我一點點走出浮生閣,開始在乎人情。

末了,你倒變故。

「呵,呵呵。」

他想起亭中,她眼眉倔強,唇角清冷。晃眼,教他以為她比蘇雅魚更像溫姝,卻也最不像溫姝。

大抵,他只是不甘心罷了。

昭珂,終究不是溫姝。

蕭愈搖頭,燃起碳爐,將銀針白毫拾進茶盞,漸漸煮出暖意。起身,翻出溫姝的畫像,展開細看,溫姝還是溫姝。巧笑嫣然,與昭珂沒有半點兒相似。

他猶猶豫豫地抬手,將「千葉長生」的方子揉皺。這許多年來,他一直捨不得把它毀去,只是心存念想,覺得有朝一日興許它真能派上用場。

「呵,呵呵。」

這不也是自欺欺人么?

他的心好似又被反覆揪扯,疼得他翻手,將揉皺的方子拋進碳爐。登時,宣紙燒成墨色,只余碎末。

扭頭再看畫中,裡頭的人兒還是年少時,他最喜歡的模樣。

他仍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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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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