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4

Chapter 44

雪落無聲,海棠樹下,徐要衣衫襤褸,眉抹皚色,面若死灰。他仍坐著,背後的海棠正殷紅,好似血染過。可他不見,目光獃滯黯淡,彷彿失了魂魄般,望向昭珂怪罪道:「小隱,你當真喜歡他么?」

「你可記得你曾說要與我成親,生死不離?」

「怎能食言?」

「!」

夢幾重,恨幾重,怨幾重,愧幾重。

醒來只剩冷淚沾濕,睜眼彷彿徐要還在。在舊時護城河邊非難,一字一句指摘她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昭珂哽咽,猶猶豫豫地起身,恍恍惚惚走到窗邊,只看外頭天色正好。梧桐已經長出新芽,再過幾個月就會是枝繁葉茂的光景。她卻狼狽,只覺心口震顫,悲痛莫名哭卻無淚。

她當真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人么?她當真見異思遷,喜新厭舊了么?

門扉叩響,愁緒擾亂。昭珂回眸,悲痛泄落一地無從收拾。

「小夫人,醒了么?」

小丫鬟的聲音傳來,她才覺悟。此刻她仍在花顏閣,仍是昭珂。

「進來罷。」

她吩咐道,擺出不動聲色的模樣,問:「杏兒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早?」

小丫鬟挽袖,撓著腦袋答應道:「小夫人莫不是忘了今日是寒食?」

她怔住,怎麼韶華消磨悄無聲息,從乞巧到花燈,從晚秋到初春,如此匆匆如此辜負。可憐梧桐衰敗一年年,海棠花開又謝,她這花顏閣還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唉。」

昭珂輕嘆,幾邊跪坐如百爪撓心,教她好生煎熬。

以前她最喜歡后廳午膳時,看蘇雅魚與蕭愈貌合神離,分明一生一世一雙人,相看相疏離。如今她卻怕,怕蕭愈眼色冷淡,輕輕一瞥就把她拽入深淵泥潭。火光漫天,大雪紛紛,她耳邊彷彿在嚷:小隱,報仇!

低眸,長几上信陽毛尖溫熱,窩絲姜鼓、寬焦薄脆、桃花面、金橘團、如意卷、皂兒膏色味俱佳,捻尖、市羅、春繭、翦花暖胃酥脆。

只是她看去,卻無興味。

好似反覆折騰,昭珂已疲憊。她啖一口信陽毛尖,覺得苦澀勝過往昔。蕭望之偏愛,好似信陽毛尖渾濁淡潤,一如他不飲盜泉,不交水火。一生操勞社稷,只為蒼生。

朝野事勢瞬息萬變,他聽聞東宮易主,太子景又覓新歡。聽聞溫子言辭官歸隱,御史大夫後繼無人。他仍是丞相,仍日日入宮議事。可國事到底不比家事,應對社稷他從容,應對蕭愈卻神傷。

溫姝故去已有數月,蕭愈看似眉目如舊,懂得芳塵留不住。可誰又知道,浮生閣里銀針白毫

是否苦澀,啖去如剝如剖如摧。

音容猶在,悲痛難了。

蕭望之明白他心結難解,不會勉強他入仕為官。可蕭承夜前途未卜,恰是橫在蕭愈痛處。

「唉。」

信陽毛尖飲罷,蕭望之已經懶得再勸。反正日久歲深,遲早的事。

高照容卻怕遲誤,蕭望之用心良苦不強求,但她不得不忌憚蕭承夜名聲在外。

「愈兒,娘也不是為難,只是想你弱冠年紀,一妻一妾子嗣卻單薄,怎麼也該著急了罷?」

他像是著急的模樣么?

昭珂暗暗揶揄,臘八時蕭愈不就答應過么?他總敷衍,總是漫不經心,無論高照容如何催促,依然不緊不慢一如往故。

像想到什麼似的,蕭愈慢慢地道:「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高照容看他顏色認真,並不像敷衍,掩嘴笑道:「那爹娘可就等著抱孫兒嘍?」

「嗯。」

蕭愈到底是哪裡不對?

昭珂古怪,看向蘇雅魚眸子都是驚恐。蕭愈一反常態,教她們始料未及。高照容每次勸,他哪次不是置若罔聞。也不知今日吹得什麼風,他竟一本正經地答應。

當然,最詫異的還屬蕭望之。好似朝野風雲變幻,他泰然自若,卻敵不過蕭愈這一句理睬。

當真么?

昭珂也在席間默默問。

「絕無可能。」

蕭承夜冷冷地道,他青絲拂亂,絳紫深衣,青灰束帶,踏在長廊搖頭道:「絕無可能。」

「為何?」

昭珂轉身,遲疑地望向後廳,蕭承夜怎就如此篤定?

蕭愈方才不是都答應了么?難不成真要反悔?

「你以為,他真的能忘了溫姝?」

她學著蕭承夜的模樣搖頭道:「絕無可能。」

「蕭愈這個人,最厭惡人事反覆無常。怎肯為了高照容,辜負溫姝?他不入濁世,不落俗塵,不理男歡女愛,不懂憐香惜玉,又怎會真的在乎子嗣單薄?」

蕭承夜所言有理。

興許是蕭愈近來古怪,害昭珂以為他變了。可細細想,蕭愈對溫姝用情至深,從未變過。他寧可執念不負,孑孓獨活,又怎會妥協?

倒不像她,動搖又愧疚。

「我贈你的蟠螭燈,可還亮著?」

蕭承夜一問,教昭珂想起花燈夜裡長明樓種種。曖昧意起,面頰燒燙,她甚至記得當她奄奄從他懷裡起來,唇齒還餘弦絲,纏綿不斷。

「當然。」

她言不由衷地答道。

其實昭珂根本捨不得亮著蟠螭燈,只敢擺在高處,每日睜眼醒來就能瞧見,也不怕小丫鬟拾掇壞了。

蕭承夜有些得寸進尺,道:「一想有它夜夜伴你睡眠,我倒嫉妒。」

「這有什麼好嫉妒的?」

昭珂故意道:「一想有它夜夜不寐,似你一般看著我,我倒害怕。」

「哈哈哈,你可知道,盛安有多少姑娘巴不得我陪在枕榻,你還不知足?」

「你儘管去。」

昭珂白他一眼,繼續道:「那麼多姑娘你顧得過來么?」

「可惜我只青睞花顏閣,你說如何是好?」

蕭承夜邊道邊看向腰間的香囊,本該是安神定志的物什,他聞去反倒心癢難耐,無心睡眠。

「我才不敢同她們爭風吃醋,我這花顏閣還是死氣沉沉的模樣最好。」

昭珂面不改色地道,可他早就識破。耳根紅透偏還犟,真不坦率。

「遲早的事」

他會教她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是夜,更深露重,花顏羞澀。昭珂褪去深衣,坐在榻邊正在想蕭承夜新說的曲子。

門扉叩響,她以為是杏兒過來,直接道:「不必伺候了。」

「我有話與你說。」

蕭愈推門而入,看她準備歇去,慶幸來得還算時候。他朝她走去,卻像看到什麼,忽然停在幾邊,一聲不吭,臉色陰沉。

「怎麼了?」

昭珂看著他不悅,又想起早前的噩夢,心口震顫。

眼下時機未到,還不是收拾蘇雅魚的時候。雖說蕭愈每次答應了高照容,都會來她的花顏閣歇一宿,正好也教蘇雅魚誤會。

她痛快,也不痛快。

至少,應付蕭愈她已是疲倦不堪。

蕭愈負氣,看著那盞蟠螭燈,心道:一盞花燈,一襲香囊,你與蕭承夜,都已經到互贈信物的地步了么?

良久,他才低眉冷冷地問:「你覺得,午時我所說的是真還是假?」

嗯?

昭珂就不明白了,蕭愈問這個做什麼。是真是假,豈是她說了算的。

可該敷衍還是要敷衍,她裝作思量的模樣,慢慢地道:「我以為,你本不會在乎子嗣單薄。至少,你不會辜負溫姝。」

反正蕭承夜說的鑿鑿有據,並非捕風捉影。蕭愈非要問,她便如是道。

他啞然,看她唇角清冷意在,眉目仍凄涼,好似畫中的人兒就在眼前。青梅未嫁,竹馬不老,年華還正好。

「姝……殊不知,你是這樣想我。」

昭珂疑惑,難道是她想錯了么?

「我讀遍醫簡,只為治好她的寒症。可她命薄,終究還是撒手人寰。人世滄桑不值得活,我也曾想過隨她故去。」

「可我到底不忍辭別。興許,我與爹當是一類人。他一生所愛是顧珺卓,仍娶了娘為妻,還生了我。我執念太深,久不入仕,爹娘卻縱容。事到如今,我若還敷衍,倒真是不孝了。」

「昭珂,我生在蕭府,作為長子,有些事身由不己,你明白么?」

昭珂凝噎,他話中的意味她怎不明白。他要與她圓房,要她為他生個孩子。

一時間她惴惴,十指揪緊,將被褥扯皺。眼前晃過徐要的模樣,海棠樹下他坐著與她招手,護城河邊他為她摘一朵新花戴上。還有蕭承夜,長明樓里他道是心上人,字字纏綿,她卻先要作負心人。

不可以。

昭珂眉目淡去驚恐,越是這種時候,她越不能自亂陣腳,露出破綻。

她看向蕭愈,猶猶豫豫地道:「那蘇姊姊怎麼辦?」

蕭愈像是料到她會這麼說,解釋道:「雅魚她早就腹寒虛冷,久不成孕,又怎會懷上我的骨肉。」

「你知道?」

昭珂驚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去年疫病來時,她與我在城中救濟。之後便寒症發作,卧病不起。我曾去漱月軒照料,她脈象虛浮無力,氣滯血瘀,已有徵兆。或許更早,在她跌入踏月湖不久,我就看到窗邊擺著一盆爵梅,經月光冷冷潑落,凄涼慘淡。通草、瞿麥、郁李仁,你倒是好算計。」

「那你為何不揭穿?」

「我若說破,你覺得這蕭府還有你的容身之地?何況你我約定,你不會害她性命,我也不必插手。」

昭珂趁勢道:「你若記得約定,應當明白我只是一顆棋子,是你安插在沉音閣的內應,又如何能為你結胎生子?」

蕭愈聽后終於動容,怪罪道:「可你底細敗露,我還留你已是縱容。你若不肯,便不必繼續待在這兒了。」

蕭愈,你卑鄙!

她若不能留在蕭府,又如何對付蘇雅魚?若沒了名分,還拿什麼同周嬙較量?

一切不就前功盡棄?

「你!」

昭珂氣急,起身要罵,可話到了嘴邊卻哽噎。

與其發作倒不如想想該如何應對。至少,眼下還有周旋的餘地,掂量情勢才是緊要。

情私事不逾閾,她去秋瀾閣求高照容並非明智之舉。想要蕭愈斷了念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也只剩緩兵之計。

「你也知道,我體內還有卻邪未消。」

蕭愈忽笑,像在笑她自作聰明:「我還知道,你把《百草集》翻遍,早就覺察其中的蹊蹺。」

昭珂木然,他勢要把她逼入絕境,教她走投無路。

而她,還能如何抵擋?

「考慮好了么?」

他問,卻換她苦笑,哀道:「我還有其他選擇么?」

若非要取捨,輕重得失,她自會拿捏。就像喬氏說的:「我若計較清白名聲,只怕也不會有如今的地位,薛府更不會後繼有人。」

蕭愈本以為,得到了心愛的物什該會歡喜。可屈身,看她眸中都是悲恨,他如何歡喜?

挨近,是她蜷縮抗拒。手指攀上衣袖,掀開,是她守宮砂落在內臂朱紅。

他捧起她的臉,薄唇就此傾負。

銀針白毫的氣息教昭珂心口又震顫,她吞聲忍淚,痛不自勝。

蕭愈與蕭承夜到底不同,他不如他遊刃有餘,也不如他溫柔幾許。他生澀,唇似寒玉,廝磨繾綣本該是她心熱。可纏綿盡歡,卻是她心涼如水。

「!」

門外,小丫鬟聽到動靜,一張小臉漲得羞紅。她正慶幸,以為昭珂爭得榮寵,贏來蕭愈坦誠相待。

屋內,衣帶寬長裳落,昭珂卻是生不如死。

蕭愈眼中泛起莫名的情緒,他看著她,像是看著深淵泥沼里的救命毫毛。可她雙目緊閉,十指揪緊被褥,彷彿他是千斤巨石,壓得氣喘息窒。

一滴淚落,淌盡屈辱。

昭珂繡口抿緊,唇都咬成血色。

想逃不能逃,想喊卻喊不出口,她從未覺得命途如此捉弄。

唇齒撩撥,她不像在蕭承夜懷裡一般,心熱難耐。反倒像在冰天雪地,長夜星月皆暗,只有身下海棠花開,碾成腥紅。

心口,彷彿有刀在捅。

一下,一下。

她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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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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