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昭珂以為,世間最可怕的是人心。可在天災人禍前,許多算計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入冬以來,盛安城匆匆經歷幾場雪,從初雪簌簌落落到大年夜紛紛揚揚,銀裝素裹,茫茫一片。
花燈節前難得回暖,雪色消融,寒意猶在,皚皚卻已經化作淙淙。
誰曉得花燈節后,暴雪驟至,接連十餘天,鵝毛大的雪瓣久久不歇,不要命似的往地上撲落。若是三五天也就罷了,可這近半月,雪瓣堆積,厚得兩尺有餘。出行是小,最要命的是連井裡都結成冰霜,只能敲碎湊在火爐上燒沸,才敢飲用。
個個都盼著大雪休止,等來喘息的機會。偏偏,凍災雪崩紛沓而來。
盛安城郊的山坡裂了一道縫,積雪塌陷,不多時就氣勢洶洶地滾向山腳。恰巧將走商的車隊埋住,一行十二三人全都被困在雪暴中,等被人發現時,一個個身子僵得像個石頭似的。
消息傳遍盛安,一時間攪得人心惶惶。
本來嚴冬就叫人饑寒交迫,食不果腹,又逢了這樣駭人的事,不管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還是尋常百姓,都不敢隨意出門走動。
登時,盛安城蕭條寂靜,喧囂吵鬧不再,鋪面敞開,禿禿等了一日也等不到幾個人,倒是銀絮飄落,又將門前的雪疊厚了許多。
隨後,更大的麻煩來了。
有活埋在前,就有飢荒在後。普通百姓到底比不過大戶人家,囤糧有限,熬了十天半個月,終於是彈盡糧絕,被逼上末路。
更有流浪的乞兒,早早地就挨不過寒凍,倒在冰天雪地里再沒有醒過來。
路有凍死骨,餓殍遍地,哀鴻流離徘徊,災民像失了智般,為了活命什麼都敢吃。
如此一來,大街小巷關門閉戶,兩兩相逼,只等上天垂憐。
這本是滅頂的苦難,可對周嬙而言,卻是良機。
她與蘇方等在一起多年,最清楚他的為人。每當這個時候,他定會慷慨解囊,將富餘的銀兩折成白粥,施捨救濟。
換作周嬙,她是捨不得的,卻也不會在一旁指手畫腳,把心疼寫在臉上。
在她看來,這仗義的事只出力不討好,白白損失了銀兩,換來的讚譽能值幾個錢?
如今卻不同,周嬙不必再看蘇方等眼色行事,也干起了這虧本買賣。她點了點庫房,勻了幾褡褳的銀兩,親自送去丞相府。
遞到蘇雅魚手裡的時候,周嬙滿目痛惜。
是,她心疼,心疼極了。
可不舍哪有得?
周嬙給蘇雅魚出的主意,就是要她說服蕭愈,以相府的名義賑濟災民。
這正合了蘇雅魚的心意!
她還想該如何開口,向娘家討些銀兩應急,就先等到周嬙來拂月閣。
以前她就常隨蘇方等一起布施,自然是手到擒來。更何況,如此不僅可以救得許多性命,更能替蕭愈積攢美名,可謂兩全其美。
周嬙的心思哪止這般,她更想趁機在盛安城為蘇雅魚贏得賢良淑德的誇讚,坐穩了這蕭府少夫人的位置,狠狠地把昭珂踩在腳下。
可蘇雅魚不知道,她一心只為蕭愈著想,在後廳提起時,目光所及都是他。
蕭望之與高照容當時就允了,蕭愈也並未開口回絕,這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之後幾日,無非是搭建草棚,予災民棲身之所,待柴火木炭、稻米饅頭全都搬運齊全,蘇雅魚便領著搭手的婢子點火熬粥,援以食糧。
她事事安排得細緻妥帖,倒讓蕭愈刮目相看。尤其是她待人不分厚薄,全然不嫌惡災民落魄。
蕭愈也一改往常不管不顧的模樣,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刻,他沒有推諉,而是做了每個大夫都會做的,切脈治病,救死扶傷。
他始終心懷家國社稷,就算平日不問政事,災禍面前也該有所擔當。
好一個夫唱婦隨,好一個懸壺濟世。
昭珂躲在遠處,狠狠地誇道。
她擰眉,不禁想到當年,蘇方等也是這麼接濟百姓。他一勺白粥打進她碗里,對她輕輕笑道:「慢慢喝,這兒還有。」
「嗯。」
她點頭,霎時紅了眼,咕嚕咕嚕就把碗里的白粥喝得一乾二淨。
其實,她根本不餓。
她只想過來看看,哪怕這一眼要她挨著冷風在人群里等好幾個時辰。
昭珂冷笑,眼前的一幕她再熟悉不過。
蘇雅魚已經從剛知事的年紀出落得端莊大方,從只會燒火熬粥的小丫頭長成月貌花容。當年是周嬙陪蘇方等,演一出夫唱婦隨的好戲。如今,換作她與蕭愈恩愛兩不疑。
是啊,真是菩薩心腸。
若不是他們施捨恩賜,她與徐要一家根本熬不過那幾個荒年。
她過盡辛酸苦辣的日子,可蘇雅魚呢?
自小有爹娘寵愛,讀書認字,知書達理,哪裡會挨過餓,受過凍,吃過這些苦。
呵。
昭珂挖苦似的笑,也不知是在笑當年弱小無助的自己,還是如今裝模作樣的蘇雅魚。
不能否認的是,果真這般后,盛安城少了許多餓殍,災情也有所緩和。
可惜,蘇雅魚落水的病根一直都在,接連七八日的勞累,加之久在風寒處,就是薑湯熱茶在手,也要吃不消。
這不,凍災一走,蘇雅魚倒下了。
她如此折騰,早就令寒氣鬱結,血脈不暢。某天夜裡昏在拂月閣,終於大病一場。
這可把周嬙給嚇得不輕。
她本意只是想教蘇雅魚贏得蕭愈的喜歡,根本不想害她重病不起。
也難怪周嬙如此自責,畢竟蘇雅魚將臘月落水的事瞞下,她不知其中因果,只愧疚,恨她害了她,怪她連累了她。
蘇雅魚一邊安慰周嬙,一邊暗自慶幸。她早就覺察自己十指愈涼,頻頻發冷,也知道遲早會扛不住。好在她還算爭氣,撐到一切結束,既沒有耽誤賑濟,也不會令蕭愈為難分心。
周嬙哪管這些,她就這麼個寶貝女兒,從小到大也沒見她遭過這樣的罪,可把她心疼壞了。
她又實在不放心旁人照顧,索性就在漱月軒住下,親自操辦大小事宜。
昭珂最見不得周嬙死皮賴臉地留在相府,她知道她心裡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
可人家蘇雅魚為相府盡心儘力,一病不起,周嬙搬來照顧她一段時日也在情理之中。高照容尚且體諒,她一個妾哪有插手的道理。
何況,周嬙精得很。
為了不惹是非,被人議論別有用心,她只在拂月閣與漱月軒來回走動,將好娘親的嘴臉演得淋漓盡致。
私下裡,早就把相府里的瑣碎事打聽得一清二楚。
什麼蕭愈重陽失態,蘇雅魚臘月落水,還有花燈夜遊,她都一件不落地記在心裡。
周嬙那叫一個氣,她想罵自個兒的閨女軟弱可欺,罵她不知變通,罵她生性良善反招人陷害。
可一看蘇雅魚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就怎的都開不了口。就連之前那些嘮叨,都一同咽了下去。
周嬙清楚,眼下讓蘇雅魚安心養病最緊要,其他的事,她自有打算。
蘇府的大小姐,怎麼能被人白白欺負?
就算蘇雅魚不計較,她周嬙也要追究到底。
至於昭珂,周嬙早就猜到她脫不了干係,哪怕真與她無關,事情蹊蹺,她始終是佔了便宜的。
無論如何,對著小妮子,都不可掉以輕心。
周嬙不好應付,昭珂自然是知道的。
她本不想在眼下這個關頭摻和進去,奈何之前蘇雅魚落水,她處處關心,整日噓寒問暖的。現如今反而一副不聞不問不冷不熱的模樣,倒容易叫周嬙與蘇雅魚猜疑,以為她真是做賊心虛。
所以她還得故作坦蕩,挨著周嬙嫌惡的眼刀子,去漱月軒走幾趟。怕做得不夠,她更親自到濟世堂,為蘇雅魚選幾味上好的補藥。
就許你周嬙將賢妻良母演得人盡皆知,不許我也學點皮毛,唱一出姊妹情深的戲?
大抵是花燈節令人歷歷在目,濟世堂的掌柜一看來人,竟認出她來,招呼道:「姑娘,怎麼不見那位公子一起過來?」
畢竟上次在這兒說了些不入流的話,還因為蕭愈這廝被人記住,實在不值得歡喜。
昭珂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他走不開,只好遣我過來。」
掌柜的點頭,還不忘誇道:「那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眼光毒辣得很吶。」
她依舊掛著笑意,心裡卻犯了嘀咕:她只想來挑幾味補藥,並不想聽旁人當著她的面誇蕭愈。
「前些日子,好似也是那位公子在城裡施粥救人,小的聽去實在是羞愧啊,年紀輕輕就能如此……」
「掌柜的。」
昭珂打斷道:「胡椒、花椒、乾薑、肉桂、吳茱萸、丁香、陳艾各三兩,白芷、蒼耳子共四錢,熱敷,驅寒祛濕。」
一番話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驚得掌柜的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小的眼拙,沒看出姑娘也是個行家。」
既然他要奉承,她不妨客套客套,道:「哪裡的話,我只是粗略知道些,行家不敢當。」
「這年頭,女子從醫實數罕見。要說這整個盛安城,我知道的女大夫只有一個。」
昭珂來了興趣,「噢?」
「她便是已故的戚寒山戚老大夫的關門弟子,戚雪之。」
這倒讓昭珂有些意外,她正想再問兩句,就先看到掌柜的笑得一臉諂媚,沖她身後道:「哎呀,喬夫人!是什麼風兒把您給吹來了?」
「凍災剛過,自然要過來置辦些藥材的。」
「看您說的,這點小事吩咐下人過來打聲招呼便是,怎還勞您親自跑一趟。」
「在府里悶了許多日子,也該出來活動活動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昭珂胸口咯噔一下,一顆心彷彿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根本不敢回頭,敷衍地道:「方才那些葯你可記下了?若是記下了,我改日再過來取。」
說罷,她低著頭,逃也似的出了濟世堂。
「哎,姑娘?」
掌柜的有些錯愕,怎的好端端的就著急走,明明來時也不是焦灼的模樣。
古怪!
這姑娘上次為了糖酥一去不返,這次又心急如焚地別過。
當真古怪!
可在周嬙看來,不是古怪,而是撞了大運!
她怕昭珂對蘇雅魚動歪腦筋,從相府一路跟了過來,等在這濟世堂外。
沒想到啊沒想到,竟讓她瞧見方才的一幕。
要知道,自從昭珂嫁入蕭府,周嬙就一直在暗地裡查她的底細。
可昭珂一個尋常百姓,平時又裝得本分,從未有過差錯,更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任她如何託人打聽,總是一無所獲,彷彿石沉大海,彷彿盛安城從未有這麼個人一般。
讓她愈發懷疑她來路不明,別有用心。
周嬙早就想收拾她,奈何就是找不到她的軟肋。可剛剛,她親眼所見,向來沉得住氣的小妮子,竟然會怕薛員外的夫人,喬氏。
一定不會有錯,她若不怕,又怎會刻意避開,不肯與喬夫人正面相對。
最妙的就是,喬氏經常關顧她的胭脂鋪,算是熟客。她倆偶爾也會寒暄幾句,說些家長里短。她想從喬氏嘴裡問出線索,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哼。
這一次,她可終於抓到了她的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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