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要說盛安城什麼時候最繁華,非花燈與乞巧莫屬。
多少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流連燈火爛漫,只為驀然回首,一眼驚鴻,遇了相守紅塵的那個人。
一盞燈,將心事寫盡。一首詩,把愛慕藏得婉轉纏綿。
他們丟卻的,何止護城河浮著的星星點點。是閨閣少女萌動的春心,更是世家子弟見之難忘的柳眉星眼。
誰家年少不風流?
從此相思夢中,笑語盈盈,紅妝羞。
蕭望之雖然古板,卻喜歡極了盛安的花燈節。他一個讀書人當然不懂少女情懷,更看不分明紙燈里藏著掖著的心事。
可顧珺卓喜歡,喜歡夜裡提一盞蓮花燈,撥開燈綏,將她與他的名字寫在亮處,然後屈身擱進河中,看它承著一片情深,飄向遠處。
她低眉,面頰浮起紅暈,輕輕問他:「望之,你說可會如願以償?」
蕭望之的眸子被火光染得暖洋洋的,答道:「嗯。」
所以他記得,每個花燈節都會在相府點一盞蓮花燈,放在陶然居燒一整夜。
畢竟豆蔻年華,兒女情長,最教人掛懷。
蕭望之到底不再是少年郎,他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哪還會去貪圖熱鬧。再說,他身邊早已沒了那個會提著蓮花燈,牽著他在人流往複中穿梭的人兒。
他低笑,看向蕭愈,只勸道:「愈兒,難得佳節,不妨帶雅魚與昭珂出府看看,姑娘家總是喜歡的。」
這便有了眼下,令人窘迫難堪的一幕。
蕭愈一身檀衣,青絲垂落,顏色寡淡,走在紅塵俗世中,顯得格格不入。偶的一眼,看向喧囂處,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在左,是他明媒正娶的蘇雅魚。在右,是他納作平妾的昭珂。
至於蕭承夜。
昭珂冷冷地往後看一眼,他跟出來不是為了看蕭愈的熱鬧,就是為了去十方瀲灧尋快活。
以她對他的了解,只怕蕭愈根本比不過歌舞坊里的那些個名伶舞姬。
果不其然,蕭承夜走了一會兒,偷偷瞟向十方瀲灧的方向,開口別道:「我就不打擾哥哥嫂嫂們了。」
說罷,一襲白衣翩翩,邁向人流密處,惹來少女眼底的戀慕無數。
嘖嘖。
昭珂不免搖頭,要不說大家小姐容易被人騙去。且不論蕭承夜花言巧語的本事,就是他杵在那兒,不說一句討人喜歡的話,這副皮囊已經足夠迷得她們失了心魄。
可惜,可惜。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上天賞他一副好皮相,卻也始終逃不過紈絝公子的命途:生得可憐,活得委屈,想得都是如何對付蕭愈,如何扳倒高照容。
蕭承夜高挑瘦削,乍一看去格外惹眼。昭珂追著他看了片刻,正要轉頭,沒想他走了幾步忽地停下,回給她一眼。
這一眼,她心知肚明,無非在說:給我好好看著蕭愈。
得,早知道還不如待在花顏閣,《百草集》都比蕭愈要悅目許多。
更何況眼下,剩她與蘇雅魚一左一右,一妻一妾,活生生一出爭寵奪愛的大戲。
幸虧蕭愈冷淡,依舊一臉花叢中過葉不沾身的清高模樣,才免去她們彼此為難。
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懂女孩子家的情趣罷?
對鏡梳妝,垂髪分髻,青黛描眉,胭脂點唇,只為這一霎。
與他何干?
也不是沒有哪家的姑娘小姐對他投來青睞的眼色,可他不看不聽不應,奈何人家如何喜歡,熬不過矜高淡漠,只能作罷。
昭珂想他不解風情,卻沒想他能枯燥乏味到如此地步。
只見蕭愈面不改色地走到人稀處,領著她與蘇雅魚踏進一家鋪子。昭珂抬頭,牌匾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
濟世堂。
花燈佳節,不去十方瀲灧聽小曲兒,不去長明樓賞夜,不去燈市猜迷,而是來這濟世堂挑選藥材,除了蕭愈,昭珂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掌柜兒一看來人,正要招呼。再一看,蕭愈身後,蘇雅魚與昭珂一個姿容清麗,打扮素凈。一個模樣嬌俏,穿得乖巧溫順,不禁一愣,尋思著該不會是走錯鋪面了罷。
蕭愈根本不理他的疑惑,若無其事地走到櫃面,捻一抹三七粉,揚在鼻尖嗅了嗅,輕輕「嗯」了一聲。
掌柜兒這才打消疑慮,猶猶豫豫地道:「客官裡面請,想找點什麼?」
「這裡可有文山、馬關來的三七?」
「有有有,客官一看就是懂行的。我們這兒賣得最好的就是文山三七,春生苗,夏開花,蕊如金絲,磨粉、切片都隨客官喜歡。」
「那好,替我烤六錢文山三七,一個時辰后磨粉。再要五錢馬關三七,生片。」
昭珂在一旁聽著,不禁在心裡罵開:好端端的,選什麼三七?她對草藥略知一二,倒不至於無趣。可蘇雅魚平時只愛吟詩作畫,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委屈。
蕭愈啊蕭愈,你真是自作……
她還沒叨叨完,就被蕭愈恰一回頭,給看得噎住。
「……」
殊不知,她心裡有怨,或多或少抹在眉眼裡。蕭愈又不糊塗,一看便知。
他微微蹙眉,冷冷地瞪她一眼。
昭珂驀地反應過來,讀出他眼裡的意味,開口道:「蘇姊姊,我見之前擺著的糖酥金黃軟糯,實在饞得不行,可否許了妹妹的私心,讓我去嘗幾塊?」
昭珂本就市井出身,會說些上不了檯面的話,也不稀奇。蘇雅魚聽來,雖覺得有些小家子氣,可也沒什麼不妥,她望向蕭愈,看他並未阻攔,便答應道:「嗯,妹妹早去早回。」
昭珂這才敢回給蕭愈一個眼色,彷彿是道:你放心,我知道蕭承夜在哪兒,不會跟丟的。
心裡仍忍不住偷偷地罵:她都遇了些什麼混賬事,這頭讓她看著,那邊遣她追上。還有個不解風情的蕭愈,明明一句話就能順理成章地打發她離開,偏要讓她尋個不入流的託詞。
罷了,罷了。
她權當是成人之美,成全他與蘇雅魚人間兩心知,長廂廝守。
不多時,盛安城比方才更熱鬧了些。夜市熙熙攘攘,笑語聲聲,昭珂走在其中,尋著蕭承夜別時的方向追去。
哪曉得人流忽地一滯,再也不肯挪動。她詫異,踮著腳抬頭望去,最密處就是十方瀲灧。里裡外外擠滿了尋歡作樂的達官貴胄,名伶歌聲曼妙,遠遠飄來,似在耳邊卻又彷彿被擋在萬丈之外。
眼下,別說是找蕭承夜,她就連踏進十方瀲灧都是痴心妄想。
「可惡。」
昭珂困在原地狠狠地罵。
「你氣什麼?」
耳邊忽來的氣息,撩得昭珂渾身一震。她急得抬手去捂,只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輕薄公子,敢在大街上戲弄她。
「怎麼是你?」
她看向蕭承夜,一時間亂了心緒,「你怎麼會在這兒?」
蕭承夜低頭,湊到她面前反問道:「我為何不能在這兒?」
昭珂一個激靈,險些就要說漏了嘴。
她一直跟著蕭承夜,自然知道他會去十方瀲灧買醉,可蕭承夜從來不知道她在為蕭愈做事。在他看來,她本不該清楚他喜歡待在哪兒,不喜歡待在哪兒。
幸虧昭珂反應得快,學著方才氣惱的模樣,繼續怪道:「要不是被他支開,我怎至於無事可做,跑來這兒湊熱鬧。」
「讓你好好看著他,怎麼會被支走?莫非,他已經對你有所懷疑?」
昭珂白他一眼,不服氣地道:「他要與蘇雅魚共進退,嫌我一個妾在旁邊礙眼,我又能如何?」
「噢?」
蕭承夜皺眉,隱隱聞見她身上傳來的紫蘇香味,才發覺兩人這般靠近在外人看來實在有些曖昧。他斂身抬頭,看向她憤憤難平的小臉,依舊未有半分羞赧。
若換了他人,他這般親昵靠近,早就教人面紅耳赤,羞澀難當。哪會像她,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有趣,有趣。
蕭承夜笑道:「既然如此,你陪我在附近逛逛罷。」
呼,昭珂鬆一口氣,想來應該是瞞過了蕭承夜,這才恢復尋常的模樣,打趣道:「你若要人陪,大街上抬抬手,有的是妙齡姑娘、富貴小姐蠢蠢欲動,何苦與我這個嫂嫂過不去?」
「嫂嫂真會說笑。」
蕭承夜說罷,轉身就往回走。
唉?
昭珂慌了,眼下人潮洶湧,一不留神她就能跟丟,到時候回府蕭愈一問,她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還得了?
她一想,急得立馬邁腳追了上去。
嘁。
他也就只能在她面前耍耍威風,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治得死死的。
可昭珂不得不承認,蕭承夜這廝的確是尋歡作樂的好手。她在盛安城這麼久,從來沒有見過長明樓的花燈在夜色點綴下,燦若繁星,美得彷彿脫離塵世,叫周圍一切都黯然失色。
她不知道,非要站在踏月湖東面,抬頭去望,才能將長明樓的花燈一覽無餘。
她也不知道,晚晴橋上可以看見月老廟前的姻緣樹,看見紅綢帶隨風而舞,看見姻緣牌掛起一串串。
佳人,少年,橋上提燈相錯,再回首情根種,只盼來日開得枝繁葉茂,修得正果。
昭珂大抵是被這繾綣纏綿的顏色攪亂了心,她四顧,雙喜燈、八結燈、卷書燈、芭蕉燈、蓮花燈、關刀燈、無骨燈,滿眼皆是,滿城皆醉。
一盞盞,火光閃爍,將她的臉也染成少女嬌羞的顏色。
「你沒來過這兒?」
蕭承夜有些玩味地問道。
哪個姑娘會不喜歡在晚晴橋上走一趟,每逢花燈乞巧,定要有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姐公子來這兒踏破眷戀才肯罷休。
昭珂並不喜歡湊這些熱鬧,自然是不知道的,只道:「我討厭人多的地方。」
這是討厭的模樣?
蕭承夜看她分明是興喜,「這兒可是盛安的『鵲橋』,傳言道只要與所愛之人執手走過,定會紅塵相守終老。」
昭珂可沒那麼好糊弄,只道:「這世間,哪有紅塵終老處?」
蕭承夜依舊笑吟吟,往前走了兩步,反問道:「是么?」
「承夜你見多識廣,嫂嫂不過隨口說一句罷了。」
誰知他沒皮沒臉地接了句:「嫂嫂知道就好。」
好什麼好,真以為她在誇他呢?
昭珂低聲喃喃,追著他也往前走了兩步。
蕭承夜還生怕她不明白,邊走邊解釋道:「眼下,我們已經置身盛安的玲瓏街,這兒有的是各式各樣的花燈,當然也有燈綏里藏著的許許多多字謎。」
「噢?」
昭珂起了玩心,道:「你可敢與我賭一賭?」
「賭什麼?」
蕭承夜也彷彿來了興緻,唇角漾出柔柔的弧。
這一笑可不得了,又惹來三五個路過的姑娘紅了臉,嬌羞羞地掩面,卻藏不住眼裡春水蕩漾。
嘖嘖。
蕭承夜這個禍水。
還好她在沉音閣看得久了,早不似初見時那般驚艷。不然,美色當前,她還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亂了陣腳。
「就賭你能不能猜出我問的燈謎。」
「好。」
「若你輸了,就給我買一盞桃花燈。」
蕭承夜笑意更深,「若你輸了呢?」
「那我就給你買一盞桃花燈,如何?」
「好。」
他雖答應了,卻不得不承認,換作平日這個賭約實在是無趣得很,可如果是昭珂,他倒有耐心陪她玩一玩。
「你出題罷。」
昭珂當然不怕,她越過他,往前走了一二步,擺弄起最近的一盞花燈,翻出燈綏里的紙條,念道:「直上浮雲間,打一字?」
「去。」
呵,倒不是個繡花枕頭。
她又問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打一字?」
「灘。」
嘿,還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過她也不是那些沒眼力見兒的大家小姐,會被他三言兩語就給騙了去。
她又走幾步,翻出雙喜燈綏里的紙條,繼續問道:「鴛鴦雙雙戲水中,蝶兒對對戀花叢。我有柔情千萬種,今生能與誰共融。紅豆本是相思種,前世種在我心中。等待有緣能相逢,共賞春夏和秋冬。猜八個字。」
「情投意合地久天長。」
昭珂不服氣,再問:「南望孤星眉月升?」
「庄。」
「風裡去又來,峰前雁行斜?」
「鳳仙。」
「春去也,花落無言?」
「榭。」
「……」
這一下,昭珂不服不行。
她哪會想到,蕭承夜一個整天弄琴縱酒的紈絝子,還會這些文縐縐的把戲。
願賭服輸,蓮花燈她是自然不會少了他的。
但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嗆道:「不愧是盛安城的溫潤佳公子,我輸得心服口服。不知道吟詩作畫也是不是像這般遊刃有餘,手到擒來。」
言下之意就是數落他只會些討巧的把戲,並不見得真有舞文弄墨的本事。
蕭承夜知道她伶牙俐齒,也不計較,反道:「南陌上,落花閑,雨斑斑。不言不語,一段傷春,都在眉間。山不盡,水無涯,望中賒。送春滋味,念遠情懷,分付楊花。」
昭珂雖然沒多少學問,卻也曉得吟詩作對非一日可成,若非飽讀詩書,也該是滿腹才學。
「如此,嫂嫂可輸得心服口服?」
笑談間,蕭承夜已經站定,湊到昭珂跟前,輕輕地道。
昭珂怕他再挨過來,悄悄向後退了一步,回道:「沒想到你竟也有真才實學。」
這一句,倒是發自肺腑。
她的確沒料到蕭承夜平日一副與世無爭的風流模樣,暗地裡竟會博覽群書,習得滿腹經綸。
他如此才情,卻甘心埋沒,為何?
「嫂嫂真是錯怪了我。」
說罷,蕭承夜順勢進了一步,幾乎要將半個身子貼向她,在她耳邊輕輕地道:「就許蕭愈博學多才,不許我也會點兒討姑娘喜歡的?」
討姑娘喜歡倒沒什麼錯,可他挨得這麼近,就有些不對了。
昭珂知道他是故意而為之,無非就想看她同那些閨閣少女似的,被他羞得手足無措。可她哪是那般沒有見識的,又怎能遂了他的意。
「你這模樣就足夠她們喜歡了,還需要學么?」
「嫂嫂說得可是真心話?」
昭珂心想怎麼可能,隨即答道:「當然。」
「那蓮花燈,嫂嫂可莫要忘了。」
蕭承夜燦燦一笑,俊秀清朗的臉被燈火籠罩,將一雙桃花眼烘得曖昧,似柔非柔,明媚風流,像有碧波蕩漾,又有星輝炯炯。
昭珂看得一愣,好似一瞬間溺在他的眼眉里,被迷離的燈火捲走了神智。燒得她的面頰登時燙了起來,再不覺得窮冬夜裡寒涼如水。
就是這一剎的失神,讓蘇雅魚一眼看了去。
嗯?
她僵在晚晴橋上,冷風刮來,驚得她瑟瑟一抖。
抹眼再看,她仍是不敢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怎會?
昭珂怎會與蕭承夜倚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