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Chapter 13

漫天風雪,絮絮飄揚,晶瑩一瓣瓣,像被裹挾似的,在天寒地凍中跌落,終而抹成一片茫茫皚色。

世人都道雪色通透,白若無垢,洒脫不留斑斕,自在亦有清凈。

殊不知雪色最能藏匿污濁險惡,哪個陰毒狡詐之人不是看去磊落坦蕩,哪個精於算計之人不是裝得蒙昧笨拙,哪個包藏禍心卻捨得剜出謀求讓人知曉。

縱是心知肚明又如何?

不過來年雪落,再讚許道:粉妝玉砌,紛紛何所似,冷光飛花,庭霰今朝落。

蕭承夜坐在沉音閣里,抬眸,窗外一片明晃晃,被月色照拂得通亮。

「哼。」

他冷哼一聲,倚在窗邊思味。彷彿大年夜裡,高照容與蕭望之伉儷情深的一幕還哽在喉中,難以下咽。

要說蕭愈與蘇雅魚夫唱婦隨,他全當個笑話看了。

可高照容這老狐狸,將分憂解難玩弄得輕車熟路,不露破綻,實在叫他厭惡。

蕭承夜冷笑道:「什麼此生不負,都是唬人罷了。」

蕭望之口口聲聲對顧珺卓一片情深,此生定不負卿。到頭來,還不是看不清高照容最毒婦人心?

他還曾將高照容當作大度的主母,曾將蕭愈看作謙和的長兄,相伴走過許多年月。他與蕭愈一同讀書認字,一同嬉笑打鬧,一同領著溫姝爬到相府的屋頂,躺在星夜裡說一晚上的悄悄話。

他甚至會夜裡摸到蕭愈的榻上,捧著一簡話本,求他念給他聽。

若不是他懂事後,偶的翻到那本《南溪春別》,大概不會想到他到底多愚昧,竟將仇敵當作知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佳人醉》、《玉人歌》、《雲霧斂》,他翻開顧珺卓留在沉音閣的手記,一筆一劃填詞唱曲,寫得都是她在相府里的心緒。

從有情人終成眷屬,寫到高照容關照,寫到十月懷胎,再寫到隱憂不敢說。

顧珺卓在十方瀲灧待了不少年,識人眼色,辨人好壞,她到底是會的。

高照容對她愈好,她就愈覺得古怪。

怎的都不會有人受得這般委屈,眼睜睜看著所愛之人與她人出雙入對,卻還不怒不怪。但凡她要數落或為難過,顧珺卓都不會害怕。

她怕,怕高照容裝得越是大度,心底就越恨她。不是高照容通情達理,而是她根本就沒想要她長命。

當一切成真,一曲《南溪春別》,唱斷她最後的念想。

如高照容蕭望之一類的騷人文士,對顧珺卓那些不入流的曲譜話本是看不上眼的。可蕭承夜喜歡,將沉音閣里的曲譜話本翻了個遍,硬生生翻出當年的真相。

《南溪春別》本是話本,後來經顧珺卓之手,改作詞曲,久在十方瀲灧吟唱。

它所講,便是高府大院里,當家夫人見不得小妾日日受寵。故在臨盆時收買產婆,害得小妾難產而亡。

蕭承夜終於明白,他喊了那麼多年的阿娘,竟是害死他親生娘親的罪魁禍首。而他一直當作長兄的蕭愈,從始至終都知道高照容的所作所為。

這算什麼?

年幼的蕭承夜咽不下這口氣,他捧著《南溪春別》找到蕭望之,將裡頭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說給他,想讓他知道高照容居心叵測,讓他明白顧珺卓死得蹊蹺冤枉。

區區話本,蕭望之怎會信他的揣度。

高照容經營許久,就為了能在那一刻逼死顧珺卓。顧珺卓心有不甘,唱了一夜的哀怨曲調,這其中還能是什麼心思?

蕭望之只當作是蕭承夜的小孩子心思,畢竟那時,他才只有六歲的年紀。

過分揣度,惡意中傷,蕭望之都當作他胡鬧,沒有放在心裡。

可在蕭承夜眼裡,就是包庇,是縱容。

他明明已經將一切告訴蕭望之,他卻不肯相信,與高照容一如既往的相伴相守,他如何受得了這般屈辱。

那之後,蕭承夜漸漸與人疏遠,性子也變得古怪,再不是之前那個開朗懂事的孩子。

他開始躲在沉音閣里,處處提防高照容與蕭愈。

多少個夜裡,他驚得不敢入睡,生怕合了眼,高照容就一刀割破他喉嚨。

他在這驚懼恐怖中,熬過齠年。而後,他開始頻頻出入花柳之地。

一來,十方瀲灧消息靈通,他可以打聽到不少密事,興許有朝一日對付高照容時能派上用場。

二來,看他如此作賤,玩物喪志,高照容也不會再將他當作攔住蕭愈前途的眼中釘。

長年累月的偽裝,讓蕭承夜再也不敢相信世間女子,如高照容之類,一口一個妹妹,還不是將她口中的好妹妹推入深淵。如十方瀲灧的名伶,前後都是官人良人,在乎的只有擺在几上的銀兩。

什麼真情實意,都是虛無笑談。

蕭承夜恨得牙痒痒,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雙唇一抹,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昭珂。

他幾乎立刻想起那日在護城河邊,她隱忍落淚的模樣。說不在意是假,他記得深,甚至前幾日還在夢裡又見了一次。

但蕭承夜在脂粉堆里周旋慣了,根本沒當作緊要,不解風情只想到,興許昭珂身上真有許多他所不知的隱秘,他定要一個個挖出來,看她到底藏了多少。

末了,還忍不住輕輕道一句:「有意思。」

花顏閣里,昭珂正認真翻著一本《百草集》。之前蕭愈落在這兒的《百草集》,她早就乖乖地還回去了。這本可是她花了好多錢,從外頭買回來的。

想想在鋪子里同掌柜討價還價的模樣,昭珂不免一陣心酸。

好在她一番苦心沒有白費,蘇雅魚的身子骨是真被她折騰得虛弱不堪。

呵。

她低笑,指尖掀過一頁。

再看,起頭一列寫道:滑利類草藥,以蘆薈為最,有孕在身時最忌接觸。

蘆薈么?

昭珂眸子一亮,想到一次她打火時不小心燙傷了手,拇指腫了好大一個泡兒。徐要看著心疼,帶她在附近繞了好久,終於尋到一株蘆薈,躲在雜草里,小心翼翼地露出個尖角。

徐要當即折了尖角,就著溢出的汁液,抹在泡上,責怪道:「你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要是留了疤怎麼辦?」

「笨手笨腳的,以後再也不要你幫我打火了。」

「疼就和我說。」

「要是真的疼,你就掐著我的胳膊。」

「哎,你怎麼哭了?」

昭珂知道,那時她哭並不是因為疼,而是看著徐要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傷口,心有所感,一雙眼騰地就紅了,淚珠子不聽話地啪啪啪就往下掉。

以前大年夜裡,徐要都會給她包湯圓,每次最大的那個,總要留給她。她咬一口,就看見粘稠的芝麻餡兒衝出糯米團,咕咕都往外冒,又香又甜。

她張大嘴一口把湯圓咬進去,一股甜膩在唇齒間化開,濃濃地灌在她心裡。

「小隱最喜歡要哥哥了。」

那時,她笑著咽下這甘甜。

後來,她大哭著,親手埋葬她年少所有的愛慕。

「小隱最喜歡要哥哥了。」

她小手通紅,拂上比她指尖還要涼的臉。徐要閉著眼,靜靜地躺在海棠樹下,眉里,眼上,唇角,都落滿雪瓣。

她握著一團團雪,蓋在他僵硬的身上,看著她嚷著非他不嫁的人,在茫茫雪中,深冬夜裡,離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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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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