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Chapter 10

只是昭珂沒想到,機會竟會來得這樣快。

午時,她才將香囊交到蘇雅魚手中。戌時,就聽府里的下人們說,蘇雅魚帶著熱騰騰的臘八粥出去了。

去年此時,也是如此。

蘇雅魚向來孝順,嘗得珍饈美味,總會想起給周嬙捎一些。

明明漫天飛絮,簌簌一地,將青石地磚都抹了一層皚皚。更有冷風陣陣,拂在臉上久了,隱隱會痛。

蘇雅魚卻不在乎,仍要忍著寒凍親自走一遭。

此舉,正中了昭珂下懷。

她等的,就是她按耐不住,心生疑慮。

盛安街頭,依舊一派熱鬧景象。屋瓦染上白雪,青石地磚斑駁陸離,比起尋常,倒是頗有幾分粉妝玉砌的風韻。

許多官家小姐們,還會打著各式各樣別緻的油紙傘,在雪中走出一串綿綿的腳跡。再披件交領深衣,博衣裹帶,寬袍大袖。涼風習習,揚起衣角嫵媚,看在少年郎的眼裡,勝過無數。

惹來顧盼回眸,念念不忘,牽腸掛肚,傾覆一世繁華。

可惜蘇雅魚向來素凈清雅,喜歡的儘是些諸如青黃、烏杏之類的顏色,走在一抹抹亮麗中,難免要被淹沒。

蘇雅魚抬眸,長街華燈初上,燈火燦爛,她卻蹙起眉頭,像有為難的心事一般,徘徊在其中久久。

「去那邊看看罷。」

她低聲與一旁的小丫鬟輕輕地道。

離開人流如潮,她躲到長明樓前,踏月湖邊。眼前踏月湖水被涼風撥弄得盈盈蕩漾,搖出層層漣漪。

說來也奇怪,今日她與昭珂遇見,分明還看見丞相府里的池塘起了冰。這兒,卻彷彿仍未染上霜色,任雪瓣翩翩,落入沉沉湖面,都無蹤跡。

彷彿她此刻,亦如這踏月湖水,滿目平靜掩著思潮起伏。

蘇雅魚不明白,昭珂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與她親近起來了。

雖說閨中香囊之類的物什,相互贈著並不見怪。可昭珂為人處世一向低調,對她也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莫非真是另有所圖?

蘇雅魚糾結,將心事講給周嬙。沒成想周嬙狠心,直接將香囊扯破,把裡頭的草藥全都倒了出來,一一翻遍。更喊來郎中細細琢磨一番,才肯罷休。

雖說周嬙的確有些小題大做,可蘇雅魚心底的那點疑慮終究還是打消了不少。

她對昭珂不說像周嬙一般處處懷疑,倒也有所提防。

可如此倒教蘇雅魚難熬了,昭珂一番心意相贈,她卻揣度她的用心。如今結果擺在眼前,昭珂並無歹意,她卻暗自以為她居心叵測,實在不是該有的氣度。

「唉。」

蘇雅魚望向湖心,搖頭嘆息。

興許真如周嬙所說,她與蕭愈之間並不親近,才會患得患失罷。

重陽夜裡,她頭一回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深深記在心裡。那之後,她就日日去浮生閣陪他。他與她無話說,她就在旁為他研磨,為他煮一盞銀針白毫。

在他人看來,該是羨慕她與蕭愈恩愛兩不疑。可其中酸澀,只有她心知肚明。

「保兒,你別跑,你給我等著。」

耳邊,乞兒追逐打鬧的嬉笑聲,在寥寥無幾的踏月湖邊,聽得極其清楚。

蘇雅魚的思緒被攪亂,扭頭一看,兩個髒兮兮的小人兒正追著彼此,搶一塊又冷又硬的饅頭。

一旁的小丫鬟生怕他倆挨過來,嫌惡地低聲道:「不如讓婢子去將他們打發了?」

蘇雅魚輕輕擺頭,好聲勸道:「臘八佳節,他們卻在挨餓受凍,何必無情?這樣罷,你去前頭給他們買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來。」

「少夫人?」

「聽我的便是。」

小丫鬟瞅了一眼衣衫襤褸的乞兒,眼底雖是輕視,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蘇雅魚倒全然不在乎,哪怕他們周身臭味兒,小臉被冷風拂得通紅,依舊站在原處,轉身朝他們淺淺笑著。

她彷彿想起曾經,蘇方等還在世時,她也見過這些可憐的流浪兒們。親手將米粥一勺勺舀到碗里遞過去,看他們狼吞虎咽地吞下這救命的糲粢之食。

她從記事起,就總聽蘇方等說,人生在世命途有別。他雖做不到恩澤天下,卻也想盡些綿薄之力,做點兒善事,不想眼睜睜看著盛安城裡的乞兒挨餓受凍。

畢竟蘇方等也一貧如洗過,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若不是機緣巧合,恐怕他也不會過上富足優渥的日子。

那她蘇雅魚呢?

若生不到這樣的好人家,遇不到這樣寵她愛她的爹娘,也不會是這個模樣。

可周嬙卻從來不這麼以為。

蘇雅魚像想到什麼似的,僵住笑意。

「你好生小心著那個小妮子,她絕對沒安什麼好心。」

「別以為天底下都是些善人,世間險惡,你若還聽你爹那套,遲早要吃虧。」

「為娘不會害你。」

她有些猶豫地抿嘴,眉眼間又復了惆悵。閉目,周嬙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彷彿還在耳邊。

就在此時,兩個打鬧的小人兒忽然停下,直直就朝蘇雅魚撞去。

蘇雅魚被這麼猝不及防地一衝撞,「撲通」一聲跌進湖裡。

霎時間,刺骨的冰涼裹向她,她猛地一哆嗦,竟忘了先呼喊求救。愣是嗆了幾口水,在湖裡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大聲喊道:「救、救命!」

「少夫人!」

小丫鬟抱著幾個熱騰騰的肉包子跑過來一看,直接傻了眼,由著肉包子從懷裡滾落,撲在斑駁的青石地磚上。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快來人啊!」

本是冷清的踏月湖邊登時聚來了許多人,兩個小乞兒趁亂撿走了地上的肉包子,撒腿跑進了黑魆魆的巷道里。

「做得很好。」

昭珂躲在墨青長裳里,彎身摸了摸了小人兒髒兮兮的腦袋,誇道:「來,這些包子和銀兩你們拿去藏好了,千萬不要被人給搶了去。」

「唔。」

小乞兒接過油紙袋子,抬頭看了昭珂一眼。

「哥哥?」

「保兒,我們走。」

小人兒像護著什麼天大的寶貝似的,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出巷道。

只有昭珂清楚,這些對他們而言,就是天大的寶貝。在寒冬臘月里,饑寒交迫,短吃少穿,他們不可能挨得過去。

為了一口吃的,這些流浪乞兒什麼都願意去做。

他們從未念書識字,也不曉得善惡是非,最在乎的便是暖飽。幾個肉包子,足以教他們去做惡事。

她昭珂不也是這麼挨過來的?

她當然明白其中的滋味,更明白如此將這心酸苦楚化作利刃,狠狠戳進仇敵的心口。

寒冬臘月落水,最容易遺下寒症。就算蕭愈如何丹青妙手,都絕無可能治得好蘇雅魚。

蘇雅魚這一次,只怕得好好地受一回罪了。

想到如此,昭珂不由地浮起笑來,望向巷道外頭,發狠地道:「不夠,還不夠。」

等蘇雅魚被救起送回蕭府時,昭珂早早地在花顏閣睡下了。

她不見雪夜裡,蕭愈淋著白絮一路從浮生閣趕到漱月軒。惶惶燭火,他在榻邊與蘇雅魚相看。十指修長,搭在她發涼的腕口,眉間透出隱隱的憂思。

「少主,少夫人已經浸過熱水,可渾身還是涼得很,一直在發抖,婢子擔心…」

「我知道了。」

蕭愈不緊不慢地道,語調里還是一如既往的寡淡。

蘇雅魚聽去,眸子忽然暗了下去。

「我這兒給你擬一副方子,讓他們煎好立刻送來。」

「是。」

小丫鬟接過方子,急匆匆地就往外頭奔去。

留下蕭愈和蘇雅魚,默默相看無語。

許久,蘇雅魚開口問道:「應該無礙罷?」

「你先好好歇著,喝過葯后再做定奪。」

「嗯。」

蘇雅魚一張小嘴發紫,眼眉里都是單薄病弱。蕭愈看在眼裡,終於捨得皺起眉頭,內疚地湊上前去,替榻上的人兒掖了掖被褥,寬慰道:「沒事的。」

說罷,他起身就要走。

蘇雅魚藏在被褥里的小手緊緊抓在一起,追著問道:「愈,你不留下嗎?」

蕭愈背向她,不敢再看,只道:「我留下只會害得你不能安心休養,你還是先好好歇著罷。」

說罷,便推門走了出去。

被褥里的小手精疲力盡地鬆開,蘇雅魚躺在惶惶燭火中,苦苦而笑。

你怎會不知,你留下,我才能好好歇著。

第二天一大早,昭珂理所應當地聽聞噩耗,拿出之前在大府學來的本事,裝作驚愕痛惜的模樣,趕去漱月軒。

「蘇姊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坐在榻邊,滿臉擔憂地問道。

「是我大意,不小心跌入湖裡,才害得如此。」

昭珂裝得一臉惶惑地道:「姊姊怎麼會這麼不小心?」

蘇雅魚心裡多少有些提防,可看她眉眼裡都是關切,也不好拂了她的意,便答道:「兩個小乞兒打鬧時,無意間衝撞過來,這才…」

「他們到底安的什麼心!眼下可是臘月,姊姊萬一落下寒症該如何是好?」

昭珂說得憤慨,心裡卻早就樂開了花。

「小孩子罷了,不知世故,何必去怪罪。」

蘇雅魚虛弱地笑道,她又何嘗不覺得蹊蹺?

怎的兩個小乞兒好生生地鬧著,就忽然向她撞過來。之後他們便沒了人影,盛安城那麼大,她想要打聽他們的下落,簡直難如登天。

「姊姊,不妨我去熬些溫補的葯粥,給你驅驅寒?」

昭珂看蘇雅魚恍惚,打斷道:「正巧讓姊姊身邊的婢子也過來一齊學學?」

蘇雅魚本想回絕,可看昭珂執意的模樣,只好答應道:「也好,讓虞兒學學也好。」

昭珂畢竟不是個糊塗人,她若不拉扯上蘇雅魚身邊的小丫鬟,蘇雅魚又怎肯放心嘗她熬的「良藥」?

之後幾日,昭珂一有機會就往漱月軒跑,甚至忘了沉音閣還有個蕭承夜。

她日日送來常山藥粥,時不時還會捎一壺通草熱茶,或者拎一盒瞿麥小餅。

蘇雅魚在她這般精心照料下,沒多久就恢復了從前的氣色。連蕭愈的方子,都敵不過她這以毒攻毒的陰損招式,她就是要蘇雅魚後患無窮,長年累月都受寒症苦擾。

這還不夠,昭珂更是捧去一盆爵梅,擱在漱月軒的高几上,謊道:「姊姊,只要假以時日定能痊癒。臘月孤梅尚且倔強,更何況姊姊?」

一番貼己話,蘇雅魚與她又是親近了些。

可昭珂與蕭愈都清楚,臘月落水,蘇雅魚根本不可能痊癒。

蕭愈不清楚的是,爵梅,又稱郁李仁,妊婦最忌。尤其在蘇雅魚體弱發寒時久聞,極容易深入經絡,害得虧虛不孕。就算日後蘇雅魚察覺,也是木已成舟,定局難改。

這便是昭珂贈給蘇雅魚與周嬙的第一份厚禮。

之前的香囊,不過是個障眼法罷了。如今蘇雅魚自身難保,恐怕已無心力去探究這一系列的蹊蹺。而她昭珂,在漱月軒折騰了近半月,眼下一切布置妥當,她才想起還有件要緊的事未辦。

府外,小雪停歇,先前斑駁的街巷又變回了爽朗明凈的模樣。長明樓前,踏月湖起了薄薄一層冰,遮掩湖底翻湧的景色。

巷道里,兩個小乞兒再也沒有出現過。

只不過這一次,昭珂穿得一身樸素衣裳,從小道里兜兜轉轉,繞到城西的城隍廟。

那兒,徐思南依舊一身青衣,一串佛珠。

「徐姑姑。」

昭珂呵了口熱氣,吹向發涼的指尖,繼續道:「徐姑姑我已經布置妥當了。」

徐思南「噢」了一聲,鄭重其事地看向她。

昭珂有些得意,笑道:「徐姑姑,周嬙絕對想不到,我趁蘇雅魚從蘇府回去的路上,收買了兩個流浪乞兒,將她推進了踏月湖。」

「就算有蕭愈,她也躲不掉一身寒冰。況且,我還以瞿麥、通草、常山入味,將她體內的寒氣鎖住,再輔以郁李仁的氣味兒,她這一世都別想能有身孕。」

徐思南聽后,卻不似昭珂所想,露出滿意的笑。她擰眉,猶猶豫豫地問道:「蘇雅魚她,當真再也不能生下子嗣?」

昭珂點頭,答道:「千真萬確。」

「你如此行事,豈不毀了她這一世?」

一句怪罪,聽得昭珂目瞪口呆。

「徐姑姑?」

徐思南眉頭擰得更深,她想再張口說些什麼,終還是搖搖頭。

「徐姑姑,當初她們所作所為不也毀了我一世?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何不對?」

昭珂邊說邊看向徐思南,可徐思南眼裡,不是她想要的肯定,反是猶豫、責怪和內疚。

「你先回去罷。」

一串佛珠,纏在指間猶如重負。

徐思南將臉埋進暗處,「回去罷。」

昭珂還想再說,可話到了嘴邊,只剩哽咽。

她不明白。

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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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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