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三)

占春芳(三)

王疏月低頭的望向那盞茶,清亮的茶湯映著頭頂的滿月,冷清凄涼。

她伸手想要接下那盞茶,一時之間,卻猶豫了。伸了一半的手,又怔怔地收了回來。

「既是留給皇上的,那便等皇上來喝吧。」

端盞的人手指顫抖,滿眼哀傷。

「皇上啊……」

她突然笑了笑,聲音里有一絲絕望。

「奴才去求過萬歲爺很多次,求他來看一眼我們主子。」

「他沒有來過嗎?」

「沒有,貴主兒,其實主子娘娘和奴才們心裡都知道,皇上再也不會來長春宮了。哪怕您不恨娘娘,沒有讓皇上至皇後娘娘於死地。可皇上和娘娘的緣分,到此……也盡了……」

說著,她復又將茶舉平。

「貴主兒,您喝了這一盞茶,我們娘娘也就能把心放下了。」

王疏月終於伸手端起那盞茶。

盛茶的盞是劍盞,釉質極其厚,釉色是青黑色的,其中又撒著如同雪花似的冷紋。茶湯盛在其中,色並不好看。但茶香卻格外的冷冽,如同韶華盛極的花,急於在踐花時節從人間歸去,在一夜之間,把所有的馥郁都吐盡了。

次日日初時,就要絢爛的一敗塗地。

王疏月低頭飲了一口。

茶味苦得令人呲牙皺眉。

皇后想要對皇帝說的話,她這一生的感受,她的孤獨和辛酸,悲和歡,自珍,無奈…好像全都貪心地,一次煮在了其中。

王疏月抬起手,閉著眼,好不迴避其苦味,由著茶湯從唇齒間趟過,又慢慢地滲進喉嚨之中。

飲盡茶時,月上中天。

乾清宮的中秋家宴還沒有散。舞樂之聲穿過高樹與層樓,傳入長春宮中,後殿的怡情書史前,那個喑啞的聲音跟著前面的絲竹管弦和了兩句,盛世太平樂曲,四海昇平的詞句,堂而皇之地對抗著長春宮沉寂。

王疏月放下茶盞。

孫淼含淚向她磕了一個頭。

「謝貴主兒。」

說完,抹了一把眼淚站起身,對門前候著的太醫院的人輕聲道:「好了,你們進去伺候主子娘娘吧。」

幾個太監應聲正要進去。卻聽得背後一聲:「等等。」

幾個太監忙回過身來:「貴主兒,您有什麼吩咐。」

王疏月一言不發,跟了幾步上去,伸手端過那一碗葯,抬腕,將那碗中的全部倒在了地上。烏黑的葯汁順著台階流了下去。

太監們面面相覷。

「貴主兒,這……」

王疏月放下藥碗,平聲道:

「主子娘娘已經受不住這些了……今兒是中秋,讓娘娘歇一晚吧。」

眾人不敢說話,唯有孫淼的眼中蓄淚,在王疏月身後叩頭不止。

王疏月轉過身,聽著背後額頭與地面磕碰的聲響,由不地加快了腳步,往長春宮外走,一面走,一面抬手抹著臉上眼淚。

和皇帝相處這麼多年。身為嬪妃,她慢慢解開了皇帝很多的心結,教他如何做一個丈夫,如何做一個父親。

但帝后之間,大清朝廷與蒙古草原之間那無數個死結,卻好像永遠都無法解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情不自禁地為這個傷害過她的女人難過。

皇后和皇帝的結局,好像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一般的,一切都是宿命使然,由不得皇后,也又不得皇帝。

如同那一盆在南宋時曾經唐琬的手,送給陸遊的秋海棠。

終究在長春宮裡,養成了《春閨夢》中的斷腸花。

那一句「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真是傷人啊……

***

八月底。

皇帝奉太后,啟程前往熱河,並擬定遠赴錫林郭勒南端的七星潭,與科爾沁部,丹林部,並外藩四十九旗會盟。敬嬪,敏貴人,婉嬪,以及王疏月等嬪妃同往。令外,在隨扈的隊伍之中,除了幾個與皇帝同輩的親王郡王之外,還有恆卓和另外幾位宗親後代中的佼佼者。

西北邊地的秋天,格外的肅殺。

冷月高風日復一日的伴隨的御駕,九月初十,御架駐畢在熱河行宮。也就是在同一日,紫禁城裡傳來消息。皇后病死在長春宮中。

這則消息是張得通親自遞到皇帝面前的。是時,皇帝剛剛與程英等人在四知書屋裡議過七星潭會盟的大閱之事,幾張會盟大閱的圖紙壓在他的手臂下面。

皇帝正在看急送的摺子。王疏月坐在他身邊翻書,那頁面兒翻動的聲音悉悉索索,趁得周遭寂靜。

張得通進來,小心的將宗人府並內務府的本子遞到皇帝手邊,道:「萬歲爺,十二爺從京城遞來的,奏皇後娘娘的事。」

說完,直身侍立到一旁。

皇帝將手中那一本奏摺批完后,方去翻那本摺子。

本子寫得極其簡單,像生怕觸到皇帝的逆鱗一般,只是語氣恭敬地陳述事實,不帶一點情緒。

皇帝掃完所有的字,隨手合上摺子。手指在書案上敲著,半晌方道

「傳旨給十二,照朕之前跟他說的,停靈長春宮,不設祭,也不發喪,等朕從錫林郭勒回來,再行旨意。」

「是……還有一個人,萬歲爺,要如何處置……」

「誰?」

「南府外學,陳小樓,經長春宮的孫淼稟,皇后禁閉期,曾傳召此人在怡情書史中唱戲,然孫淼說……此人對皇后……」

「哦。」

皇帝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擺了擺手:「傳旨內務府。杖斃此人。」

「是。奴才這就去傳旨。」

張得通領話退了出去。

皇帝翻起另一本摺子,卻莫名地看不下去了。

他索性丟開,撐起手摁了摁太陽穴。

正覺有些難受,卻覺有人替過了他的手。與此同時,她溫柔的聲音傳來耳邊。

「怎麼了?」

皇帝猶豫了一下,最後到是將身子向後靠去,讓後腦勺枕在她的小腹上,倦道:

「沒什麼。」

說著,用手撩了撩書案上的摺子。

「看累了。」

「那……我陪你睡會兒吧。」

皇帝閉著眼睛笑了笑,淡聲道:「你在說什麼糊塗話。想受罰嗎?朕從不白日宣淫。」

王疏月低下頭,「是你在說胡話吧。我是說你躺著睡會兒,我守著你。」

這句話真實又平常,又溫暖。

金色的夕陽從錦支窗里透過來,照在新漆過油的黃花梨木書案上。滿室流光溢彩,生生閉困了人的眼睛。

皇帝閉著眼睛沒有應她的話。

良久,方從喉嚨里吐出一口濁氣道:抬頭看向她道:「你知道朕在想什麼嗎?」

「猜到了一些。」

「什麼。」

「你……問心有愧吧。」

皇帝一愣,隨即猛地笑出聲來,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放肆得連死都不怕了。」

王疏月垂頭凝著他,「是我失言了嗎?」

「你當然是在胡說!朕行事從來問心無愧。朕在朝的這六年間,從來都是揚善懲惡,殺伐之下,儘是其人咎由自取,都是……」

話未說完,王疏月的手卻從他的手掌中抽了出來,又從背後輕輕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皇帝還來不及從新張口。

她已半曲膝,慢慢地將頭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那些如同刀刃子般的話頓時被她身上的暖給逼了回去,硬生生地斷在皇帝口中。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這個人……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這一生從不後悔,卻時常難過。」

皇帝一怔。

一時之間,他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他這一生從不後悔。

對。這前半句是他。開弓沒有回頭箭,當了皇帝,一言九鼎,後悔就是自毀。

後半句——時常難過……

他有難過的時候嗎?

皇帝閉上眼睛想了想。

得知皇后死訊的那一剎那,他好像覺得肋骨還是什麼地方短促地痛了一陣,那種感覺算是難過嗎?

他不知道。

這漫長的人間修行啊,一個人是走不下去的。

謀求大業,就要收斂起所有的七情六慾,可如此一來,人生也就不得已在材米油鹽,雞毛菜根之中展開,始終浮在江山雲海之上。那些地方是無人之巔,未免太過孤獨。

皇帝需要一個人來牽他的手。那隻手的主人啊,不能心急。要耐心地陪著他,一步一步地從孤獨的山上,磕磕絆絆地走下來。

路途遙遠,難免無聊。

於是難免要相互齟齬,摩擦,做無謂的,糊塗的口舌之爭。

可是,這一路上,他卻會逐漸地告訴她,什麼民生之艱,什麼是山河之傷。什麼是朝代更迭時不可避免的陣痛,什麼是民族融合之後,留下的斷骨割肉的傷疤。而她也會讓他逐漸地明白,什麼是人情之暖,什麼是歲月饋贈,什麼是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浩瀚無邊的意義。

皇帝需要一種向內的開解。

而王疏月則一直渴望向外的突破。幸而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了彼此。

從此,無論是浩瀚的歷史長河也好,還是一日之中的陰晴變化也好,都有彼此在側,同坐同觀。

「王疏月。」

「嗯?」

「朕明日想再帶你去一次外八寺。」

「還是去普仁寺嗎?」

「嗯。桑格嘉措與其弟子正在普仁寺做法會,朕有幾年沒見他了。陪朕一塊去。」

「好。」

「疏月,你記得朕在普仁寺跟他說過的話吧。」

「記得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

快要完結了。

然後會有一些番外,國慶期間,不間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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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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