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二)

占春芳(二)

「你……你給本宮住口……住口!」

她吼得破了嗓子,身上的勁兒也跟著吐盡,出了著往前一傾,額頭重重地磕在榻沿上,頓時泛了烏青色。

陳小樓不敢再說話,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吸了吸鼻子,朝後退了幾步,一雙柔情流轉的眼睛卻仍然悲哀地望著皇后。

「滾出去……」

「是是,小樓滾,您不要生氣,小樓滾……」

他的聲音里也帶著哭腔,一步一步不舍地退到紗屏旁,方把落在皇後上的目光收斂了回去,而後扶著屏面轉身,饒到屏後去了。

王疏月望著那紗屏上透出的背影。

男人生成那副柔軟纖細的模樣,留在這清凈的長春宮宮中,似有一種寺中養妖物的荒唐之感。他又叫陳小樓,若把姓隱去,單喚後面兩個字,「小樓……小樓啊……」聽起來十足的輕薄風流。和皇后的一生,格格不入。

人漸漸地走到那一叢斷腸花下去了。

青衫朦朧罩艷蕊,人淡如煙,秋風一起,就在花下幽然散了。

王疏月回過頭來,皇后含淚仰面躺著,目光怔怔地望著香案上的那一塊匾額——敬修內則。

「都說你是半個卧雲,你知道這四個字怎麼解嗎?」

王疏月順著她的目光抬頭看去。端正雄渾的筆力,使得每一筆處筆鋒都如同殺生的刀子,一柄一柄,懸在人的頭頂。一時之間,她竟有些不忍出聲去應答。

皇后咳了一聲,閉上眼睛,竭力地壓平喘息,啞道:

「我最初,不算太懂。後來,他有一日心情不錯,指著這塊匾額,對我解過一次。我至今……都還記得,他說……敬修出自《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所以……敬修是修養自身嚴肅恭敬的態度……內則……內則……欸,內則是什麼……」

「《禮記》的篇名。」

「哦……對,還是你們漢人知道的明白。是啊……《禮記》的篇名,好像說的是女人在內要遵循的道德吧……」

她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這四個字,我沒有一日敢忘……哪怕我今日淪落至此……我也還記著。」

她的確沒有忘記過這四個字。

從王疏月在乾清宮的氈帳中第一眼見到她起,她就一直擎著這塊匾額。為此,她從來沒有畫過出挑的妝容,從來不穿鮮色衣衫,她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那個看似冷漠的夫君,實則擁有著常人難解的,十足熱鬧的審美情趣。

他隱秘地愛著大紅大綠,她卻日復一日地滿身灰青。

她永遠不會知道,如果在他們漫長的相處之中,有那麼一日,她穿一身正紅的衣裳去養心殿看看他,跟他笑笑,他也許也會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對著她笑笑。

然而,這一切她都不會懂了。

到底是誰蒙蔽了她,好像是皇帝那個人,又好像不是。

他們明明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可偏偏,就是走到這一步了。

「王疏月,我從前……真的想照著這四個字,做一個賢良的皇后,我視順嬪,成妃,淑嬪,甚至於你,都是我該維護的人,至於帝王的寵愛,我早就看淡了……我想像前兩朝的仁安皇后那樣,守好名譽,延續皇族血脈,和皇帝同冊垂名,讓科爾沁的子民,以我這個皇後為傲,挺直腰桿,立於北方草原諸人部之上,世世代代永不受辱……如果不是因為他愛你,一次一次地為你破先祖的規矩,我和你,都不會是這樣的下場……」

她說著,望向那座紗屏,屏后秋海洋隨風搖曳,一點不見摧殘之態。

王疏月緊了緊身上的衣衫,輕道:「他不是為了我。」

「呵……你不要故作姿態,若不是為了你,他為何護不住三阿哥!為何要在本宮無過無病時,封你為皇貴妃……」

王疏月搖了搖頭。

「主子娘娘,我們只是女人,就算身在宮廷,比尋常人家養在深閨中的女子,要多一些眼界,卻也很難看到男人們心中邊界。對於朝堂,政局,江山百姓,他一直都有他深信的主張,他是個自信的人,所以我也信他,信他對天下人的擔當和情懷,他會在他的孩子們當中,選出一位能夠延續基業的後來人。您說我總是一副了無指望的模樣……也許是的。」

她一面說著,一面低下眉目,輪廓被昏黃的燈光勾勒地越發的柔和。

「但其實,我倒是沒有想過,要迴避我的身份,我是漢女出身的嬪妃,一生不配為嫡妻,子嗣不得為儲位,需謹記時刻守本分,識尊卑。不過,於我而言,更重要的還是生活,是我自己還有下一代的日常喜憂。我一直很想讓您相信,我沒有想過,要讓孩子們為我爭得什麼,因為他們是大清皇室的孩子,是皇帝的孩子,他們永遠都不會只屬於我,更不會屬於我的家族。我希望他們愛戴,敬仰自己的父親,愛他們的家國和子民。畢竟心胸開闊,才能一生自在。」

「你……你這是妄想。皇室的子嗣哪有不知爭奪的……皇上自己也是一條血路殺到如今的!」

「即便要爭奪,也該先定本性,方得一路無愧本心。主子娘娘,孩子們的父親,就一直是這樣的人。」

皇帝一直是這樣的人。

皇后不禁有些恍惚,對於她而語,「皇帝」這個稱謂,就像是一個固化的殼子,裡面包裹著冷漠,多疑,無情的帝王心術。若把這一層殼子揭掉……

賀龐……

賀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相處十多年了,要她說出來,她竟無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再轉念一想,她自己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好像,也只是一層刻著「敬修內則」的殼子。裡面包裹著端莊,仁善,還有無用的恭敬順從……除此之外,沒有剩下一點點鮮活的東西。

「呵呵……我好恨,好恨……」

恨誰呢。

話一出口,她莫名地愣怔住了。

恨皇帝,沒有道理,恨太后和自己族人嗎?她又恨不起來。恨王疏月?呵,恨了又能有什麼用呢。這一時之間,五臟俱廢,她卻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原來從頭到尾,扛著那四個光輝燦爛的題字,護著身為皇后的體面尊榮,最後竟活得荒唐地連去恨誰都不知道。

辛辣的眼淚嗆入口鼻之中。

劇烈的咳嗽,使她將胃中僅剩的一些膽水都嘔了出來。

明間的門突然被人推開,傳話的小太監在門口打了個千,「主子娘娘,太醫院給主子娘娘您送葯來了。您趁著熱喝了吧……」

「滾出去,本宮不喝……」

那太監直起身:「求娘娘心疼心疼奴才們,奴才們也是辦差。」

皇后喘息著,絕望得閉上眼睛。那葯的氣息散進來,苦而發酸。

王疏月側身從地罩後走出來,道:「這會兒還不到酉時,你們急什麼,讓娘娘歇會兒。」

那太監一驚,忙行禮儀道:「喲,貴主兒在啊,奴才們眼拙。」

說完,他又朝里看了一眼,恭道:「貴主兒,您略往明間里坐坐,奴才們好服侍主子娘娘服藥。」

「我在便不可嗎?」

「不是,貴主兒,這葯著實苦,主子娘娘這幾日精力也不濟了,服藥食難免有些折騰,奴才們怕您沾染上什麼……萬歲爺要怪罪。」

這話聽得王疏月十分難受。言語尚算尊重,背後卻滿是牆倒人推的蒼涼。

「你出去吧……」

背後突然傳來那疲倦至極的聲音。

「我……讓你來,原本是想告訴你,就算我死了,他也絕不會把嫡妻的位置給你,你的兒子,永遠不可能登上帝位,你這一生,永遠都只能妾室。呵呵……我以為我把說出來,心裡會好受一點,你卻跟我說……你從來不懂什麼是爭……哈……你這麼說,我竟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話。我不但傷不了你,甚至還讓你看見我如此不堪的模樣……」

她說著,抬起手,向外指去:「你走吧……走……」

王疏月無言以對,也不忍再呆在這處地方。

明間的門已經被打開,中秋的月光穿破錦支窗,落在她腳邊。她想走,卻又挪不開步子。

「王疏月……」

「是。」

「你恨我嗎?」

「不恨。」

「是真話嗎?」

「是真話。」

「那我求你,替我做一件事吧。」

「什麼……」

「我死以後,讓皇上殺了他。」

「殺誰。」

「陳小樓。記著,讓皇上親自下旨殺他。罪名是……是他侮辱大清國的皇……皇后……我博爾濟吉特時清這一輩子,生是科爾沁的公主,死是皇帝的嫡妻,我……我的名譽,身子,絕不可被任何卑賤的人玷污……」

王疏月捏緊了手。

「那你為何還要留他在身邊。」

皇后咳笑了一聲:「因為……死之前,我想有個人,陪陪我……」

王疏月耳後轟然一陣炸響,她一時想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話觸到了她。

好像是看見了一個和自己全然相反的人。卻和她一樣,固執,倔強,認定自己的路。不肯做一絲一毫的改變。

她心痛難當,再也站不住,轉身往門外疾走去。

出了明間,在階上遇見了端茶過來的孫淼。

「貴主兒,您留步。」

王疏月頓了頓腳步,孫淼則向後退了幾步,屈膝跪下,將茶盞舉過頭頂。啞聲道:

「貴主兒,請用。去年雪水,只剩這一壺了,娘娘一直為萬歲爺留著,今日您來……」

她內心為自己的主子慘痛,逐漸地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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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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