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春芳(四)

占春芳(四)

第二日,皇帝在熱河行宮的萬樹園中與桑格嘉措一道觀看了火戲,已經年越六十的老活佛,親自扮演文殊菩薩,為皇帝了一回羌姆(即打鬼,這是一種黃教的驅鬼舞蹈)。

星月夜,又歸至普仁。

皇帝同桑格嘉措在妙法莊嚴殿中對面而坐。

論經論,談宗政。浩瀚的星空在外,清風穿戶,撩動大片大片的經幡。

王疏月牽著大阿哥的手,一道坐在搖動的燈火,靜靜地下旁著那二人的對談。

明亮的海燈把皇帝的照在一副巨大的經幡之上。

皇帝盤著腿,坐在蒲團上,腰背筆直,眉心輕鎖。手邊放著一盞濁飲的茶(即奶茶,區別於漢人喜歡喝的清飲茶),此時業已見底。

兩個人已經談論了很久,話題仍舊艱刻難懂。

其中涉及到部族的信仰與宗教派別的劃分,相互滲透,彼此牽制。

談至深夜,又逐漸演變成了對黃教經典,《菩提道次第廣論》,中「出離心」、「菩提心」、「空性見」三要的辯論。

大阿哥托著腦袋,從頭到尾都聽得十分認真。

王疏月撐著下巴,看看皇帝,又看看大阿哥,這兩個一本正經的男子,他們雖然隔代而生,性格也大相徑庭,為人的品性卻順著血脈傳承,是那麼的相似。

陪在這兩個身邊,哪怕一言不發,心裡也安寧而滿足。

想著,不由地笑彎了眼睛。

燈影一晃,大阿哥抬手揉了揉眼睛。

抬頭看向她:「和娘娘,您笑什麼呀。」

王疏月鬆開撐下巴的手,低頭輕聲道:「我在笑啊,上回咱們大阿哥來的時候,還沒走到殿里,就趴在你阿瑪身上睡著了。這一回,卻聽得這麼入神。」

大阿哥鼓起嘴來:「那年兒臣還小。」

王疏月應道:「是啊,一晃眼,和娘娘的大阿哥,都長這麼大了。長大了的大阿哥,聽懂了多少。」

大阿哥朝皇帝看去。

皇帝掐著手上扳指,低著頭似正在思索著什麼。桑格嘉措的言語之中夾雜著藏語,王疏月雖然聽不懂,卻多少能猜到,他們辯到了形而上學的混沌之處。交鋒之間,各有主張。

大阿哥道:「之前說的,兒臣大多聽懂了,可是……活佛說的,出離心,菩提心,空性見……兒臣聽不大懂。和娘娘,您聽得懂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伸手撥了撥燈芯。

面前的光線一下子亮了起來,將大阿哥的臉照得紅撲撲的。

「和娘娘……也不是恨懂。」

「哦……」

大阿哥目光一暗,王疏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哎呀,兒臣長大了,和娘娘就不要捏兒臣了,桑格活佛會笑兒臣的。」

王疏月疊臂趴在他身邊,笑道:「哪裡大了,你若是大了呀,就會慢慢聽懂,你皇阿瑪和桑格活佛的經論了。」

大阿哥不解,「為什麼大了才聽得懂。」

「因為,我佛講『苦難即菩提』啊,少年時,無憂無慮,人生八苦皆在外,是親近不了佛陀的。和娘娘就是這樣。」

大阿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繼而又笑開道:「和娘娘,您的少年時是什麼樣的啊。」

王疏月目光一軟。

「和娘娘少年時,是在卧雲精舍,那是個特別大的書樓,有好多好多經史文集,和娘娘那會兒,就在樓上修書。拿著你皇阿瑪的銀子…」

她說著,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並沒有在意他們在說什麼,仍與桑格嘉措平聲對談。

「拿著皇阿瑪的銀子怎麼樣啊。」

王疏月收回目光,溫聲道:「拿著你皇阿瑪的銀子,什麼都不想,每一日,就想著怎麼修齊書,等到年節時,好有閑時,出去看看。那個時候,和娘娘就比大阿哥大一點點。糊裡糊塗地,從不知道什麼是難過。」

「那您現在會有難過的時候嗎?」

王疏月點了點頭。

「自然有。「

「和娘娘,您的意思是,兒臣長大以後,會經歷苦難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嗯……也不能這樣說……」

大阿哥打斷她,又接著問道:「那皇阿瑪經歷過苦難嗎?」

「經歷過啊。」

「可是內諳達說,皇阿瑪是天下第一人,他掌江山,治百姓,殺伐決斷,收放自如。」

「那是臣子對你阿瑪的想法和評價。但我們不能只這樣想他。」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親人呀。在世為親人,我們要受他好多的大脾氣,但我們不能怪他。社稷民生繫於一身。像你阿瑪這樣的人,比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要不容易。他有的時候心裡特別委屈,可是他又不能說,就會不經意地說些不那麼好聽的話,但其實,他也經常後悔。只不過,我們偷偷地知道就好,不要拆穿他。」

大阿哥撐著額頭:「兒臣明白了。」

王疏月點了點頭,又朝皇帝看去,忽又想起什麼,含笑道:但是呢,除了政事之外,還有別的苦。」

大阿哥道:「還有啊…那是什麼苦呢。」

王疏月收回目光,笑道:「你現在還不懂。」

「和娘娘說嘛…」

大阿哥拽著她的袖子晃蕩起來:「兒臣真的長大了。」

王疏月不得以只得應他。

「比如以後大阿哥長大了,遇到自己喜歡的姑娘,情深意濃心悅之,卻總是有口難開。輾轉反側,不知所措……」

「哦!兒臣懂了。」

大阿哥笑明了眼眸,望著王疏月接道:「就像阿瑪對和娘娘那樣!」

這一句話的聲音有些放肆,王疏月忙抬手向大阿哥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大阿哥自己也下了一跳,低下頭,偷偷朝皇帝看了一眼,又趕緊收回了目光。

王疏月放下手也朝皇帝看去。

卻見他也正朝這邊看來。

一排排暖黃色的海燈火焰籠著他的身子,修飾了他身上原本剛硬的線條。顯得溫暖而柔和。

他沒說什麼,只是沖著王疏月笑了笑。

那笑容之中似乎包含著對大阿哥將才那句話的認可。

王疏月忙站起來。

「奴才知錯。」

大阿哥見此也跟著站了起來:「兒臣也知錯。」

皇帝擺了擺手:「坐吧,你們說你們的。」

說完,又合手對桑格嘉措道:「朕這一對妻兒,讓我佛見笑了。」

桑格嘉措念了一聲佛語:「豈敢,吾皇曾在此發願,有願與貴妃同流,如今得嘗所願,功德圓滿,實乃吾皇修行大德,而後得福報綿長。」

皇帝沒有否認,面上少見地含著一分笑,垂眼沉默了須臾,低道,「所言甚是。」

桑格嘉措站起身,朝向王疏月行了一個佛禮,抬頭平聲道:「吾與吾皇,多次論辯經理,唯這一次,深感吾皇心中有靜流深淌,戾意收斂,性定心平。所執見解,更近菩提,吾妄以為,此善緣,起於貴妃。」

王疏月一怔。

有些話一旦沾上佛性就會變得意義宏大,尤其是放在皇帝的身上。好像她王疏月的人生,改變了君王的一生。實在說得過於深過於大了。

她有些無措地看向皇帝,皇帝仍然坐得端平。對於桑格嘉措的話不置可否,只向她點頭道:「回萬福禮。今日朕與我佛私論,史官不記言行,疏月,有什麼想與活佛說的,大可暢言。」

王疏月聽他說完,心裡的波瀾方漸漸平息,她依言蹲了一禮。

鬆開大阿哥的手朝前走了幾步,走進海燈的燈陣之中,人影赫然投向了前面的經幡,與皇帝並在一處。

「我佛所見,疏月實乃愚痴人,不通佛里,也不識經論,實不敢認是皇上的善緣。」

桑格嘉措道:「吾皇乃受執念之難的人,卻又心力頗勁,此世之因緣,皆難破其心念。然人世間的修行之道,並不是尋一人反覆辯駁,深論遍得以精進,而是讓每一個起心動念,都平息於日復一日的陰晴變化之間。既貴妃是吾皇有願同流之人,便應如靜流,山月寒星之下,渡平滄浪之江。」

王疏月很喜歡最後那一句話。

應如靜流,山月寒星之下,渡平滄浪之江。

她一直噙著這句話,反覆品嘗,直到皇帝牽著她的手,從妙法莊嚴殿中走出來。

普仁寺倚山寺而建。山道漫長,順山勢而下。道旁燈火輝煌。皇帝一手牽著大阿哥,一手牽著王疏月,慢慢地在寺中山道上行走。

「疏月。」

「啊?」

「在想什麼?」

「在想桑格嘉措跟我說的話。」

「哪一句?」

「應如靜流,山月寒星之下,渡平滄浪之江。這一句話,真美啊,沒想到,桑格活佛漢學造詣如此之深。」

皇帝笑了笑,平道:「哪怕異地而生,異族而長,人世間的文化卻大多是能相通的。」

王疏月牽著他的手走到他面前,頓下了他的腳步,俏聲到:「文化是如此,感情也是。」

皇帝一怔。

「這什麼話?」

「心裡話。」

皇帝沒有應聲,大阿哥卻在旁抬手道:「皇阿瑪?」

「嗯?」

「您的耳朵根紅了…」

皇帝忙抬手去摸,竟真的燙得嚇人,不由惱了,低頭道:

「恆…」

「別吼他。」

「朕吼他什麼…」

他話未說完,王疏月已經撐著膝蓋彎下了腰,對大阿哥道:「困了嗎?」

大阿哥點頭:「困了。」

王疏月沖著皇帝抬起頭:「賀龐,我也困了。還有,我的身子好多了。」

※※※※※※※※※※※※※※※※※※※※

還有一個不長的尾聲。

和一個嬰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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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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