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這一夜,章意彷彿回到了在海上的一天。他在海浪中沉浮,被水波推著往前走,身邊是沒有根的浮萍,柔軟的藻葉穿過他的手臂,纏繞在脖頸上。他的口鼻充斥著腥鹹的海水,胸腔被擠得酸脹,四肢無力仿若一隻軟體動物,在海中自由舒展,徹底失去自我。

隱隱約約有吶喊聲在向他靠近,他知道那是一股無比溫暖的力量。他想靠近,可一股更大的力量卻將他往下拽。

忽然,他聽到爸爸媽媽吵架的聲音。

「你總是忙忙忙,忙得沒有時間照顧孩子,更別說照顧咱們這個家。你還當我是你老婆嗎?我病了你也不管不問,我去參加比賽,拿了獎你要通過別人才知道。安青,你能不能把你的時間分一點給我和孩子?」

「凌葒,我手上還有塊表要修,客人急著要,我們晚點再說。」

「我不!我剛從國外回來,你不去接機就算了,連跟我說會話的時間都沒有嗎?」

「對不起,你等等我,我晚點陪你好不好?」

「你總是這樣,總是道歉,總是不改,總是讓我等,等到最後又總是不了了之。我剛在門口摔了一跤,膝蓋都磕破了,你沒看見嗎?」

「在哪裡?我剛才……」

「夠了!章安青,你的眼裡除了這些只會滴答滴答的死物,還裝得下別的東西嗎?一個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你卻視若無睹,簡直太讓我失望了。」

「它們不是死物!」

「不是死物是什麼?它能跟你說話,為你做飯嗎?你怎麼總是不明白我到底要說什麼?」

「凌葒,我發現你變了,你以前不是覺得它們很有意思嗎?」

「是,我變了,我後悔了,我要收回以前的話,這些、還有這些,這家店的所有東西,一點也不可愛,我恨死它們了!」

「噓,噓你別吵,別吵著孩子,阿意已經睡了。」

「你還怕吵著阿意?我問你,上個星期家長會你為什麼沒去?」

「當時有點忙,好幾個老客一齊上門,我怕長寧招呼不過來,就、就讓爸爸替我去了。」

「呵,又是剛好幾個老客上門,怎麼回回這麼巧?難道守意離了你就不能轉了?去參加個家長會而已,店能倒閉嗎?」

「凌葒,你說話太刻薄了,這要是被爸聽見,又該不滿意了。」

「是爸不滿意還是你不滿意?」

「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每次吵架不管有的沒的,你都往我身上推。我知道沒去參加家長會,阿意不開心,後來我不是送了他一塊表嗎?」

「你還敢說?從小到大所有的禮物不是懷錶,就是表配件,一點新鮮花樣都沒有。」

「要什麼花樣?阿意喜歡不就行了?」

「阿意根本不喜歡!只是因為你把所有的時間都耗費在這上面,他想跟你親近一些,才勉強自己喜歡它們,難道你想讓阿意長大了也跟你一樣嗎?」

「跟我一樣有什麼不好。再說了,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做,阿意有哪一個手工作業不是我陪著他一起完成的?他在這方面真的很有天分,爸爸也說他應該從小就培養起來。」

「你閉嘴!我絕對不會讓阿意步你的後塵!」

「你、你蠻不講理!」

「我就不講理!我不想講理,講理有什麼用,能讓你明白我需要什麼嗎?章安青,今天我就要一個答案,如果守意和我們的家只能選一個,你選哪一個?」

「我為什麼要選?」

「你今天非選不可!不選我就……」

「凌葒!你別拿我的表,那是客人珍愛的收藏,快還給我!你、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行?非要個答案是吧?行,那我告訴你,我要守意,你明明知道的,守意是我的命根子!爸爸說得對,我當初就不該跟你結婚,你根本不懂我!你——你怎麼可以砸碎客人的表?」

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后,世界再度恢復安靜。

「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小小少年衝出了黑夜,朝著山下一路狂奔而去。

如果江清晨可以預料第二天再見章意會是那幅情形的話,她想,她一定不會任由女人的嫉妒心作祟,對他說出那番話。

村戶阿奶用拗口的方言普通話說:「下冰棍的天咯,要不是娃阿爹夜裡起來撒尿看到他跑出去,就凍死在外頭嘍!」

他還穿著前一天的淺灰色毛衣,臉是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在夢中,他仍痛苦地呼喚著「媽媽」。

阿奶說:「真可憐,叫了一夜,都燒糊塗了,把娃阿爹當爸哭個不停。你是他婆姨吧?曉得發生什麼嗎?他阿娘去哪裡咯?」

江清晨仿若未聞,走上前抓住章意的手。

他體溫非常高,高得幾乎讓她害怕。她將他的手臂貼住自己冰涼的臉頰,試圖為他降溫,又怕他在寒冷中病情加重,一邊降溫一邊溫暖他。她反反覆復做著毫無章法的努力,哪怕徒勞也還是不停,一句話不說,眼圈卻是紅的。

阿奶見狀搖了搖頭,先出了房間,留下他們兩人。門合上的一瞬,阿奶聽到那女孩說:「對不起。」

她本來可以有更大勝算,更多籌碼,如果她步步為營,沒有失控,這一切會按照計劃來到,可面對他的偏心,她情難自禁地失控了,帶來的卻是無力改變的現狀。她突然後怕起來,直到這一刻才明白,愛他是多麼辛苦,又多麼甘心情願。

而徐皎,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一場猝不及防的高燒,彷彿將他們推入了另外一個無從選擇的境地。

章意在夢裡沉沉浮浮,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難得有一絲清醒時,他好似看到徐皎。他努力想要展露笑顏不讓她擔心,拚命抓住她的手,想把她留在身邊。可他說不上一句話,就又被拽回無止境的黑暗中。

海水四面八方朝他湧來,頃刻間將他湮沒。

不辨面目的凶獸,張開大口吞噬了他。

……

「你看到了?醫生說他不能再受刺激,需要靜養,這段時間我會送他去療養中心,你快走吧。」章文桐面無表情地說完,下了逐客令。

徐皎擦擦眼淚,再三確認:「他真的沒事嗎?」

「只是魘住了,這兩天已經在退燒,有清晨照顧他,你不用擔心。」

徐皎仍依依不捨,小聲辯駁:「章爺爺,讓我留下來好嗎?他病得這樣嚴重,需要有人在身邊,我、我時間很多……」

「夠了,我以為你是聰明人,不需要我把話說得太明白。既然你不懂,那我就再說一遍,章意從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我安排的,包括婚姻。之前我的態度可能不夠明顯,讓你誤會了,以為你們之間會有可能,現在我明確告訴你,只要我活著一日,就絕對不會同意章意跟你在一起。」

「為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才幾天不見,他就變得這麼憔悴?為什麼江總監會睡在他床邊,他們之間究竟……

徐皎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看向章文桐:「章爺爺,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章文桐愣了一愣,卻沒有回答,只是顧自說道:「等他醒來,我會告訴他你已經決定朝演藝圈發展。」

「章爺爺,我……」

「你也不想給他帶來過多關注吧?」

「可我……」

章文桐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抬手再一次打斷她:「我知道現在說這些還早了一點,不過你要明白,你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章意好靜,而你,還是年輕女孩,二十齣頭,未來有無限潛力,不可能就這樣跟他一起每天守在店裡,過一眼就看到頭的生活。也許一時半會還有點新鮮勁,時間長了呢?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你都還沒見過,甘心為他留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嗎?」

徐皎攥著書包肩帶,臉上騰的升起一股熱意。

她竭力將目光從窗間移開,或是從章意與江清晨十指相纏的手上移開,抿著顫抖的嘴唇,抬起腿,越過章文桐。

今天是周末,金戈的同事不用上班,院子里靜得針落可聞,只有她和老爺子兩人。可是哪怕只有他們兩人,她也彷彿無地自容,連呼吸聲都不敢放大,只能用力、緊緊地抓住肩帶,把手抓出痛感來,才能找到一絲真實感。

她原以為她可以有很多勇氣去對抗生活中的阻礙,同學們的異樣眼光也好,胡亦成的咄咄相逼也罷,只要她想,她一定可以做到,可真正發生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有多無力。

僅剩的一點理智化作兩個小人打架,驅使她在離開和留下之間不斷掙扎。

就在她快要走到衚衕口的小門時,章文桐忽然叫住她:「等等。」

徐皎面上一喜,才要回頭,就聽見老爺子一如既往嚴苛的口吻說道:「從前面走吧,把你落在店裡的東西收拾乾淨,一起帶走,今後就不要再來了。」

徐皎頓時傻在原地。

「怎麼,沒聽見?還要我再重複一遍?」

「我……」

徐皎不敢說話,她一張嘴好像就會泄氣般任人宰割。

木魚仔一直躲在帘子後面觀察院子里的動靜,眼看徐皎被老爺子說得都快哭了,趕忙衝進來。他跑得飛快,老嚴想拽都沒拽得住。

「爺爺,你不能這麼做!徐皎是師父的女朋友!」

他一心為好朋友伸張正義,完全沒有留意老爺子的神色,老嚴和劉長寧卻都是明白人,知道老爺子有什麼顧慮,可還是跟著一起勸起來。說到底徐皎也是他們一路看著過來的,人品怎麼樣他們再清楚不過,最重要章意喜歡。

以後是個什麼情形誰也無法預料,就算按老爺子的心思,把江清晨安排給章意,他們就一定可以長長久久嗎?

捫心自問,老爺子自個兒也不敢打包票。

男女之間的感情事,哪有絕對的?眼看他意志鬆動,老嚴立即上前,貼住他耳朵說:「你也聽醫生說了,心理病,就需要親人在身邊,更需要愛人的陪伴。這種時候你怎麼能打發徐皎走?要是小章醒來想見她怎麼辦?不如先這樣,等小章好一點,你跟他好好聊聊,再做打算也不遲。」

章文桐怒目圓瞪:「你還敢說,當初誰騙我她是你遠房侄女的?」

老嚴撇撇嘴,換了劉長寧來求情。

他最懂老爺子,一句話就能打蛇七寸。

「你別看小章懂事,其實跟我們都不親,要真親的話,也不會什麼都藏在心裡了。老章啊,別把孩子逼急了。」

章文桐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無法接受自己再失去孫子。面對章意鮮少外露的心,他不敢打賭。

「萬事急不來,先等小章度過難關吧。」

聽劉長寧這麼說,章文桐神色漸緩,轉而看向一旁安靜的徐皎。大家爭先恐後替她說情,她不插嘴,也不為自己辯駁,瞧著性格軟乎,確實比他想得要好一點。

徐皎也在等他表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

章文桐拄著拐杖徐徐起身,才要開口,就聽見一陣吵嚷。

「怎麼回事?」

幾個師傅們正在「守意」的門額下擋人,一見老爺子過來,立刻解釋道:「不知道打哪來的,非說催債,可我們店裡明明沒有他們要找的人,不讓他們進就吵起來了。」

章文桐朝外看去,來人約六七個,穿著統一的水洗藍工裝,戴著頭盔,灰撲撲的,一看就是建築工人。不管師傅們怎麼解釋,他們就是不信,認定他們把人藏了起來。

劉長寧上前做和事佬,客氣地問道:「你們要找誰?」

「徐永林!」

老嚴說:「我們這兒就一個姓徐的師傅,叫徐大頭,你瞅瞅是不是你們要找的?」說著就把一個師傅推到他們跟前,讓他們瞧仔細了,「甭說欠債,咱大頭哪有那賊膽?」

對方一看,搖搖頭。

章文桐說:「你們快走吧,再不走我就報警了。」

打開門做生意最忌諱不清不楚的糾紛,尤其涉及債務。章文桐在類似事情上的處理態度一向果決,說罷就要趕人。

對方面面相覷,神情有所遲疑。就在師傅以為他們會離開、防備鬆懈的時候,他們忽然大力往裡沖,一邊沖還一邊嚷嚷:「不可能,我們收到消息,徐永林的女兒就在這裡!我們一家老小能不能活下去就靠這筆錢了,今天就算是被抓起來,我們也要找到她!」

老爺子好些年沒見過野蠻的人,被幾個莽漢撞得連連往後退,一時怒上心頭,吼道:「你們敢!」一邊說一邊叫木魚仔報警。

木魚仔的電話正要接通,忽然被人劈手奪了過去。

「別、別報警。」徐皎抖索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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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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