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章意被慣性沖得往後退,雙手扶住來人的肩膀才站穩腳步。他這才發現她全身上下都是污泥,身體還在瑟瑟發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看得出有多害怕。

他停頓了一會兒,反手抱住她安慰道:「別怕,沒事了。」

江清晨平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們跟我說你在山裡不見了。」

說到這裡,章意覺察出一絲不對勁。照理說她出了事,應該第一時間通知家裡,孔佑怎麼會去找他?當然,她此行為刻花機而來,不管情況如何都和他脫不了干係。

「幸好你沒事,不然我會很內疚。」他神色認真地說。

只是內疚嗎?江清晨笑容一僵,緩緩鬆手。

當下不是好好說話的地方,經嚮導指示,他們往東走了三四里路,找到一戶村民家裡暫時落腳,等待嚮導回程找人來將車子修好。村民家裡只有一對八旬老人相依為命,看到生客有些意外,卻很熱情。

到下午一場泥石流不期然降臨,好在沒有人員傷亡,不過大山暫時封鎖了,一時間無法通行,章意嘗試給徐皎打電話,信號卻時有時無,好不容易接通一次,還沒說上話就又被切斷了。

江清晨在村民家裡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出來時見他站在山前小道上,便回房拿了件風衣外套從後面給他披上。

「山裡風大,小心著涼。」

章意順勢接過外套,對她道謝,轉而又道:「你好點了嗎?」

「嗯,喝了兩大杯薑茶,算緩過來了。」她吸吸鼻頭,故作輕鬆道,「幸好山裡沒有野獸,不然這會兒說不定我已經屍骨無存了。」

她一路打聽刻花機的下落找到這片山區,不想碰上大雨,與嚮導失散,又在山裡迷路,一整晚沒敢合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野獸拖走了。當時情形越想越是后怕,從來不甘軟弱的她甚至已經寫好了遺書,萬幸一夜風平浪靜,清晨時分停了雨,她稍作休息后便憑著微弱的陽光,一路向東找到了出口。

當時她還在想,如果這一次能僥倖脫險,她一定要告訴他自己的心意,沒想到他就這樣奇迹般地出現在眼前。

奔向他的時候,她滿心涌動著雨後初霽的喜悅。

章意勸她不要多想,她也不是時常感性的人,只是沒有找到刻花機難免失落。

「這跟你沒有關係,刻花機本就稀有,如果國內有的話,應該早有風聲。」

江清晨還是遺憾:「可是沒有刻花機,就無法雕刻出璣鏤花樣了。」

章意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對策:「用琺琅吧。」

「琺琅?可以嗎?」

「琺琅一樣可以非常漂亮。」

不管琺琅還是璣鏤,其實都是美化錶盤的一種藝術,因手工製作而增添了不少匠心的價值,但用作比賽的話,再漂亮的錶盤也只是一部分,想要脫穎而出,機芯製造和聯動設計也非常關鍵,每一個細節都值得考究。

章意說:「我有辦法燒出景泰藍。」

要知道琺琅錶盤的眾多顏色里,黑白色較為常見,中國紅已經是極大難度,而景泰藍更是難上加難。景泰藍琺琅表在當世非常稀有,說是珍寶一點也不為過。

「你真的可以燒?」

「我沒試過,不知道行不行。」都是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手藝。

為了保證百年老店一脈相承,生生不息,守意祖師爺們在授業時,不管兒輩孫輩,只要有心向學都抓過來一起學。除了不傳外人,老章家的孩子都見識過祖師爺們的高超技藝。

當然,章承楊算個例外,那潑猴兒從小就坐不住板凳。

不過守意家風嚴謹,掌門人大多低調行事,顯少外露,更不會刻意張揚,因此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當世民間還有懂得這些幾近失傳工藝的匠人。

「金戈跟北京的琺琅工廠有合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江清晨說,「燒制陶瓷的琺琅技藝也可以作為參詳吧?等回去了我找師傅去打聽打聽,看能不能給你請個幫手。」

「好。」章意點點頭。

說完正事,他的視線轉向空山遠處,眉宇間盤桓著一縷淡淡的憂思。江清晨沒有察覺,失望之後隨之而來的希望,又讓她振奮起來。

「章意,你相信緣分嗎?」

章意掌心握著手機,隨時留意著電話短訊,可惜一直沒有動靜。江清晨很快反應過來,笑著說:「我忘了,你是理性主義。」

「不全是,我只是覺得緣分這個詞,可能要看時間、地點和人,在某一種特定環境下才會讓人想要相信吧?」

「你的意思是,現在這種環境,你不願意相信它?」

章意莞爾一笑。

「也對,現在這種情況確實算不上太好,還不知道封山到什麼時候。」江清晨總算看出來他心神不定了,「徐皎的事我聽說了,這幾天想要找她合作的人應該很多,以她經紀人的為人,遇見這種好事肯定樂開了花。我看他就沒有打算讓徐皎一直當替身,有機會走到台前,這次確實是個好機會。你不用太擔心,他是個精明的人,不會讓徐皎吃虧。」

而這恰恰是章意最擔心的地方。

如果胡亦成樂見此事,那麼之前幾天徐皎一定會徵詢他的看法,高興地跟他說個不停,可她卻一反常態,不僅隨便說了兩句就把話題揭過,甚至還有點躲避。他怕她一時腦熱還沒想清楚,就沒問她,原來打算過幾天再找她好好聊聊,不想山裡出了事,現在聯繫不上,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風聲漸涌,章意的目光變得有些深邃,讓人無法捉摸。

「胡亦成……過於精明,不是善茬。」

「你會不會想多了?」

他不置可否。

江清晨吸了口氣,故作玩笑道:「我很好奇,如果今天換作是我被人架在火上烤,你會像擔心徐皎一樣擔心我嗎?」

「為什麼這麼問。」

「只是好奇,我想聽真話。」

看她執著,章意想了一會兒,答道:「不會,你跟她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你應該可以承受。」

什麼叫應該可以承受?這是什麼措辭?他明明有考慮過,可還是這麼說了。江清晨慨然一笑,已經談不上有多失落,倒更像是被氣笑了,神色間滿是無力。

「章意,我不能承受。」

她不能承受的不是那簇火焰,而是他赤裸裸的偏心。也對,她們怎麼可能一樣?

徐皎可以得到他的心,而她不能。

「你這麼聰明,別告訴我沒看出來章爺爺的心思,還有……我的心意。」山間空曠,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被風吹散了,雖形不成迴響,但足夠讓他無法迴避。

「難道真的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也許這場緣分,並不如你想得那麼糟糕。」

「我……」

「你先不要急著拒絕我,聽我說完。你應該明白章爺爺為什麼會選擇我,在他看來,我可能是個再好不過的結婚對象了吧?金戈是我的家族企業,鐘錶事業將陪伴我終生,我不會厭倦它,更不可能背叛它,以我的決心來說,這輩子我都將追崇它,仰慕它,為它而奮鬥,你也一樣,你是守意的繼承人,你熱愛鐘錶修復和機芯科研,一生都不會捨棄它,我們是最相配的,最合適的,可以互相理解,共同成就,不是嗎?你不用將我看得和徐皎一樣,我可以接受你為一個漂亮的女孩心動,和她戀愛,同她山盟,甚至想要跟她永遠在一起,但是,你必須考慮清楚戀愛與婚姻的關係,你也不想……」

「不想什麼?」

江清晨咬咬牙,說道:「不想婚姻的不幸,讓悲劇再一次重蹈覆轍吧?」

在她說完這句話后,山裡的風忽然停止了,四方寂寂,一時靜得可怕。唯有烏雲從天邊漸而逼近,向他們預示著一場暴風雨的到來。

章意艱難地開口:「是爺爺告訴你的?」

「是。」

「什麼時候?」

「在我出發之前。」

章意攥著肩后的風衣,十指幾乎發白。

他知道了,是長寧叔。

長寧叔沒有遵守與他的約定,還是告訴了爺爺。他們怕他獨自一人無以承受這段被塵封的真相,所以自私地按照他們的意願,安排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一段最穩妥的婚姻,試圖幫助他度過難關嗎?

為什麼?

為什麼長寧叔一口一句「你最重要」,卻還是自作主張背離他的選擇?為什麼爺爺寧肯安擅自排他的人生,也不願意開誠布公地和他聊一聊?

他們究竟還要掩耳盜鈴到什麼時候?

「章意,我不知道你想起了多少,又猜到多少,不過我想,你知道的一定比他們以為的更多。雖然很殘忍,但你必須面對,我不敢保證徐皎會怎麼樣,但我一定不會讓悲劇重演。」

老爺子擔心她得知他的病情會有所顧慮,事先告知真相,也是為了給她打預防針。今天在這裡說開其實並不是她的本意,也可以算是女人的一點意氣之爭,說衝動,確實衝動,但她並不後悔。

緣分,他可以不相信。

火焰,他也可以偏心。

可是真相,永遠無法迴避。

江清晨看著風吹掉章意肩上的風衣,如同吹掉他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她沒有上前去追,只是攏緊領口,朝屋內走去。

這些日子與守意的大家庭相伴,她亦有所察覺,守意看似團圓美滿,然而每一個角落都寫著殘缺。被掩於唇齒的章安青和妻子凌葒,章老爺子和章承楊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爺孫關係,缺失的一整個」父輩「鏈,章意的夢遊和章承楊的使命,以及無言的孤獨。

想來越是殘缺,才越想要守護這份圓滿吧?

她還記得在金戈的廊橋上,他們第一次坦誠相待,他說獨立創製的確是每一個鐘錶人的終極理想,可老店不止老店,老店裡也不止那些人。比起熱血沸騰的終極理想,他最渴望做好的事是——守護家人。

一直到今天她才體會到那句話的份量,而她卻親手打碎了他的圓滿。

江清晨加快腳步,冷風裹挾著細雨朝她脖子里鑽,她進了屋,關上半邊門,抬手抖落零星的雨,並拭去眼角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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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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