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章意動作一頓,看向章承楊。後者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哼笑著說:「一回來就拉著小孩東拉西扯,可不藏事了嗎?」
木魚仔不肯讀書,這件事早已說爛了。章文桐認為在師門學藝,做人比讀書更重要,興趣比天分更值得珍惜,就沒再勉強。
如今好端端的又翻出來重說,以他對自家哥哥的了解,一定是遇見了什麼事才會有感而發。
「讓我想想,你該不會在馬路上遇見一個老同學,由於當年不學無術,沒有好好讀書,現在在要飯吧?」
章意一哂,是他高估他了。
「不是嗎?那是什麼?」
「出門看時間還早,就去了一趟金戈。」
「什麼?!「
一晚上宿醉,他差點忘了還有個麻煩沒有解決。章承楊心裡在罵楊路壞事,嘴上也不忘嘲弄,「江清晨跟你說什麼了?她是不是又請你加入他們公司的研發團隊?這不是在搞笑嗎?我們國內的機芯是什麼水平她沒點數嗎?也就夠得著低端市場,想自主研發高級機芯,還要達到日內瓦原廠水平,做夢呢?」
之前江清晨來過守意幾次,每次都一個團隊全員上陣,大有三顧茅廬的架勢,可她帶來的樣品,據說是團隊多年研發的最理想的成果,也就勉強接近一流的前端技術,離世界公認的瑞士古老鐘錶還差了一大截。尤其要比肩日內瓦原廠機芯,得到天文台認證,更是天方夜譚。
要知道符合日內瓦印記標準的機芯幾乎可以代表製表工藝的最高級別,只有少數頂級鐘錶品牌才能做到,譬如江詩丹頓,百達翡麗,羅傑杜彼。
江清晨為了獲得核心技術的突破,自年前回國就開始走訪鐘錶老店,擁有百年歷史的守意成了她重點狙擊的對象,而新一代掌門人章意,在圈內素有美名,更是瑞士老廠牌的寵兒,曾在日內瓦古老原廠「偷師」過好幾年,是當之無愧的不二孔明。
見章意不為所動,還細條慢理地吃著面,章承楊急了,猛一起身躥到他旁邊:「她許給你什麼好處了?」
「加工廠優先使用權。」
「我靠!」做他們這一行的,每年從天南海北來修舊錶的客人不計其數,有些零件找不到,只能自己製作,可小作坊怎麼能跟大廠牌比?以金戈在國內鐘錶市場的領先水平來說,車間流水線一定漂亮地沒得話說。
就這一點而言,確實很誘人。章承楊悄悄咽了口口水,「就這?」
章承楊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擦手。
「金戈要在國內上市。」
「所以?」
「可以內部認購股權。」
章承楊嘴巴開始澀了:「認購股權要給錢嗎?」
「不需要,他們會負責認購,轉移給我。」
金戈的財報肉眼可見,將來上市等分錢就行,屬於天上掉下的大餡餅,一分錢不用花就當了人家上市公司的股東。章承楊立刻掏出手機看了看金戈的市值,不爭氣地開始動搖了。
他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算什麼?咱們守意又不差錢。」他舌頭頂著腮幫子,切切磨牙,「哥,你不會真心動了吧?」
「金戈給的條件很好。」
「可是……」
「可是加入他們的研發團隊,等於犧牲掉一大部分時間,沒有辦法再守在店裡。承楊,你可以嗎?」
章承楊泄氣地倒在椅背上:「爺爺不會同意的。」
這也是他為什麼不想讓章意去金戈的原因,章意一旦離開,掌門人的重擔勢必落到他這個二店長頭上。先不說他有沒有獨當一面的本事,就算有,他也不想擔此重任。
傳承傳承,兩個字看似容易,實則重如泰山。
章意對他的反應沒有太意外。
「你不想嗎?」
「我哪有那個本事?」章承楊摸了把自己的寸頭,「哥,我就一萬年老二,屬於炮灰類角色,一般就是當陪襯用的。有我在,才能凸顯你的偉大!」
他沒輕沒重的口吻,讓章意心裡不舒服。章意把他的二郎腿撥回原位,思忖著問:「承楊,我記得你上大學的時候也拍過幾條短片,那會兒天天嚷著要拍電影,這幾年怎麼沒反應了?」
隔著昏黃的燈暈,他看到章承楊眼底一閃而過的晦澀。雨水順著帳篷往下滑,啪嗒啪嗒,打在腳邊的水窪里。
「那會兒年紀小,想法一天一個樣,怎麼能作數?」
章意問:「現在呢,真的不想拍電影了嗎?」
章承楊看著被雨滴砸濕的名牌鞋子,拿起傘說:「這破天氣,龍王死了兒子嗎?哭個不停,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哥,咱們快回去吧。」
等章意結完賬,章承楊已經一溜煙跑遠了,只留下一柄傘擺在桌角。他抬起眼睛,看著巷子深處在水花里蹦躂的年輕男人,還像長不大的孩子似的,一股無言的酸澀湧上眼眸。
章意撐開傘。
麵店的店長追出來把錢塞回他手裡:「就一轉身的功夫,差點讓你走了,那孩子新來的,不認識你,回頭我教育他。你之前給我修那舊鐘,費了老鼻子勁都沒收我一文錢,我怎麼能要你兩碗面錢?」
章意說:「江姐,一碼歸一碼,這錢您收著,我才安心。」
「你安心了,我就不安心。多虧了你,老爺子臨走前才閉得上眼,否則我們這家麵店也……也傳不下去了。」
一代代的,老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再傳給女兒,手藝沒斷,光陰的見證也在。這應當是最好的生活了吧?
「江姐。」他轉而一笑,「沒什麼,您忙吧。」
……
徐皎第二天要去醫院復健,於夢和梁小秋見她手臂受傷不方便,幫忙打了熱水,還買了早飯。因趕著去上課,就沒幫她戴手套,她自己試了試,好不容易才戴上,忽然想到什麼,又摘了放進包里。
臨出門前收到章意的簡訊:
我在宿舍旁邊花壇,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鐘,不要著急。吃早飯了嗎?
徐皎看著手裡舍友幫忙買的早餐,猶豫了片刻,跑到窗檯一看,果然不遠處的花壇旁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五月.天的早夏,在下了一夜雨的清晨,空氣清新而舒爽。章意穿著款式簡單的白襯衣,像一朵風中搖曳的白梨花。
見他手裡提著紙袋,徐皎果斷把早餐放下,手指飛快按著手機:「我馬上下來。」
發完也沒急著下樓,她貓在窗檯往下偷看,只見章意掏出手機,過了一會兒收到他的回復。
「好。」
隨即一個好友申請發送過來,章意看著「叮噹貓」的頭像微微一笑,剛通過驗證,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他靠近。他抬頭看去,臨近上課時分的宿舍樓前,女孩子們相繼從樓道跑出,左擁右擠,顯得十分混亂。
徐皎夾雜在其中,雖然沒跑,腳步也不慢,尤其手還打著繃帶,異常醒目。章意給她一個手勢,讓她停在原地,自己迎上前去。
先還行色匆匆的女孩子們,在看到他走過來后紛紛放緩步調,好幾個走過去了還回頭看。
她們小聲討論著什麼,徐皎不用聽也猜得出來,心裡竊喜,面上卻不敢表露,緩著氣兒朝他走過去。
「我沒事,真沒事,你看,沒碰到。」一邊說一邊抬手給他看。
章意無奈,虛抬了她胳膊一下:「扭傷手臂可大可小,有些傷短時間看不出來,過一陣才知道輕重。早上上課太擁擠了,你下樓一定得小心。」
「嗯嗯。」她點頭如啄米。
刻意打扮過的女孩,穿著鮮黃的長裙,搭配帆布鞋,既青春減齡,又充滿活力,是不會讓人有距離感的一種美,烏髮濃密,天然有機。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如月牙,透著股乖巧,怎麼看怎麼舒服。
一想到自己每次說教,章承楊就頭皮發麻,木魚仔也一臉膽顫的樣子,對比她認真聽話的姿態,章意不禁覺得好笑。
他輕咳一聲:「先吃早飯?」
「好。」
於是兩人找了個花壇邊坐下。考慮她有傷在身,他買的早飯比較清淡,白粥配著小菜,還有水煮蛋和水果,營養全面。筷子和勺子都是他自帶的,小小的紙袋好像叮噹貓的神奇口袋。
徐皎好像泡在蜜罐一樣,喜滋滋的。
他又拿出酸奶:「想喝什麼口味?」
「水蜜桃。」
「好。」
徐皎看著他忙活,又有點不忍,昧著良心說:「其實你不用陪我一起去醫院。」
章意含笑道:「如果不是為了幫我,你也不會受傷。」
「可是……」
他這麼周到,倒顯得她小題大做,好像借著受傷在圖謀不軌。不過看他的態度也拒絕不了,她只好坦然接受,「那你走開,店裡不要緊嗎?」
「沒關係,早上沒什麼客人。」
聽他這麼說,她才定心。兩人解決了早飯,趕上上班早高峰,折騰了半天才到醫院。等到住院醫師查房回來,她已經在走廊上坐了快五十分鐘,正百無聊賴地戳著手機,餘光時不時偷瞄旁邊的章意。
好像在跟人發消息,照舊不緊不慢地打著字,手指乾乾淨淨,沒有留指甲。
可能太專註了,章意沒有留意她,徐皎就又瞄了兩眼,突然撞上住院醫師的眼睛,她立刻站了起來。
看她這回不是一個人了,也不眼淚汪汪的,住院醫師笑道:「男朋友沒有跟人跑掉啊?」
徐皎臉猛的一紅:「不是,沒有,真的。」
小姑娘臉皮都薄,住院醫師沒再逗她,開了復健單,又叫那天的實習生帶她去訓練室。實習生面無表情地把她交到專門負責康復的醫師手上,交代幾句醫囑就走了。臨走前剜了章意一眼,那眼神,大有幾分長恨綿綿不絕期的意思。
康復醫師沒忍住,直接笑場了。
「瞧這年輕氣盛的,火真大。」又對章意解釋道,「今年剛分過來的實習生,還沒畢業,醫院裡人多事雜,難免煩心,你們多理解理解。」
章意雖然無故被瞪了一眼,但還是說:「沒關係,可以理解。」
徐皎悶頭當鵪鶉。
醫師讓他們稍等一下,先去做準備。徐皎隨即放下包,從裡面掏出手套。
想要成為像豪沃斯一樣的手模,要求非常高,必須讓手時刻保持完美無瑕的狀態。胡亦成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為了加快康復進度而磨損手指,故而徐皎今天帶的是一副純白色棉手套。
她一個人戴著困難,得把受傷的手擱在桌上。
章意怕她吃力,上前一步站到她身側,徵詢道:「我來幫你?」
徐皎踟躕了一會兒,說:「不用了,我等醫師過來幫忙吧。」頓了頓,偷覷他的神色,見他淡然自若,沒有因為自己的拒絕而產生任何的情緒,她不禁有點懊惱,硬著頭皮道,「你別誤會,我是怕你女朋友知道了不高興。」
章意愣了愣,轉而笑了:「我來幫你吧。」說完接過手套,扶住她的手腕。
「我沒女朋友。」他低著頭,專註於她的手,濃密的睫毛上下翻動,「還以為你嫌我手笨,怕我把你弄傷。」
「哪有這麼金貴。」
話是這麼說,她卻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