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章意看不到她此刻高興的樣子,只覺得小姑娘的手軟乎乎的,跟男人的手差別很大。

他又說:「吃飯的傢伙什兒,就得金貴點。」

「你不覺得我矯情嗎?」

「為什麼?我是說,為什麼會認為保護自己的雙手這件事矯情?」

看她這雙手,不難猜到她為了護理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職業沒有高低,手模特和明星一樣,需要時刻保持良好的狀態。

對她而言,可能一道輕輕的划傷就會影響職業發展。

手藝人,手藝是招牌。手模特,手就是招牌。他說得再自然不過,徐皎眼眶有點發酸:「換季敏感的時候,我一天護手三十次,走到哪都得備著護手霜。」

就跟現在人走到哪都得帶著手機一樣,是安全感。

「可是我同學們都不能理解,覺得我太誇張了,沒有人覺得一雙手需要這麼呵護。」

她聲音里透著一絲難言的委屈,章意轉頭看她。兩人第一次靠得這麼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臉上的毛孔,呼吸到對方的氣息。

「女孩子擰不開瓶蓋和不能用手擰瓶蓋,是兩種性質吧?」

一個是柔弱,一個是矯情。為著護手這個事,她被貼了不少標籤。章意隔著手套摩挲了下她的掌心,像是安撫。

「因為特別,不被理解和認同,在這個社會是常態,人都有從眾心理。當一個人對你有所評價的時候,心裡未必那麼想,更多時候他擔心的是,如果他不這麼想,就會跟你一樣被孤立,被評價,被關注。可能他還沒能像你一樣有勇氣接受別人的目光。」

章意很清楚在她這個年紀,最需要的就是同齡人的接納,可手模本身就是一個小眾的、尚未被熟知的領域。

「或許你可以給他們看看你的作品,作品會替你說話。」

徐皎點點頭,笑到深處露出個小梨渦來,顯得靈動可愛。

章意看著她有剎那間的失神,感覺身體在發熱,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只要小心點,憑他練了十幾年的手下功夫,應該不至於搞砸,可他卻莫名緊張起來,額頭不自覺沁出汗珠。

偏偏徐皎不安分,手還在亂動。

「別動。」他帶著點喘息。

「哦。」

徐皎覺得被他手碰過的地方快要著火了,不自覺縮了縮脖子,又不敢動。

章意察覺到,手下動作更輕,比修文物還要小心,一邊說道:「我爺爺年紀小的時候,祖師爺為了鍛煉他眼疾手快的本事,讓他分揀紅豆和綠豆,每天要揀幾盆豆子,就這麼練了三年。別的師傅看見了都說誇張,不至於,修表匠而已,不是要上陣打仗。祖師爺就說,每個行當都有很多人,有些人是為了過得去,而有些人是為了一等一。」

終於戴好手套,章意鬆了口氣,頗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

他清俊的臉龐微微泛紅,帶著一絲潮熱氣,眼睛卻很明亮,裹挾著笑意,「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真正熱愛一份職業,不會只想要六十分。覺得誇張,是因為他們還沒找到熱愛的方向,而你很幸運,已經找到了。」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肯定她的努力,不單是為了成為一個專業的手模特,更是因為熱愛。徐皎的心間鼓噪著未名的悸動,手指被包裹在純棉手套中,舒適而又溫暖。

「那你呢?」

她回想起那一日的午後,在班霍夫大街的湖邊,那個專註地修復一座古董鐘的男人。價值萬金的文物在他手下浴血重生,光芒萬丈,他用智慧與歷史對話,親手見證每一個故事的誕生。

她由衷道,「你一定也非常熱愛古董鐘錶修復吧?」

章意不置可否,含笑點點頭,可目光中卻閃過一絲悵然,令原本華光溢彩的珠寶瞬間黯淡。徐皎疑心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再想探究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往日的一派溫和。

以至於在後面慘絕人寰的康復訓練中,哪怕痛得不能呼吸,只要一想到他此刻溫和含笑的樣子,徐皎就充滿了力量,拚命管理著即將失控的表情。

章意看小姑娘牙關緊閉,心道堅強,卻不知剛一結束訓練就跑去洗手間跟安曉打電話的徐皎哭嚎成什麼樣。

好一會兒安曉才把她撫平,笑著問道:「戰果怎麼樣?試探出來了嗎?」

徐皎從疼痛中緩過勁來,剩下的只有甜蜜。

「嗯,沒有女朋友。」

安曉嘖嘖嘴:「看來這頓折騰沒白受。」

「可不是,再來個一百場我都沒問題。」

「小樣兒,還是傷勢要緊。」

徐皎吐吐舌頭,自然知道輕重。剛跟安曉說完胡亦成就來了電話,問了問康復周期后,得知章意也在醫院,就讓徐皎把電話給他。徐皎猶豫了一會兒,被章意拿過去。

胡亦成關心的無非是手代言人的進展,章意說他昨天已經去過金戈,在等對方的回復。

眼看馬上就到周末的試拍了,胡亦成連三催促,被徐皎一把奪過手機,敷衍了兩句后立刻掛斷。章意瞅著小姑娘每走兩步就朝他偷看兩眼,笑道:「沒關係,我不介意。」

徐皎心下一定,長鬆了口氣。

章意被她逗笑了:「你怕我嗎?」

「不是。」她下意識否認,想想又道,「我是覺得你人很好,不想因為這些事破壞了關係。如果可以的話……」

她鼓起勇氣看向他,「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朋友就不必了。」章意摸摸她的腦袋,「還是做妹妹吧。」

一個跟他一樣珍惜雙手的小姑娘。

徐皎絞了下頭髮,耳根發燙,低垂著腦袋嘀咕:「妹妹也很好,可我不想當妹妹。」

「嗯?」

「沒什麼沒什麼,你快回店裡吧,我自己回學校就行了。」

章意一看時間,已經快中午一點,頭頂烏雲濃密,像是又要下雨了。小姑娘還沒吃飯,章意在周圍看了看,說:「不急,先把你安頓好了,不然我不放心。」

於是兩人拐進附近的美食街,找了家在網上評價不錯的餐廳。臨要出門,章意又從紙袋裡掏出把傘,徐皎看他裝備齊全真跟叮噹貓的口袋似的,沒忍住笑了場。

之後也沒能回學校,臨時接到章承楊的電話,店裡好像出了事,章意又不能把她一個人丟下,一合計只好先帶著她一起回守意。

這次找上門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爺子,從西藏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火車來到這裡,背著個蛇皮袋,穿著略顯邋遢,什麼都問不出來,只顯得非常著急。

「問他表是在哪裡買的,什麼時候買的,問題出在哪裡,他都說不出來,就跟這表不是他的一樣。」老師傅們其實已經看過表了,大概能猜出年份,90年代出產的勞力士,市值不小,遊絲內圈損壞嚴重。

只不過老爺子一問三不知,章承楊懷疑表的來歷,拿不準主意才叫章意回來。章意就告訴老爺子:「這表我可以修,但是我們店裡有規矩,您得告訴我們你跟表主人的關係。」

老爺子總算知道這事兒急不來,得講清楚了才行,因下嘆了口氣說:「是我老伴的表。」

「您老伴的表,您什麼都不知道?」

「離了。」

「啊?」

「早離了,這表是她再婚後的先生送的,不過那人走了好些年了,老婆子如今重病也要跟著去了,手裡頭就握著這塊表,說還想再聽聽聲音。孩子們在老家找了很多師傅,都說要更換配件,她不肯,說換了就不是原來的聲音了。」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章承楊問:「你們離婚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八天。」

一聽這數,大傢伙就都明白了。

「我聽說她快不行了,就去見她最後一面。她說不想麻煩我,可我看她走在我前面,要是不來一趟,遺憾就留給我了,心裡不舒坦。」

他聽說這事之後,也覺得更換配件不好,一方面配件價格高昂,另一方面表有些年頭了,就算更換配件,也可能不是原裝,就沒敢交託,後來到處打聽,聽說這裡有人可以原表修復,一高興,當天就去了火車站訂票。

老爺子說到這兒特別感慨:「你們這兒的票太難訂了,我在火車站等了兩天,跟窗口的人怎麼說他們都不給我,後來有個年輕人跟我說可以先上車後補票,我才坐上車。」

「這麼說,這一路您是站著過來的?」

「可不嘛,還好找著你們了。」

章承楊再次打量他一眼,老爺子雖然穿著平凡,但也僅僅風塵僕僕,跟邋遢其實挨不上邊。他朝章意看了一眼,正巧章意也看向了他,他霎時低下頭去。店裡的老師傅問:「您老伴的孩子們呢?」

「都忙,都忙。」

老爺子前面講了很多話,一直不卑不亢,唯獨這句話時露出了幾分局促。章意拍拍章承楊的肩,讓他去燒壺熱茶。

「這麼遠的路,您一個人來這裡不容易吧?」

「還好,不修這表的話,我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出一趟家鄉,也挺好。」

老爺子是爽朗的性子,萬里迢迢為前妻修表,一點也不覺得苦,反而樂在其中。店裡老師傅跟章承楊說,這就是人一輩子的修行。章承楊在茶室里轉過身,見章意和老爺子談笑風生,某個瞬間一股異樣的情緒淹沒了他。

得知老爺子買了當晚就回西藏的火車票,時間迫在眉睫,大家都各自忙碌起來。

這麼多年,他們見過太多把感情寄托在一塊表上的客人,也許在當今時代,已經漸漸被手機取代的快速消費時代,大家覺得手錶的功能已經沒有那麼重要,可作為一份禮物,一份心意,一份念想,一份免於遺憾的相送,它仍舊有著超脫於時間的價值。

更甚至,因為齒輪的轉動,它不再是一件死物。它參與了主人一點一滴的生活,見證他們的喜怒哀樂,將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收藏了起來,成為珍貴的信物。

章意抬頭看牆壁上的掛鐘,時針剛過「2」,下午兩點零一分。他問章承楊:「火車票幾點?」

「好像是六點多。」

他捲起襯衫衣袖,章承楊拽住他:「趕得及嗎?」

章意說:「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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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不開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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