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葉梔子

小葉梔子

小葉梔子

一把傘遮住了風雪。

「枝子,枝子,你醒醒。」

再醒來,恍若隔世,易初顏發現自己躺在一輛車上,身上蓋着一條厚厚的毛毯,周身溫暖。陽光透過玻璃照了進來,刺着她的眼睛。她看向玻璃,映射出她的容顏,一張青春卻又疲憊不堪的臉。

她緩緩起了身,推開車門,車停在一座山腳下,這裏似曾相識,卻又說不上是哪兒。

不會是做夢吧,一個人都沒有。她在車窗玻璃里再次看了一眼,有影子,不是夢境。

山谷里傳來陶塤的聲音。是誰?

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一條通往山上的路的跟前。

這條路上鋪滿了落葉,不,是鋪滿了小葉梔子,已經好多年沒在山上見過這麼多小葉梔子的落葉和冬日殘存的花瓣了。

陶塤聲戛然止住。在路的另一端,坐着一個身影,見她來了,也緩緩地站起來。

兩雙眼睛隔空對望,噙著熱淚。

對面的人說話了,哽咽著:「妹妹……我……來背你……你……緊緊貼著二哥的背……就不會……害怕了。」

「二哥,是你嗎?」易初顏淚如泉湧,再也不受控,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她害怕動一下,眼前的人和景就消失了,她再也不想離別,哪怕是一場幻夢,就讓它停留在此刻也好。她靜靜地站着,手不停地擦拭著腮邊的淚水。

路盡頭的人走了下來,站在面前,眼眶含淚,深情地望着她,如此真實,用手可以觸碰到。易初顏一時間百感交集,所有的痛苦翻騰著涌了上來,她終於顫抖著哭喊了出來:「二哥,姐姐和媽,都不在了……」

二哥背着她,走上鋪滿小葉梔子的路,她緊緊地摟着二哥的脖子,緊緊地貼着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希望腳下的路再也沒有終點。

兄妹倆坐在山頂上,找到當年姐姐帶他們來看過的星星之眼,竹子還有,卻不是從前的光景了。誰也想不到,那一次竟是三姐弟最後的約會,最是歲月不可留,最是物是人非磨人心。

東風過境,山頂的雪地光芒刺眼,易初顏把頭靠在二哥的肩膀上,靜靜地坐着。

「二哥,我還是那一年見過路上有小葉梔子,這個季節,山上看着也不多,剛才路上怎麼都落滿了。」

「枝子,當我確定是你后,我知道我們很快就會團圓,於是我每天晨練的時候,就到山上采一些,昨晚鋪在這條路上,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們最後走過的路。」

怎麼能不記得?那是三兄妹最後的記憶。原來是二哥采來的。她吸了吸鼻子,得采多久,才能把整條路都鋪滿。「二哥,這麼多年你在哪裏?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還記得嗎,村裏通知那天下午的遊行每家必須去一個,當時你和姐姐去了鎮上,遊行就得我去才行。我跟着大部隊走啊走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大家分散著在路邊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我有點渴,就去了一戶人家要了一碗水喝。後來我就被套住了頭,被人從後門帶走了。

「我喊啊哭啊鬧啊,根本沒人理我,被塞到了一輛車上。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反正每天不是坐車,就是走山路。我被一戶人家買了,天天想着逃跑回來找你們,可是他們看得很嚴。再後來,我就得了重病,也不知道什麼病,他們請了赤腳醫生來看,說我沒救了。有一天晚上,我就被抱走了,他們把我從車上扔了下去。」

她緊緊摟着二哥的脖子,心裏比自己遭受過苦難還要難受,沒想到,二哥的命運亦如此,坎坷曲折。

「他們還算有良心,沒有把我丟在荒山野嶺,而是放在了省城的救濟站,很多得病的小孩,都被扔在那裏。九死一生,我又活過來了,現在的養父母收養了我。

「他們待我很好,視如己出,但我時刻都沒有放棄過要回來找你們。大概一年後,他們答應送我回來尋親,可是家裏的大門貼著喪字,聽說媽媽和大姐都過世了,說你也被福利院收養。我們就去找福利院,福利院倒閉了,我們又去了縣裏的福利院,他們說沒有你這個人。

「我只得跟着養父母回了家,祈禱你還活着,祈禱你能和我一樣,被好心人家收養。」二哥不知道此刻是悲是喜,當年妹妹怕踩傷了落花的畫面,就在眼前。

一定要找到流落在外的妹妹,是他從未放棄過的信念。

「二哥怎麼知道我在石井?」

「機緣巧合而已,但我猜,如果你還活着,一定是被鄰近的幾個鎮收養了,所以學校讓我選實習地的時候,我挑了易姓最多的石井。還記得爸生前經常對我們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也只是挑了概率最大的地方,如果你是被鄰鎮的收養了,多半不會換姓。」

易初顏應了一聲,輕聲地問:「那……二哥也還姓易嗎?」

「養父姓張,我跟了他的姓。故鄉和父母都不在了,姓什麼叫什麼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易初顏鼻子又一酸,當年她跟着易小虎被收養,正因為是易姓本家:「那你是怎麼認出我的,我對你沒什麼印象,除了那天你突然出現。」

「我也沒認出你,但那天之前我已經知道是你了。」

她望着二哥,原來他早就在自己身邊,只是自己渾然不覺。

「我查到你兩年前回過寒戈,去通訊社借報紙的是你,應該是之前姐姐的那份丟了,你想知道都是哪些人當年參與瓜分爸爸的賠償金。你又去借了姐姐的戶籍卡,戶籍卡沒那麼容易借出來,所以你乾脆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才借到了姐姐的戶籍卡。當年的事,早已沒有人記得了,也沒引起任何懷疑。你拿到姐姐的戶籍卡之後,冒充姐姐去把當年被存放在信用社的兩萬塊取了出來,因為有戶籍卡,姐姐也沒有被登記死亡銷戶,所以也沒有人懷疑。雖然你做得看似毫無破綻,但只要調查一下,還是能找到很多蛛絲馬跡。」

「我也只是想去試試,看看家裏的戶籍卡是否還在,家破人亡,也許什麼都沒有了,也許是沒有人知道該如何處理,沒想到竟然真的還在。除了父親的戶籍卡被註銷了,你、我、姐姐和媽媽的都還在。」

當時和陳炅、趙睿去了信用社之後,所有的猜想都被證實了。他知道妹妹還活着,但是他得抑制住內心,不能相認,更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其實調查到這些信息后,我只知道你還活着,並不知道你具體在哪裏、具體是誰,我得到一份缺失了部分信息的報紙,看到了易橋的名字,我在他家蹲守了很多天,又跟蹤他,但是沒有等到你出現。

「之後,師父派我去做暗訪,在十七組問到了你就是被收養的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是你了,但我沒想好怎麼和你相認,也想知道還有誰應該受到懲罰。同時,我也託人幫我在汾城找那篇報道的原件。」

知道二哥默默守護在身邊,心裏有點溫暖,如果當時就相認了,她不知道後來的結局是怎樣,也許,她會立刻跟着二哥離開。天邊的浮雲忽明忽暗,就像此刻內心的起伏。

「唱戲的那幾天我都在,你被易橋帶走的時候,我沒看見,但我知道你突然走了,肯定是有事要發生,就四處找。我趕到的時候,看到你們在路邊廝打,我當時就想出手,但易橋突然掉頭開車,我看到他把車開進了湖泊里。」

「所以,那個酒瓶是你放的?」易初顏恍然大悟,「警官說易橋車裏有酒瓶,後來都說是他酒駕沉的湖。」

「是,我使了個障眼法,但還是被師父識破了,」二哥停頓了一下,「他真的是個很厲害的警察,當年姐姐找他是沒錯的。」

「二哥,你知道湖泊有多深,有多寒冷嗎,跳下去萬一上不來怎麼辦?」

「雖然不知道有多深,但也不至於喪命,在警校我什麼都學過。只要是能幫你擋的,一池深水,難不倒我。」

二哥的肩膀寬厚,哪怕風雪侵體,溫暖也足以灼身。

「二哥昨晚又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去十七組?」

「前天我跟師父請了假,但我一直在跟蹤你,我看到你去鎮上預訂了車,時間還是晚上十一點十分,你應該還有放不下的人和事。就在昨晚,我拿到了那篇完整的報道,我猜想電話應該是你打的,因為對方說是一位女讀者致電通訊社的。」

沒有那個電話,赤崎警官就不會出現,沒想到也是這個電話,讓二哥也出現了。

「我原本想十一點直接在新開田的路口截住你的車,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就是不安,不知道你為什麼這個時間要離開。去了就發現你和易初堯躺在雪地里。」

像小時候一樣,她把鼻涕眼淚都擦在二哥的肩膀上。「二哥,我已經變成了你最討厭的人了,你是警察,我是犯人,命運讓我們站在了對立面。」

「我們都還是原來的我們,我沒有變,你也沒有變,」二哥撫摸了一下她的頭,「我們是兄妹,永遠都是。

「枝子,為什麼這些人的食指都會被剔骨?」

「因為……因為當年爸爸的賠償金,大部分被他們瓜分了,他們本就該受到懲罰。而我們的爸爸,因為他們沒有遵守承諾,在他死亡的地方為他剔骨超度,他的魂魄永遠都回不來。」

二哥緊緊地摟着妹妹,這麼多年,妹妹獨自承受着來自虛妄傳說的煎熬,心裏的難受,無處遁形。

「我再也不想和你分開了。可是,接下來我們怎麼辦?」易初顏輕聲地說,此刻她最害怕的,不是自己,而是不想再經歷失而復得。

二哥從衣服內兜掏出一張全新的身份證遞給她:「枝子,我都安排好了,易初顏的身份證不能用了,你再用易初顏,就很容易被查出來你的行蹤,二哥給你辦了一張新的。」。

她接過來一看,怔住了,是姐姐易卉子的名字:「二哥,怎麼會是姐姐的名字,這不會是假的吧?」

「你不要問是怎麼辦的,有效期二十年,你以後出去就用這張身份證。另外,錢我也給你準備了一些。你一路向西邊去,去西藏,去拉薩,越遠越好,從此隱姓埋名。」

「那二哥你怎麼辦?我不能再和你分開。」

「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你也不想易初堯不能安息吧,還有我的養父母,他們還不知道這一切。既為人子,就有身上的責任。」

易初顏低着頭沉默,清冷的陽光灑在她的頭髮上:「季之白呢?昨晚你看到他了嗎?」

「季之白,我走的時候看到他躺在易初堯的床上,不知道生死。」

「說到底,現在是我虧欠了他。」

「枝子,我們不再虧欠任何人,你就是你,你是易卉子。」

她知道二哥為什麼這麼安排,但她此時此刻只想跟二哥在一起:「二哥,我怎麼聯繫你?」

「我給你一個BP機的號碼,你可以留言給我,我會回復你。但是未來的一個月內,先不要打,想辦法讓自己安定下來。」

「你會來找我嗎?」

「會的,枝子,我們兄妹再也不分開了。」

「二哥,我想帶你去姐姐和爸媽的墳前,跟他們告別,也跟他們說一聲,你回來了。」

二哥看了一眼手錶:「恐怕來不及了,我現在必須送你去車站,不能去市區坐汽車,只能去鄰鎮坐火車,買到省城的票,在那裏中轉,我查好路線了。」

兄妹倆在原來的星星之眼又坐了一會兒,下了山,直奔鄰鎮的火車站。上火車之前,易初顏從包里拿出一支筆,迅速寫了一行字,又從包里掏出一樣東西:「二哥,你幫我把這個給易婭。」

火車來了,她上了列車。二哥站在站台上,握着她從車窗里伸出來的手,幫她把眼角的淚水抹去:「不許哭,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沒有二哥的日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你一定要來找我。」易初顏沖着他大喊。

她知道,石井回不去了,原本就要結束長達十三年最漫長的告別,卻在最絕望的時候,命運第一次給她點亮了一盞燈,可還來不及團圓,卻又要殘忍地接受再一次的離別。

鳴笛聲響,自此,兄妹倆天各一方。

火車飛馳遠走,張煒遇朝着火車離去的方向,奔跑着,妹妹已走遠,從此以後,又是一個人行走世間。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兩行淚水也稀釋不了心裏的沉重。不知道以後,誰會替她阻擋這世間無處不在的鋒利。

此別,也許就是永別。

他從口袋裏掏出陳炅的BP機,扔在了旁邊的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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