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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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眼

電話鈴終於響了,昨天告別時老李叮囑過,不管有沒有消息,都會打電話給他。

「老李,怎麼這麼晚來電話,是不是找到了?」

「是,長話短說,我挑重點。」

「護送回鄉的名單是:王林生、易君、易橋、易大海,最後一個是季正。」

「哪個季?」

「季節的季。」

季姓在石井鎮少有,赤崎警官馬上想到了是季之白的父親,他好像已經過世十幾年了。

「喂,赤崎,你還在聽嗎?喂,喂。」電話那頭傳來老李急促的聲音。

「在的。」

「另外,賠償金是十萬,不知道你那天問到的是多少?」

「兩萬。」

「這樣啊,那你看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隨時給我電話。」

其實在赤崎警官心裏,兇手是誰的謎底,昨天已經揭曉了。

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名單中竟然有易大海的名字,也就是易初顏的養父。最後一個竟然是季之白的父親,可是季之白的父親十幾年前就因病過世了,沒有異樣,也沒有人說他被剔骨。

赤崎警官在心裏推算了一下時間,嗯,那個小女孩還不可能跨鎮來作案。

他突然心裏緊了一下,不放心,得先給季之白家打個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再撥,還是無人接聽,再打最後一次,終於通了,接電話的是季之白的姐姐。

「是季之白家嗎?我是李赤崎。」

「赤崎警官,我是之白的姐姐,聽說你昨天還來看望過我媽,感謝感謝。」姐姐語氣平和。

「客氣了。家裏沒發生什麼事吧。」

「家裏都還好,我媽已經睡下,我和妹妹也睡了,所以電話沒來得及接,不好意思。」

「之白呢?他也睡了?」

「我弟弟他吃了晚飯,這會兒好像出門去了,不在家。」

「今晚幾點吃的晚飯?」

「大約七點半吧,今天吃得晚,要給我媽做護理,他也是等我媽睡下了才出的門。」

「這樣啊,他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警官這麼晚找我弟弟有什麼事嗎?」被警官問了這麼多,姐姐警惕起來。

「沒事沒事,就是問一下,那個,之白出門前有說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弟弟去了哪兒,聽我媽說的意思,應該是去找初顏了,這小子正戀愛呢。」聽說沒什麼事,姐姐放鬆下來,弟弟是家裏的獨子,要是能早點娶妻生子,也是一件喜事,「他說了什麼?好像也沒說什麼,就說今晚可能會晚點回來,我們也沒打算等他。」

「嗯,沒有其他的事,掛了啊。」

赤崎警官順手拿起兒童福利院的照片,依然分不清哪個小女孩是易初顏,但擺在後面的盆栽讓他忽然眼熟起來。其中一盆,正是風信子。

風信子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帶着他去了所有跟它和易初顏有關的場所。

那天去易初顏家,她靠窗戶坐着吃飯,窗台上擺了一盆。再往前的記憶就是他看到她在車窗里把一盆風信子送給季之白。再往前,再往前,是在她養父易大海的葬禮上,那是第一次去十七組,有村主任陪同。她跪在靈堂前,過來給賓客還禮。後來煒遇說,有人來提醒法師,屍體開始腐爛了。

腐爛?赤崎警官終於明白,名單中的易大海也被剔骨了,只是作為女兒的易初顏,很輕易地遮掩了這個真相,譬如是摔壞了的部位容易腐爛,她不介意,外人又有誰會介意呢。

記得當天還發生了一件事情,來了一個討債的人,小女孩當時說了什麼,好像說的是:「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赤崎警官重複著這八個字,突然意識到可能今晚會發生大事,老李這個電話來得不早不晚,一定出事了。

他胡亂抓起大衣套在身上,往十七組奔去。

以前不知道到十七組的路竟然這麼遠,積雪的路跑起來十分困難,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又飄起了雪,明明白天時還晴空萬里。他似乎又聽到了小女孩倒在寒雨中哭喊的聲音:「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們。」這聲音像是一把沉重的枷鎖,鎖着他,寸步難行。

村口第一戶,易初顏兄妹的家,赤崎警官往村裏深處望去,猶豫要不要先去季之白家,萬一人回家了,最起碼人身安全沒問題。

這時,從院子的房間里傳來一陣熟悉的音樂,非常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麼音樂。

聲音不小,應該是開了外放調到最大的音量。

這麼晚了,為什麼會放這麼大的聲音,赤崎警官推開了院子門,走到傳出音樂聲的門口敲了敲,只聽到「咚」的一聲。他迅速推開了門,是易初堯從床上摔到了地上,試圖往門口爬,他看到是赤崎警官,表情怔住了。

赤崎警官聽着單放機里的聲音,明白了一切,那是《天氣預報》的背景音樂——《漁舟唱晚》,但此刻早就過了七點半。煒遇做的不在場證明,是被這個聲音誤導了。

易初堯特意把聲音調到最大,本意就是想呼救,沒想到等來的是赤崎警官。他頓了幾秒,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抉擇,咬着牙說:「快,警官快去救人,快去救季之白。」

赤崎警官緊張起來:「人在哪兒?」他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好,他趕緊出了門,只聽到易初堯在身後喊:「堂屋右邊過去內側第一間。」

越往院子裏走,氣味越重,他找到堂屋右側第一間,一腳踹開門,燒炭的氣味撲面而來。

他趕緊把門窗都打開,濃煙散開,他才看到季之白趴在地上,明顯是無力地掙扎過,現在重度昏迷,不省人事。赤崎警官拍了拍他的臉,喊了幾句,季之白才睜了一下眼,虛弱無比。赤崎警官把他抱出房間,放到易初堯的床上,這才看清他的臉,嘴唇烏青,昏昏沉沉,似醒非醒。過了一會兒,他人清醒了一點,眼神迷離著,嘴裏在問:「初顏呢?初顏呢?救救她。」

赤崎警官看向易初堯。

從遠處隱約傳來一陣樂器聲,易初堯感到深深的絕望,什麼也不肯說。

煙塵四起。

赤崎警官循着聲音走向了後山,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延伸至山林深處,來石井這麼久,他從未留意到,後山裏竟然有大片大片的竹林。

大雪凄然,清遠空谷的陶塤聲越來越近了,在黑夜裏,如泣如訴,婉轉纏綿。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散生竹里,一個少女披着潔白厚長的斗篷,坐在竹葉堆上,髮絲輕垂,嘴唇在陶塤上左右遊動。雪花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她與後山與竹林就是一體。

「你吹的可是《故鄉的原風景》?」赤崎警官在部隊里聽文藝兵吹過。

少女不為所動,吹到一曲完畢才緩緩仰起頭來:「原來警官也知道這首曲子。」

「聽過而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土和原鄉,我也是。」

少女站了起來,仰著頭,星星之眼盡頭是無盡的飄雪。「若故土沒有了故人,故土也就不是故土了。不知道警官是否想念你的故鄉,故鄉是否還有人,讓你惦記。」

赤崎警官微微顫動了一下,想起索道河旁邊的老人,他說過,心裏有故人,故人就會來心裏。

「易初顏,今晚這通電話可是你打的?」

「是,我不打那個電話,警官又怎麼會在這裏?」

「你怎知我一定會來?」

「時間掐得這麼准,我想不到警官有什麼理由會不來。」

「一個月前跟蹤我的人是你?」

少女淺淺一笑:「我幾乎以為這輩子都再見不到警官了,那天鎮上發了公文,恰好被我看見,我都不敢相信,警官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出現,直到我看到了警官的傷痕。」

赤崎警官心裏寒冷:「你就是十三年前雨中的那個小女孩?」

「警官竟然還記得十三年前跪在雨中向你呼救的小女孩?」雪花落在少女的睫毛上,化成水濕潤了她的眼眶,她轉身面對赤崎警官,「我以為警官從未放在心上過,既然當年視而不見,又如何還能想起呢?」她停了一下,嘆息了一聲,「只可惜,我不是她。」

「不是你?」

「那是我姐姐。」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眼波含墨,十三年前的那場大暴雨歷歷在目。

那天,她和姐姐擠上去鎮里的車,下車的時候雨下得很大,好在前一天傍晚在星星之眼就下了一點,姐姐有備而來,帶了一把傘。

鎮上不大,問問路,就來到了派出所門口。

派出所的門衛大爺見是兩個小孩子,沒有緊急案件,也說不出個前因後果,愣是不讓進,怎麼求都沒用。沒有辦法,姐妹倆只能撐著傘在路邊的大樹下躲雨。

雨越下越大,她渾身冷得發抖,姐姐一直安慰她:「枝子,我們再等等,也許再等一下就出來了。」

她知道父親的事大過天,一定要咬牙堅持。姐姐的堅持是對的,沒多久,果然就見到一個警察從裏面出來,步伐很快,姐姐立刻從衣服內口袋裏拿出那張報紙,把傘給妹妹,衝進雨中,大喊:「警官,我有冤情,請求您幫忙。」

可警官只是瞥了她一眼,就迅速鑽進了車裏。姐姐追了過去,一個踉蹌摔倒在雨里,嘴上還喊著:「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聽我說完……」沒人理會她,車子瞬間就開走了,手裏的那張報紙,被大風卷跑,姐姐在大雨里哭得肝腸寸斷。

眼見姐姐被淋,她也顧不得大雨跑了過去。雨太大,傘根本撐不住,被吹散了架。她跑到姐姐身邊,跪在雨水裏,姐妹倆在雨中抱頭痛哭。

「姐姐,我們還要等嗎?要不要等你說的從市區調來的警官,不是說他是一個好警官嗎,他一定會幫我們的。」

「不用等了,剛才就是他。」姐姐已經冷靜了下來。

「姐姐怎麼知道是他,會不會是你認錯了,要不再去問問。」

「就是他,我不會認錯,我早就聽說他後腦勺有一道中過槍的傷疤,剛剛那個,就是他。」

「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嗎?」姐姐的話讓她絕望。

傾盆大雨讓姐妹倆眼睛都睜不開,姐姐說:「枝子,你記住姐姐的話,以後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記住了嗎?」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還有一句話,你也要記住:置之死地而後生。今天的我們,沒有任何出路了,但我們還是得想辦法。」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她完全不懂是什麼意思,只顧著點頭,但她知道,姐姐決絕的眼神,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回村裏的兩班車都開走了,但家裏有媽媽和二哥,不能回去得太晚,只能等雨小一點,走路回去。

「我們就是走路回去的,那條路是那麼漫長,為了快點到家,姐姐帶我走了山裏的一條近路。」少女說。雪花快要染白了她的頭髮,白色斗篷純潔無瑕。「警官絕不會相信吧,我姐姐被山上的洪水沖走了。你聽到的沒錯,姐姐是被洪水沖走的。

「我們經過一條小河,平時那裏並不深,都能跨過去。但那天的雨實在太大了,姐姐說她先試一下深淺,腳才剛伸過去,一瞬間就被大水沖走了,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要救姐姐,但姐姐只喊了一句『後退,不要過來』,就無影無蹤了。我蹲在那條河邊,喊啞了嗓子,沒有人聽見。我只能返回到馬路上,一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

「警官,你知道世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嗎?你一定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是當你最絕望的時候,你不敢絕望。我根本不敢想姐姐若是死了怎麼辦,我就拚命想啊想啊,也許姐姐抓住了什麼得救了,也許姐姐被衝到了什麼地方,過幾天能自己回來。」

少女佇立着,過往年月皆是深淵,早已讓她平靜,她像是在訴說一件遙遠的無關自己的故事。

「我跑回村裏找大人求救,可是,他們說只能等雨停了才敢去找。是啊,那麼大的雨,誰會冒着生命危險去救一個跟他們毫無關係的小孩呢。我想不到辦法,只能回去告訴母親。

「家裏安靜得如同這山谷一樣,我叫醒媽媽,還沒張口,媽媽說:『快,快讓人去尋二哥,他今天跟着大隊伍去遊行,還沒回來。這麼大的雨,天都黑了,別出事。』

「我慌了,二哥不是跟着大人去遊行的嗎,不是說遊行一會兒就能回來嗎,為什麼這麼晚了他還沒回家?我說我這就去找,媽媽拉住我,說讓姐姐去。可我根本不敢告訴她姐姐的事。」

少女輕輕擦拭掉眼角的雪水。

「媽媽見姐姐沒跟着進來,就問姐姐去哪兒了,一開始我還能堅持,說姐姐去拿葯了。但是又過了一會兒,姐姐還是沒回來,媽媽就說她要去看看。我再也堅持不住,哭着說,姐姐被大水沖走了,也許回不來了。

「媽媽一口氣沒上來,心絞痛犯了,大口大口地喘氣。我嚇壞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要去找醫生,被媽媽死死拽住,不許我去。好久好久,我才聽見媽媽說,枝子,哪兒都不要去,就在家裏陪着媽媽。

「我一直握着她的手,多麼希望姐姐和二哥這個時候都能回來。

「媽媽的氣息越來越弱,但她還是緊緊地抓着我的手。

「警官,你一定見過很多死人吧,可你知道人在臨死時斷不了氣的模樣嗎?我見過。」少女伸出手,在空中接住一片雪花,輕輕一揉,雪花碎了。

「媽媽終於睡著了,聽不到一點呼吸。我使勁搓着她的手,大聲喊著:『媽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可是,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沒有了溫度,一點一點地就變得冰涼了。

「那種冰涼,豈是大雪能比,我躺在媽媽旁邊,從溫暖到冰涼。

「媽媽最後對我說了一句話,警官你猜,一個經歷過世事苦難的女人,將死的時候會說什麼。」

赤崎警官盯着她的雙眼,他不敢想像,一夜之間丟失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會說什麼。

「她說,枝子,如果有來生,你不要來找媽媽。」

雪水不停地在少女臉上滴落,大地素白,哀鴻叢生。

「姐姐的屍體在山腳下找到了,跟母親一起下葬,二哥沒再回來,村裏的大人告訴我,在遊行中走散的人,都回不來的。靈堂守夜的那晚,我把家裏所有的炭都燒了,關了門,挨着姐姐,以後我們一家人永遠都會在一起。

「沒想到,上帝不要我,第二天,我又醒了。警官,你說,我有什麼理由不活下來。

「今晚你既然會到這裏來,想必後來的事都已經知道了。那份名單上的人,瓜分了我爸的賠償金,也沒有找剔骨師給他超度。他們欺騙了所有人,還讓所有人都歌頌他們的重情重義,你說可笑不可笑。連死人的錢都敢要,還能安心地活着,活得比誰都好。警官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剔骨的傳說,是不是你也已經知道了。不,那不是傳說,都是真的,身為子女,做不到讓死去的人落葉歸根,我卻不能無視他們的魂魄不能安息。」

「所以你殺了王林生。」

「是。除了他,我還殺了易君、易橋、易大海。說到底,若不是他們每個人都心存惡念,就憑我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他們都不會死。我賭的,就是他們的貪念,還有他們做了虧心事的心虛。我把灌了水銀的水端給了王林生,但若不是他和護士長之間本來就相互猜疑,護士長完全可以救他;易君更可笑,我只不過在礦場高處跟他說,我是易東博的女兒,他就嚇得自己跳了下去;至於易大海,如果他當晚不喝酒,不騎車出門,我都不確定他會不會中風信子的毒;還有易橋,一把年紀了,色心不泯,為老不尊,毫無良知。他怎會想到,從我去找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他自掘墳墓的開始。」

「風信子有毒?」

「我也不那麼確認,小時候聽說,如果誤食它的莖球,可能會死。我沒有別的辦法,連這麼拙劣的說法都相信。」

「唱戲的那個晚上,也是你佈下的局?」

「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只要他不來找我,我就沒有機會出手。」

「但你算準他一定會認為那是個很好的時機,村裏的人都在看戲,說不定,你也在。」

「沒錯。我就坐在那裏等他出現。」

「那塊石碑被你提前動了手腳,開車的人會產生距離誤導,等看到的時候,剎車已晚。之後你又把它挪回原位,企圖瞞天過海。」

「沒想到警官連這些都知道。是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但如果不是剎車失靈,挪動石碑或許也不起作用。」

「所以你故意說去車上,趁機把剎車弄壞。」

「去車上是他說的,都不需要我開口。」

「那個酒瓶,也是你放的,混淆視聽,讓人以為他是酒駕沉湖,連引起警察注意的機會都沒有,恐怕剔骨是在他沉入湖底之前,你怕屍體打撈上來之後沒有機會。」

「後半句猜對了,但前半句不對,我沒有放酒瓶,我根本不會游泳。」

「不是你,那是誰放的?我們差點被蒙蔽了真相,易橋的死就會無聲無息地變成一樁普普通通的酒後駕駛事故的案子,就像你養父一樣,沒有人發現他的食指也被剔骨了。」

「這我不知道。不過,我從來都不怕你來查,從未怕過。」

「季之白又何錯之有,孝順又善良的人。」

警官知道的細節,遠比她想像的更多。少女的臉上抽動了一下,她再度仰起臉,星星之眼還沒有等來繁星一場,她和季之白之間的緣分無疾而終了。六歲之後,她便沒再失控過,除了他。差一點,她就動搖,就失控了。

「季之白的爸爸當年也跟着一起染指了那筆賠償金,所有名單上的人,都是我要找的人。」

「他爸爸從汾城回來沒多久就過世了,已經得到了報應,你為什麼不放過他?這件事跟季之白一點關係都沒有,他甚至一丁點都不知情。」

「警官難道不知道『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這句話嗎?他是季正的兒子。憑什麼我們活得這麼痛苦,還有我死去的姐姐和二哥,誰來給他們償命!警官,我問你,誰給他們償命,他們又哪裏有錯了?」

「你完全可以選擇報警,求助警察,任何時候都可以。」

「選擇?六歲開始,我的人生就沒有了選擇,從我爸去世之後,都是命運一次次地選擇我。姐姐說了,以後任何事情,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事情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易初顏,當年的事,我有愧於你們姐妹,當日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致使發生了後來的種種。但是,殺了人,就要接受法律的制裁,跟我歸案吧。」縱使不忍,赤崎警官今晚也得將殺人兇手捉拿歸案。

少女撫摸了一下手中的陶塤,這是父親留給她的唯一一件遺物,她放到嘴邊,吹響了幾個音,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星星之眼再吹這首《故鄉的原風景》了。

她說:「警官,你還不知道這裏叫什麼吧。」她慢慢地挪動着身子,走到警官的身後,「警官,這裏叫星星之眼,若是能仰望星空,得繁星一場,便是世間最美的風景了。小時候,我姐姐帶我和二哥去過寒戈的星星之眼。對了,就是去找你的前一天下午,那裏的星星之眼跟這裏一樣美。可是,我姐姐和二哥,從來都沒有在星星之眼看到過星星,你說,遺憾不遺憾?」

赤崎警官仰起頭看了一眼,是啊,幽綠的散生竹正迎著寒風,呈現出它的傲骨,雪夜冷冽,竹葉上都落滿了雪,頭頂的視野越窄,也越美麗。假如竹葉盡頭不是風雪,是星空,會是多少人渴求看到的畫面,在這靜謐的深夜,這裏宛若世外桃源,可以忘卻世間紛擾。

頭頂的竹葉開始移動了,赤崎警官猛地回頭,身後的竹子越來越密,瞬間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竹林之牆,像是被按下了開關,竹林的入口似乎從來沒出現過。

少女也不見了。

他突然明白了星星之眼原來也是少女設好的陷阱,入口不過是個虛設的幌子。

少女把鐵絲收緊了,直至最後一根竹子牢固地綁在另一根竹子上,鐵絲從外面入口繞了一圈,裏面的人絲毫觸碰不到。鐵絲是她特意去五金店裏挑選的。改這道竹林牆,不需要費太大力氣,星星之眼似乎就是天造的陷阱,像個機關,一拉鐵絲,星星之眼便不再是星星之眼,是竹林陷阱。

赤崎警官冷靜了幾秒,大聲喊道:「易初顏,快打開竹門,現在就回頭,跟我歸案,你逃不掉的。」

少女站在竹林門口,緩緩地說:「我知道我逃不掉,也從來沒想過要逃,可是我還有未完成的事。警官,也請你嘗一下徹骨的寒冷吧,姐姐就是這樣,她死在寒冷的暴雨中,無人知道她的痛苦。」

「易初顏,回頭是岸,你不要再固執了。」

踏着雪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赤崎警官大聲地呼救,可是除了山谷里的回蕩聲,沒有人會在半夜聽到。

「易初顏,你聽我說,你沒有失去所有,你二哥還活着,你二哥還活着!」

少女停住腳步,在心裡冷冷地哼了一下,豈會相信警官這個時候的話。那一年,王林生已經在他的辦公室里告訴過她,二哥死於暴病。

赤崎警官使盡全力想要掰開那些竹子,試圖從縫隙里鑽出去,但根本掰不動,外面的鐵絲將它們牢牢綁住了,散生竹本就無比堅固,現在更如一張死網,紋絲不動。他又試着爬上竹子,上面間隔的縫隙大一些,可是下着雪,竹身被冰裹住,又濕又滑,借不上力。

精疲力竭,他絕望了。

易初顏回到房間,打開柜子,拿出背包,裏面有她兩年前從寒戈信用社取出來的兩萬塊。她抬頭看了一下鐘錶,十一點,時間剛剛好,還有十分鐘,她預訂的車就要來了。哥哥的行李早已收拾好,她要帶他離開這裏,去找外面的醫生。

她計劃讓車把她送到市區,搭乘南下的火車,先到廣州。列車時間已經選好,應該能趕上。

要走了,環顧了一眼房間,她在這裏生活了十二年,有快樂,但更多的是每日內心的煎熬和掙扎。既然要走,就斷得乾乾淨淨,這一別,就再也沒有歸期了。帶着最初的行囊,告別吧。

可是,剛走到門口,手裏的行囊就掉落在地。

有一個人躺在雪地里,身上早已被大雪覆蓋。

易初顏的腳下似有千斤重,一步一步,走向雪地,柔軟的鵝毛雪片,卻讓一個人的身體在雪地變得如此僵硬。她把哥哥抱在懷裏,他的鼻間已經沒有了氣息。她上一次這樣抱着他,還是易小虎逃回福利院的時候,他是那麼弱小、無助,卻對她信任依賴。這十三年來,他們相依為命,彼此都不再探究對方心裏的秘密,她至今都不知道易小虎從何而來,如今,卻知道他已經去了。一句再見都沒有留。

這是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親人。

她名字還是他取的,養母給的名字他們都不太滿意。

他們當時就坐在身後堂屋的石基上,雙手捧著臉,易小虎說:「我覺得我初次見你的樣子就很美,要不你就叫初顏,如何?」

「初顏,初顏,」易枝子一聽就很喜歡這個名字,後來她知道了「人生若只如初見」這句詞,更是覺得哥哥有才,「初顏,就它了,那哥哥你呢,你叫什麼好?」

易小虎想了想:「我就叫初堯吧,高大,驍勇善戰。初顏,以後讓我來保護你。」

嗯。易枝子重重地應了一聲,她心裏想,如果二哥還活着,他也一定會像小虎一樣保護她,以後易小虎就是她的哥哥了。

漫天飛舞的大雪,落在她的身上。

她輕聲地喚了一聲哥哥,曾聽石井的老人說,如果抱着熟睡了的孩子起身,要一邊喊他的名字,才不會讓魂離了身。她接連喊了幾聲哥哥,撥開他臉上的雪,臉龐乾淨如洗,只是風雪把他臉上的痛苦冰封了。

把哥哥半抱半拖到院裏的樹下,她靠着桃樹,乾枯的桃樹枝旁逸斜出。哥哥的頭枕着她的腿。

從易初堯手裏掉下一張早已被風雪浸染的畫,她撿起來,是那年他要離開福利院時,她畫給他的,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手牽着手。她想起易小虎曾經問過她,畫上畫的還作數嗎?他把這張畫視作世界上最珍貴的禮物。

永遠作數。

易初堯使盡了全力,才把房門打開,看着外面的風雪,他笑了,這雪足以讓他以最沒有痛苦的方式跟這個世界告別。身體爬行着越過門檻,滾落到院子中央,自從生病以來,沒有一個時刻,像此刻這樣放鬆。

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身上。手裏拿着那張畫,一個小女孩牽着一個小男孩。

枝子,這張畫還作數嗎?作數的話,答應我,離開這裏。

枝子,我愛你。他在風雪中笑得很舒心,只有離開,才是愛她最好的方式,為此,他不惜赴湯蹈火,星月不怠。《漁舟唱晚》,再也聽不到了,他第一眼看到易枝子的時候,那是世間最動聽的背景音樂,也是最痛苦的畫面。世界上唯一一個說永遠都不會離開他的人,只有自己離開了,才能讓她了無牽掛地離開。

畫上面寫着一行字:枝子,見字如面,離開這裏。

她的嘴角不斷抽搐著,眼裏滿目蕭然。不,不,哥哥,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裏守着你。她想大聲喊,嘴張了好幾次,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跟那一年她決定關上堂屋門,躺在母親和姐姐旁邊一樣。

風雪侵襲,慢慢覆蓋了她的全身,好冷啊,她用最後一點力氣,伸出手,一大片雪花落在她的手掌心裏。

真美。她笑了笑,閉上了眼睛。從在福利院第一次見面后,她所有的山山水水,都是和易小虎一起走過的,一場風雪,了卻一場浮生。

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了,從此以後,不問世事,不問來生。

十八歲的漫長人生,再也經不起這流年,撐不住一場大雪的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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