煒遇

煒遇

煒遇

二〇〇〇年,春。

赤崎警官在探視窗口門外等著,煙灰缸里剛掐滅了一根煙。

他看着煒遇從裏面走出來,空曠的走廊,煒遇穿着囚衣,邁著大步,腳步聲落在地板上,發出迴響,窗戶外的陽光投射着他的影子,越來越近。煒遇已經剃了平頭,從實習到現在,赤崎警官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他的五官。

從火車站離開的煒遇,去了一趟寒戈的老房子,那裏殘破不堪,野草叢生,了無生氣,最側的牆面瀕臨倒塌,露出一個巨大的洞。妹妹已經走遠了,以後再無機會回到這裏,姐姐早已不在人世,這棟舊房子門前,再也沒有三姐弟在草坪里玩耍的身影。從前母貓半夜鑽來看小貓的窗戶還在,窗紙全都破碎了,被風吹得零落。

在老房子裏空坐了一天,一點也不覺得空虛孤獨,自從知道妹妹還活着,他的信念就只有一個:無論如何,要保全妹妹。

今天早上看到了這十幾年來最美的晨曦,傍晚又看到了最美的雪地夕陽,一個人站在窗戶邊哭得不能自已。所有的故事都已落幕,人生如此短暫,找到了妹妹,回來拜祭了父母和姐姐,似乎人生再也沒有其他願望了。

警車開來,他從房子裏面緩緩地走出去,舉起雙手。

戴上了手銬,他在警車裏提了一個要求,想去醫院看一眼師父。那晚他救走了妹妹,車開到半道,他敲開路邊一家小賣店,撥了所里值班室的電話,告訴他們赤崎警官被困在竹林里。

可是赤崎警官還是重病了一場,肺部受了嚴重的風寒感染,被救出來的時候,人已奄奄一息,連夜被送往了醫院。

因故意幫助犯罪嫌疑人潛逃、幫助犯罪嫌疑人偽造證據,煒遇被判五年。

「不打算請辯護律師了嗎?」

「不用了,師父。」

「你還在實習期,不屬於濫用職權的主體,如果有辯護律師的話,也許能再判輕一點。」

煒遇搖搖頭。

「父母來過了?」

「嗯,來過,我讓他們失望了,對不起他們。也讓您失望了。」

煙嘴在手裏繞了一圈,還是放進了嘴裏,點燃,旁邊的看守員把窗戶打開,已是陽春三月,萬物之春姍姍到來。果然,沒有哪個冬天是熬不過去的。醫生叮囑赤崎警官不要再抽煙了,但他還是瞞着家人,外出辦公的時候,偷偷吸上幾根。

「師父,把煙熄了吧,師娘會心疼。」

「沒事。」赤崎警官猛吸了一口,想了想,終於還是把煙掐滅了。

「你怎麼不和易初顏一起走?」

「我沒地方可去。」煒遇頓了一下。

「我猜到你肯定是去了老家的房子,是我讓他們去那裏逮捕你的,你不會逃。」

「師父,那隻貓還好嗎?」

「我照顧著呢,餓不著,冷不著。」

「小時候家裏餵了一隻貓,母貓經常半夜偷空來看小貓,後來我把它趕走了,妹妹哭了很長時間。」

原來是這樣,難怪門口那隻貓貓糧不斷,冬天又加了厚的墊子,赤崎警官想起風雪之夜星星之眼裏的少女,不像是會為了一隻母貓哭鼻子的樣子。

「師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你想知道?」

「本來不想問,但還是想知道。」

「一個人,只要你說了謊,就一定有漏洞。我也大意了,一直忽略了故事裏二哥的存在,直到我再次去暗訪。」

赤崎警官想起那次去看望季之白的母親。

季之白出去倒開水,赤崎警官提起了收養的事。

「不知道咱們十七組,有沒有被收養的孩子?」

「這些年少見了,現在誰家的孩子不是寶呢。」季之白母親說。

「是。早些年呢,十來年前。」

「那還是有的,」季之白母親以為警官是跟她聊家常,數了數組上前後院的一些情況,「我想起來了,剛剛說的易家的女孩和男孩,也都是收養的。」

「跟之白談戀愛那個?剛剛你說叫什麼來着?」

「女孩叫易初顏,男孩叫易初堯,她和哥哥當年來的時候,也就五六歲。養母過世得早,但對孩子非常上心,組裏沒人敢當她和孩子的面開玩笑,她會跟人拚命,真的就像親生的一樣,沒有差別。」

赤崎警官心裏「咯噔」了一下,易初顏符合所有的目標條件。

原來那時候師父就開始懷疑自己了,對於師父,煒遇由衷地敬佩。

「如此重要的暗訪信息,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加之你那天突然出現,給她做了不在場的證明。」

「我確實聽到了《天氣預報》的聲音,時間上是吻合的。」

「是,沒錯,你確實聽到了《天氣預報》的背景音樂,所以你才會鎮定自若,但那隻不過是易初堯放的錄音帶,後來他用那個音樂發出求救,我就明白了。但無法排除你不知情的嫌疑,你平時那麼細緻,不會不知情,只是那個時候,你已經知曉了易初顏就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我說得沒錯吧。」

煒遇低着頭不說話。

「酒瓶也是你放的,你想製造易橋酒駕沉湖的假象,掩蓋事實。」

「師父又是如何得知?」

「你以為那天在小劉辦公室,我只是無意中折回嗎?不是。前一天,我去你的宿舍,發現你洗完頭髮卻不用吹風機,我猜想吹風機一定是壞了,就按了一下吹風機的開關,果然壞了,應該是你連夜把衣服吹乾了吧。」

煒遇想起那天的場景,他洗完頭在鏡子前用干毛巾擦頭髮。

「可是我並沒有把吹風機放在外面,也許沒有呢。」

「你忘了你每次出門前,頭髮都是會吹乾的,這麼冷的冬天,我想不出你不用吹風機的理由。」

原以為自己做得很細緻了,衣服連夜吹乾,長時間地吹,把吹風機吹壞了,卷好丟進了衣櫃的角落。

「你把吹風機藏了起來,平時就掛在鏡子前。」

煒遇沉默,師父這麼在意自己的生活細節。

「後來,我知道你已經拿到了一份名單不齊全的報道,易橋這個目標人物,恐怕你比我早知道。」

「師父可能也跟我一樣,當時沒有揭穿,就是想搶在她再動手之前,拿到那份名單吧。」

「那個時候逮捕她,沒有任何證據,只能拿到名單,等着她出手伺機行動。」

「師父也託了其他人去找那份報道。」

「可惜,拿到這份報道,也只不過是你妹妹復仇行動中的一環,時間都被她算得死死的。我也沒想到,她就是當年在雨中向我求救的小女孩中的一個。」說到這裏,赤崎警官又想起了星星之眼的種種,因為當年自己的疏忽,姐姐死在了暴雨中。也許,當時自己停留下來,哪怕先問一聲,兩個小女孩的命運就會被改寫。想到此,內心裏的愧疚涌了上來。說到底,自己跟殺人兇手有什麼兩樣呢?

「於是,師父你想到了我可能就是二哥。」

「你的生活條件很優越,做人正直,業務能力也強,實在無法想像你是被拐賣的孩子。但我還是給高橋打了電話,仔細調查,果然,你也是被收養的。煒遇,如果一開始你就告訴我這一切,你今天就不會一錯再錯了。」

煒遇望着窗外,他不曾後悔過,原本他對尋找妹妹這件事只抱着僥倖的心理,誰知竟然真的找到了,妹妹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骨血至親,做不到不幫她。

赤崎警官把煙又拿了起來,點了火,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他長時間失眠,不來見煒遇一面,有些信息,審訊員還是無法得知,但要不要來見,他在心裏糾結了許久。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是煒遇在火車站扔掉的BP機。

「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嚴查了去市區的所有交通,出動了警察緊急追捕,可依然沒有抓到易初顏。後來,我想到是你開了警車把她送到了火車站,而且走的不是石井和本市的火車站,就又派人去了鄰鎮周邊的幾個鎮,在其中一個火車站,找到了這個。」

煒遇心裏一驚,拿起BP機,他一再叮囑過妹妹,一個月之內,都不要呼他,當時扔掉了它,就是怕再節外生枝。

「你不用看,已經壞了。我們換了新的BP機,綁定了尋呼號碼。」

「它響過嗎?」

「沒有。我想,如果她傳呼你了,你不至於不配合警方吧?」

赤崎警官死死地盯着煒遇。

「煒遇,你在警校待了這麼多年,你知道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人能逃過法律的制裁。易初顏現在究竟在哪兒,恐怕只有你知道了,一張假的身份證,能用得了多久,全國一聯網,她沒地方可以藏身。」

煒遇也看着赤崎警官,這是他一早就做的決定,唯獨這個信息,只能是他一輩子的秘密。更何況,如今妹妹在哪兒,他確實不知。

「師父,我扔掉了BP機,就是想告訴你們,我跟她斷了唯一的聯繫,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師徒二人四目相對,一個死攻,一個死守。

終於,赤崎警官收回了審視的目光:「即便你不說,讓她落網,也是遲早的事。」

煒遇想終止談話。

「想過以後做什麼了嗎?」

「有過案底,警察肯定做不了了,謝師父關心,人生有很多條路,回去幫父母做生意也不會是最差的選擇。」煒遇起了身,對着看守員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又回頭望了一眼赤崎警官,說:「師父請回吧,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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