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親的死

第九章 父親的死

天不亮母親就替父親看牛去了。父親在家做的早飯,為天高包好了乾糧。外面下著雨,家裡沒有雨傘,父親為天高找了條破麻袋當雨衣,出門不一會兒,麻袋就濕透了,等到了學校,麻袋已經吸足了雨水,沉甸甸的,衣裳也濕透了。

放學了,天上細雨如煙,地上芳草青青,天高與同學們奔跑著,追逐著……漲滿的河水擋住了去路,同學們挽起褲腿兒,赤腳過河,並在河裡打起了「水仗」。正在河邊看牛的母親發現天高和同學在互相往身上撩水兒,就大聲吆喝著走過來,天高覺得不好意思了,母親並沒說什麼。天高幫母親拉著黃牛,一起回家了。

父親已經做好了晚飯,正掃著地,母親接過笤帚:「你去歇著吧,我來掃。」母親見父親不停的咳嗽:「你去躺著吧……」

「他媽,明天我去看牛吧。」

「那怎麼行?你咳咳嗽嗽的,叫雨淋著咋辦?等天好了再說吧……」

晚上,天又下起了大雨。

「唉!」父親又嘆氣了:「總叫你替我看牛,我真沒用,我這個廢人不如死了……」父親看著外面的雨天。

「你胡說些什麼?」母親有點慌:「他爹,你可別胡思亂想的……孩子還小著那……」父親反覆的言談,母親心感不安。

「他媽,我昨天趕集回來坐在山頂上,仔細地看了看牟平城,牟平城挺好的,我這輩子還不知能不能再看看牟平城了……」

「你這個老東西瞎想些什麼?你能撇下俺娘仨不管嗎?」母親似乎聽出了父親的言外之意,心中擦過一絲不祥的預兆。

「他媽,你別往心裡去,我只不過是說說閑話罷了。」

晚飯後,合作社的組長來通知父親,說如果明天不下雨了,組裡要用牛耠溝種豆子,要父親早點起來把牛拉出去吃飽了。父親答應了。

一大早母親就起來了,做好了一鍋饅頭,然後拉牛山上了。

母親剛走,父親就推醒了天高:「醒醒,爹有話跟你說……」

天高醒了,覺得奇怪,爹有什麼話要說?

「爹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咱家有五個小金元寶,由你媽看管著,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聽見了嗎?」

「知道了,爹,小金元寶什麼樣?」

「別問那麼多了,不用急,到時你媽會給你看的……」

天高並沒有多想,因為他的覺還沒睡夠,再說他也不知道父親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什麼元寶不元寶的,一個翻身又呼呼地睡了,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剛才與父親竟是最後的話別。

天大亮了,天高也醒了,見父母都不在家,知道母親去看牛了,那,父親上哪去了?

該是也去看牛了吧,母親說過,一個人看兩頭大黃牛挺吃力的,有時拉不動牛,最好是兩人看著。鍋台角上還有一半吃剩的饅頭,一定是父親吃了一半饅頭后,幫母親看牛去了……

哥妹倆吃完早飯準備去上學了,剛要走,母親回來了:「你爹呢?」

「不知道,早晨起來就不見爹了。」

「你爹的拐棍兒呢?」母親在屋裡找了找。

「不知道。」天高哥妹倆什麼也不知道……

「快找你爹去……」母親預感到了什麼,臉色也變白了:「你爹不會是……?」母親發瘋似地跑上街,大聲哭喊著:「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母親凄厲的哭喊聲驚動了街坊鄰居,他們安慰母親:「別急,或許上山逛逛?或許到臨村串門了呢。」

這些安慰不頂用了,母親知道父親凶多吉少了。「你們倆在家看門,我找你爹去……」,母親一個人哭著走了。

哥妹倆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心思去上學了,獃獃地立在門口東張西望,只希望爹能回來。

母親問遍了村裡的大人小孩,看遍了滿村的水井,也找遍了村北的水庫,什麼也沒發現。母親又從村西蹚水過河,到了西山上,最後竟然在西山的一個石窩子邊上發現了父親的一雙鞋和他的拐棍兒……

接近中午,披頭散髮的母親拿著父親的鞋和拐棍兒回來了,進門就趴在灶前的地上放聲大哭:「孩子啊,你爹他死了啊,他碰進石窩子死了……」

爹?死了?自殺了?天高回不過來神,也想不明白,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抱著母親一起哭……

本家們聞訊趕來,商議趕緊去打撈父親的屍首。他們準備了長竹竿,竹竿上綁上鐵鉤子,還拿了撈水桶的鐵錨,抬了扇門板,冒著毛毛雨來到石窩子。

這裡原是突起的花崗岩石磞,后因為人們連年在這裡採石,逐年形成了個盆狀的石窩子。

石窩子周邊是懸崖陡壁,除了北邊有個出口,其他地方無法站人,崖頂上依稀長著幾棵刺槐,在雨中無精打采地搖搖晃晃。石窩子中間是瓦黑瓦黑的水,深不見底。平時幾乎沒有人到這裡來。

天高是第一次來這裡,他感到石窩子陰森森的,站在崖邊朝下咳嗽一聲,整個石窩子立即都是回聲。天高做夢也沒想到這裡竟是父親的葬身之地!他試著想象父親跳水前的種種想法:他恨這個世界,還是留戀這個世界?他厭棄人生,還是珍愛人生?他真的活夠了願意死么?他放得下自己的親人嗎?天高實在無法猜想。

有一點可以肯定,父親不希望有人來救他,要不他怎麼會選擇這裡呢?但是父親也希望家人能找到他的屍首,要不他也不會將鞋和拐棍兒放在崖邊,這也算是父親臨死前幫他們娘仨的忙吧。

大家用長竹竿在水中慢慢地由里向外,又由外向里划著……划著……那個撈水桶的鐵錨由兩個人倒換著,不停地拋向水中,提起來,再拋下去……

還是未見父親的屍體。

「老頭子是不是死在另一個石窩子了?」崖上圍觀的人群中有人猜疑:「別看他的鞋和拐棍放在這兒,還可能是『聲東擊西』……」

不!——父親絕不會那麼做,天高堅信:父親沒有理由那麼做。

父親遲遲不肯「上來」,母親著急了,「他爹呀,你快點上來吧,我和孩子在等著你呢……」

「爹呀……爹呀……」天高兄妹也跟著母親一起哭喊著:「爹呀,你快上來吧,你快上來吧……」

水的面積比較大,站在北崖,竹竿子只能探到中心,再往南就撈不到了,攥桿的鄰居只好在崖上圍著石窩子轉著圈兒在水裡划……,終於,在石窩子偏南處,父親的屍首被劃出了水面。竹竿子的鐵鉤鉤住了父親的襖領,整個身子仍浸在水裡,水面只露出帶著瓜皮帽子的頭,考慮到父親屍首重,恐怕襖領掛不住,攥桿的鄰居想把鉤鬆開,重鉤一下,結果一松鉤,父親在水裡翻了一個滾兒又沉下去了。原來父親肚裡沒有水,可能是一口水嗆死了,所以水面浮不起屍首。聽圍觀的人們說,沒有喝飽水的溺水者或是沒有腐爛的屍首是不會自動浮出水面的。

父親再次被劃出了水面,這次是鐵鉤鉤住了前襟。

人們七手八腳地把父親放在了門板上。父親面色蒼白,雙眼緊閉,赤著的腳丫被水泡的又粗又白,衣褲緊貼著枯瘦的軀體,脊背向前彎曲,四肢蜷縮在一起,屍體的形狀像個煮熟的弓弓蝦。

兄妹倆跪在地上,搖晃著父親:「爹呀……爹呀……」一會兒哭成了淚人兒。

母親痛不欲生,也伏在父親的身上嚎啕大哭:「你這個老東西好狠的心吶,就這麼扔下俺娘仨不管了……往後叫我和孩子怎麼過啊……」母親一手抓住父親的衣服,一手拍著濕漉漉的草地,呼天搶地的哭的死去活來……

幫忙的人們將父親的屍體背朝天頭朝下放在門板上,想以此來空出肚裡的水,結果沒有空出水,只是有個鼻孔流出一滴殷紅的血……

前來圍觀的人們有自己村的,也有外村的,人們被娘仨凄慘的哭聲感染了,許多人也跟著流下了眼淚,連老天也有憐憫之情,毛毛雨一直未停——為他娘仨流下了涓涓細淚。

人死不能復生,再怎麼哭也沒有用,幫忙的人們拉開了娘仨,用門板將屍首抬了回來。

按當地風俗,人死在外面,不能停放在家裡,母親從屋裡找了兩條長凳子,將門板橫在上面,就算是父親的靈床了。靈床沒有孝幔遮擋,母親將父親的濕衣褲退了下來,用毛巾將父親的身子擦洗了一遍,換上了乾淨衣服,又託人買了一口薄板棺材,簡簡入殮了。

一切從簡,即日出殯。

按計劃應找八個人抬殯,結果有人說不願為地主分子抬殯,只找了七個人,沒法,母親找到了一個外姓的十九歲的小夥子幫忙,可那小夥子說自己還沒結婚呢,不能抬殯。原來抬殯也有個規矩,沒結婚的男人不能抬殯。母親實在找不到別人了,最後看在兩家有點交情的份兒上,小夥子只好破例了……

出殯了,看殯的人倒是不少,天高沒有穿喪服,只戴著孝帽子,手裡拖著一根喪棒在前面為父親帶路,母親拉著妹妹跟在靈柩後面……

八人抬著靈柩緩緩出了村,雖然沒有設路祭,靈柩還是暫停了,聽說這叫「辭靈」。本家以及不去墳地的客人就此向靈柩作揖磕頭,行禮告別……

天高跪在靈柩前面,看著行禮告別的人一一走了,看見了母親躺在地上撒潑地哭,看見了妹妹在地上打著滾兒哭,看見了一些好心的大嬸大嫂子們在擦眼淚……

天高也任憑淚水湧出,痛哭流涕,天高曾怨恨父親,怨恨這個地主爹,他為什麼是地主?正因為有這麼個地主爹,天高才賺了個「小地主」的名。也因為這,天高從未同父親平等地推心置腹地談過一次話,談過一次心。

可現在,他對父親的感情發生了變化,沒有了怨恨,只有悲憫。父親從此離家而去,再也聽不到他的咳嗽聲了,再也不用給他刷沾滿痰的痰盒了,再也不用……他跪步向前,泣下如雨……

送殯的人走了,看殯的人也回去了,天高領著父親的靈柩朝著東山墳地走去。

照禮俗,女人是不能送靈柩到墳地的,可是,母親領著妹妹也來了,母親並非有意違背禮俗,只是想到父親死時孤單一人,沒有家人在身邊,所以母親想來送送父親,讓他入土為安,這樣,母親的心裡也會好受些……

放父親棺槨的壙已經挖好了,是母親提前讓人來挖的,而且挖了足足有兩米深的壙。當時是一九五八年的初夏,已有風聞別處在實行平墳改田,若真是攤上了平墳改田,這深深的壙或許能幫助父親「幸免於難」。母親真是用心良苦啊,深深的壙中放入父親的棺材后,上面還能有近四尺厚的土層,照樣能長莊稼,父親就不至於被扒棺拋屍了。(果然,三年後的春天,南陽村將偌大的墳地實行了扒墳改田,都知道地主家的墳里有好東西,王家的墳自然首當其衝,姨娘和生母的棺槨因為木質好被南陽村運回村裡,陪葬的金銀首飾也被洗劫一空,漏埋的骨頭零星地散落地上。父親的棺材因為埋的深,再加上扒墳者清楚父親的棺材里沒有油水,所以就「放過了」父親,父親也就逃過了「大劫」)

下葬了,天高捧了三捧土撒在父親的棺材上,幫忙的人開始鏟土掩埋了,娘三個又一次撲向了棺材……

父親的棺材被埋好了,從此,父親——這個一言難盡的生命永遠在世上消失了……

天,還在下著毛毛雨。

天高用紙為父親做了個牌位,因無底座,只能將牌位放在磨盤上靠著石磨,母親在父親牌位前放了一碟菜,斟了一盅酒,母親說要天天供養父親的牌位,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雨停了,冷清清的月光和灰濛濛的流雲伴著他們娘仨度過了那個凄涼、悲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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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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