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丟盔棄甲的活著

第6章 丟盔棄甲的活著

病房內的外公半躺著,兩手交叉抱在胸前,左瞅右瞅。

聽到方以北打完電話,他冷哼一聲,神情有些苦澀。他最清楚這個小兒子,出門在外混了這麼多年,除了吹牛的本事,什麼本事沒有。他這會兒估計掛了電話,轉身就鑽進那個烏煙瘴氣的出租屋裡,裹著一群狐朋狗友,除了吃就是喝。

這個臉頰凹陷、頭髮斑白的老人,搖著頭憎惡的神色中,夾雜著悲痛……

「外公,我剛才給舅舅打電話了,他都說了,病一定要治,錢不是問題……」方以北推開病房的門,沖外公笑著,聲音激動。

「我聽到了呢,那就治,反正是花他的錢……你那些錢就自己揣好了,留著讀書用,以後花錢的地方多得很……」

此時,那座遙遠的濱海城市邊沿,和一排排燈火通明的摩天大樓對比起來的,是那片密集擁亂的出租民房,像是一個散發腐臭氣味的、古舊的符號,在揭示這個城市最原本的樣子。

方以北的舅舅,就住在出租民房區的最深處,三樓拐角那個門鎖銹壞了的小房間,牆壁和地板都是灰色的,爬滿了暗黃的霉斑。

酒局剛剛結束,又喝掉了他半個月的工資,他昏昏沉沉地爬到自己的住處,手裡還提著半瓶啤酒,不斷灌進喉嚨。

他半眯著眼,擺擺手,含含糊糊地嘟囔:「媽的,一群王八蛋,一到結賬就接電話、上廁所,老婆生孩子都沒這麼急……」

今天,他這群講義氣的朋友,知道他發了工資,一個二個破天荒地要找他敘舊情。

就在剛剛,他起身去接方以北的電話時,一個個一副以為他要逃單的樣子,拉住他衣角不放。接完回來,他一口灌下大半瓶酒,生平第一次低下頭,挨個借錢……

踹開門癱倒在那張吱吱嘎嘎亂叫的鐵床上,他看了一眼手裡那幾張零零散散的錢,想到當時他們裝傻充楞、醉得趴在桌上的樣子,無奈地笑了。

睡吧,明天醒來,有誰會記得這些。

城市的霓虹夜景,從那格小小的窗戶里飄進來,被染成一道憂鬱的、灰褐色的、塞滿灰燼的光柱,灑在落滿牆灰的角落……

外婆也趕了過來,望著病床上的外公一臉擔憂,外公卻壓低嗓子,故作嫌棄地說,我還死不了呢……

外公這次犯病時,外婆剛掃完那幾條大街,心裡隱隱覺得不安寧,鬧騰得慌。等她連忙趕回來,一推開門,果然,外公倒在床邊掙扎不已,疼得半死不活。

瘦小的外婆廢了好大的勁,也拉不動地上的外公,藥罐里的葯也見了底,老人家束手無策了,哭喪著臉到處找人幫忙……

「他外公,以後我再也不去幹活了,我就天天守著你……」

一切安定下來后,方以北要回家去了,像樂樂說的那樣,去辭職,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想要做的事。

可是方以北並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事……

舊客車顛簸在蜿蜒的山間,前方一片迷霧,什麼也看不清楚,一如方以北無處安放的未來。他用手托住下巴,從車窗玻璃縫裡往外凝望,被冷風迷了眼,淚花閃爍。

他想起臨走前,樂樂站在路口,輕聲對他說的那些話。

「不管霧有多大,一定不要迷失了自己,人們都是非常非常努力,才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她說這句話時,天色陰鬱,可方以北分明看到,她眼睛里是閃著光的,很亮很亮的那種光。

還有她嘴角微顫,說的那句:「你以後還叫我樂樂……」

方以北的心有些發酸,但也慢慢堅固起來了,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翻出買手機時第一個存進去的號碼,把那個「老媽」,改成了「媽」。

回去之後,沒過幾天,就到了千千萬萬考生的人生轉折點——公布高考成績的日子。

天氣很好,六角坪的天空,到處撒著一團團純白色的雲。這天的方以北,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平靜,但其實,他心裡一直在暗暗期待著,又害怕著,那個結果。

那個樂樂口中,能決定他接下來人生的路的結果。

苦苦等了一個白天,了無音信。方以北照常按量吃飯,按時睡覺,但那個兩手十指交扣,兩隻大拇指不斷繞圈的動作,足以說明他的不安。

十一點過五分了,成績還沒有來,方爸也還沒回來,他一定又喝醉了,半夜才會回來吧。

方以北關了燈,把自己和空蕩蕩的房間一起,關進無邊的黑夜。

睡意很快襲來,他原本還以為,自己應該一夜無眠。半夜三點一刻,方以北醒了,沒有聲響沒有噩夢,自然而然地醒來了。

像是冥冥之中,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一般,他沒有揉眼睛,睡意全失。摸了一下,手機躺在腦袋左側的枕頭中間,按亮,提示未讀信息,來自一分鐘前,心還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

「方以北同學,你的高考成績是……」

一字一句,看了又看,他扔下手機,眼神空洞。

無論是怎樣的結果,方以北早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甚至可以說,這個結果比他預料中的還好一些。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從心底溢出一種徹頭徹尾的消沉情緒,憂傷?焦慮?不得而知。

或許,那盤踞在腦海中的,是一種對未知前途的迷茫感。

手機里這組數據指向的前路,和那天回家時的一樣,視線所及,只剩蒼茫的迷霧。

「嘟——嘟——」手機鈴聲也醒來了,在寂寥的深夜兀自發狂。

來電顯示,宋谷。方以北按下接聽鍵,把聽筒的位置放得離耳朵很遠。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還是格外大聲,語氣中,抑制不住的興奮:「喂,方以北,成績出來了,你看到了嗎?」

「我知道,剛剛看到了。」

「考得怎麼樣,多少分啊……」

「我才四百多分,你呢?」

「不會吧,也可以了,上線就好……你不知道,我等了一整天,可真煎熬,我不信,再等到半夜,終於等來一個不錯的分數……」

「真好,恭喜你,祝福你啊。」

「同樂同樂……」

恭喜和祝福都是真的,但同樂談不上。

餘下的半個夜晚,方以北就半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什麼都不做,什麼都在想,卻想來想去,又想不出什麼。

在他雜亂如麻的想法,還沒理出一個頭緒來時,天一晃神就亮了。屋子裡慢慢發白,發亮,小窗戶正對面,那堵牆的另一邊,世界剛剛蘇醒,帶著各自的美夢和噩夢,好果或爛果,一同走進新的一天。

天的東邊,太陽從不遠處的河面,遠處的山間,慢慢爬上來。晨光漫天,橘紅色的朝霞越鋪越寬,清晨的萬物都被披上綵衣,太陽慢慢上升,和霞光融成同一個顏色。

等到太陽圓滿地懸在山的上方,天邊的朝霞也就全部褪去,片甲不留。

整個過程,躺在床上的方以北一動不動,仍然緊盯著天花板,依舊想不出個所以然。儘管,只要他微微側一側頭,就可以透過窗戶感受到這份壯麗。

可他沒有,他只是在想著,未來這回事,和自己到底有多大關係……

天亮了好一會兒,方以北終於起身,走向父親睡覺的屋子。門虛掩著,他踮起腳尖,放輕動作,慢慢推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斜擺在牆角的雙人床上,方爸頭髮蓬亂,和衣而睡。陽光從灰色窗帘縫隙間射進屋裡,驅走不少霉味,也揚起一道飛舞的灰塵。那張床上丟滿了臟衣服和雜物,床單凌亂,床頭邊的地上,有一灘惡臭的嘔吐物。

方以北捂住鼻子,一臉嫌棄,他轉過身,正要跨出門去,身後突然一陣窸窣,接著響起了父親含含糊糊的聲音。

「我錯了……你回來,回來……」

他扭頭一看,床上的方爸翻了個身,兩手緊緊抱著身下的棉被,嘴角掛起了一個弧度。

方以北立在那裡,看到父親褲子的屁股上破了一個洞,不禁一聲輕笑。

他出來拿著掃帚和簸箕,輕輕地,捏著鼻子,隔著老遠,伸手去掃地上粘稠的嘔吐物,好幾次都差點吐了出來……

他站在窗前,兩隻手倚靠住窗檯,出神地望向這片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區,那些房頂上的深藍色舊鐵皮、紅白塑料布,好像經過了時間的洗禮,只是變成了淺藍色舊鐵皮,灰白色塑料布。

一片房區與另一片房區之間,只隔了一條勉強能兩人並肩行走的小路,沿著小路向前蔓延的,除了一個個銷售日常品的小販攤位,就是房子面前,那一根又一根的、經過長年累月雜亂不堪的電線,縱橫交錯著,把城區上空分割成好幾個多邊形。

六角坪的西邊,有葉麥的家。提起葉麥,方以北才恍然發覺,自己有一段時間沒想她了吧……就要忘掉她了嗎,方以北試圖肯定這個說法,卻發現那個思緒似乎愈演愈烈,還是忘不了的。就是不知道,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想著想著,心底又滋生了許多悲痛,他的眼神落在城區前方,被陽光照得明晃晃的河面上,就散去焦點了。

「嘟——」電話聲驟然響起,打破了他的哀傷。持續響了兩聲后,方以北回過神來,走到床前拿起枕頭上的手機,猶豫一下,他接通了電話。

「喂,小北?」

「媽……」

「小北啊,那天晚上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嗎,我當時在忙呢。」

「沒什麼事。」

「哦,對了,我聽說高考成績出來了,考得怎麼樣,多少分啊?」

「四百多一點……」

「很棒了,小北,媽媽為你感到驕傲!」

「哦……」

「兒子,其實媽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是不是,怪我和你爸離婚?」

「我……我沒有。」

「唉,媽也知道,我和你爸老是吵架,肯定影響到了你的學習、生活和成長……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爸,更對不住這個家,我只是覺得,我們再那樣糾葛下去,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因為我,這個家早就不像一個家了,我就是捨不得你,捨不得咱們一家三口窩在那間小屋子,熱熱鬧鬧的生活……」

「老媽……」

方以北的心揪到了一塊兒,說不出話來,他抬手緊緊捂住嘴巴,幾近奔潰。身後,突然傳來一聲粗重的抽泣聲,方以北回頭,撞見靠著牆雙眼發紅,表情痛苦的方爸……

手中的電話,僵在半空中,那頭的方媽屏住呼吸,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刻,一家三口以這樣的方式團聚了。

許久,方以北終於抬腳,走向方爸,將電話緩緩伸到他的面前,試探問道:「爸,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方爸的喉結上下蠕動著,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個號碼,望了片刻,隨後左右機械地搖了搖頭。

分秒之間,電話里傳來一陣盲音……

這個年近五十的男人,滿臉鬍渣,牙關被咬得發白。他背靠著牆壁,攥緊了拳頭,恨不得狠狠地給自己一拳。

他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是眼前這個十八歲少年的父親,顫顫巍巍,他帶著慚愧,聲如細蚊。

「小北,成績出來了嗎……」

「嗯。考得不好。」

「沒關係的,我們想其他的辦法……」

「我出去走走,太悶了……」

方以北勾著頭,把手揣進褲兜,慢慢朝著六角坪的西邊走去。

好一會兒,他才來到那間小屋子的台階前,這一次,他鼓起勇氣,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完台階。再跨過門檻,他就能走進葉麥曾經生活的地方,感受她的氣息。

抬腳,落地,環顧四壁,空蕩蕩的一片,沒有看到葉麥奶奶的身影。他四處尋找,最後發現她坐在屋子后的石階上,勾著身子,神情木訥,目光獃滯。

方以北放輕腳步,試探著叫了一聲奶奶。

葉麥奶奶像是突然驚醒似的,整個人猛地一抖,獃獃盯著方以北,接著才反應過來。

「啊?麥子,麥子你回來了呀……」

「奶奶?我是葉麥的好朋友……」

「你騙我,奶奶罵你,你生氣了對不對,生氣了也不能躲起來,別留奶奶一個人在家……」

方以北擰著眉頭,蹲下身去,一字一句對葉麥奶奶說:「奶奶!葉麥已經走了,你不要這樣了,她一定是想看到你好好地活下去……」

「麥子……麥子,我的麥子沒了……」

葉麥奶奶怔了一秒,抓著方以北的手,泄下氣來,隨後起身,一步步慢慢走進屋子,背影凄涼。

他簡單安頓了一下,確認奶奶沒事之後,才帶著滿懷的愁緒,離開那個地方。那個葉麥生活的地方,真的存留了太多她的氣息,待得越久,方以北腦海里越混亂,翻來覆去全是她的影子……

不由自主地,方以北來到了河邊,那條,帶走了葉麥的河。

他依舊坐在岸邊那片枯草地上,正對河面,什麼也不說。那種感覺,就像是從前的午後,他坐在學校背後那棵樹榦上,仰著頭聞風的味道;而樹蔭下,葉麥背靠著樹,有時看書,有時閉著眼聽歌……

葉麥喜歡吃蘋果,特別喜歡,方以北就每天給她帶一個蘋果,偷偷塞到她桌箱裡頭。

方以北問她,蘋果有什麼好吃的?

她呲著牙,笑得很傻:「以前奶奶不給我買,沒吃過幾次。」

他伸出手肘輕輕推她一下,光是笑,也不說話。

現在,他不再像以前一樣,假裝不去看她;此刻的方以北,痴痴望著這條河,像是望著葉麥安靜的側臉。

以前,他們就是在這樣的河邊,低頭盯著腳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身後跟著兩個一高一低的影子,不時重疊。

葉麥歪過頭來,在金色的陽光里眯著眼笑,露出一小排白牙。

「方以北,我很喜歡河哎。」

「喜歡河?」

「對啊,你看它,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風一吹,還搖啊搖的。河流,是一面柔軟的鏡子,也是一道清澈的光。」

「那我以後,就帶你看遍全世界的河流……」

還有那個夜晚,高考前三天,深夜十二點。方以北站在窗前,望著西邊,和那頭的葉麥通電話。

「方以北,你快抬頭!」

「抬頭?」

「滿天的星星啊,真好看。」

他抬起頭,瞳孔里一下子撒滿了閃爍的群星。

「是啊,你喜歡的話,我摘一顆給你。」

「不要,你不知道嗎,方以北,人死後就會飄到天上變成星星的。所以我不要星星,我也不想看到流星。」

「流星不是用來許願的么?」

「悄悄告訴你,其實我們看到的流星,不是在往下墜,而是在向上升。那個人,正在變成一顆星星呢……」

「這樣啊……」

「方以北,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以後,要經常笑,別只對我一個人笑……要好好考試,好好生活,找到你自己,做一個全新的方以北……」

「你這可不止一件事……」

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葉麥,我好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

這句話,是他對著滿天星星說的,葉麥沒有聽見,現在也聽不見了。

方以北突然想起,高考前一天晚上,他轉身時,眼角閃過的那顆流星。葉麥,那是你嗎,天上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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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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