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還會亮對嗎

第5章 天還會亮對嗎

苗初七走後,三人又點了些菜,叫了啤酒,熱氣騰騰地吃了很久的火鍋。

一開始,在冉一丘和宋谷面前,方以北還有些拘謹,畢竟,三人雖然同班了三年,但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坐下來吃一頓飯。

慢慢地,在一個個毫無保留的笑聲中,在一次次你來我往的酒杯里,在一句句感同身受的言語間,三人漸漸熟悉了起來。

他們從高一入學時的糗事,聊到班上同學與老師的爭執,又聊到大大小小美好或荒唐的故事;最後,方以北還聊起了父母離異,和葉麥的事。那時,他的神情十分黯淡,舉起酒瓶就往喉嚨里灌了大半,可那份難捱的情緒,並沒有被沖淡。

宋谷和冉一丘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他們只是同樣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喝酒。

直到很晚,方以北才醉醺醺的回到家。

舊沙發上,方爸斜躺著,半睡半醒,地上的三四個空酒瓶,東歪西倒。

方以北也有些暈了,眼神朦朧,他一腳踩上了一個酒瓶子,嘩啦一聲重響,差點摔倒了。等他站穩了腳,甩甩頭一看,兩個父親的身影在眼睛里晃動著,分辨不清。

「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

「你管,管不著。」

「還喝酒了,誰允許你喝酒的?」

「怎麼,你能喝,我就不能喝啊。」

「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許喝酒!」

「沒有我的同意,你也不能喝酒!」

「你說什麼?我是你老子!」

「你是什麼?我才是你老子!」

方爸伸出巴掌,照著方以北的臉啪地抽了一耳光。

「大逆不道,兒子敢打老子了!」

「你個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你是最混蛋的王八蛋!不就是吵個架嘛……不就是,流了個產嘛,流都流了,還能怎麼辦……你不是還有大兒子嗎,一個孩子沒了,還丟下一個不管,他很難過的知不知道,他好難過,難過了好多年……還鬧離婚,還偷偷離婚,你以為他看不出來啊,你以為,他一直不懂事啊……我跟你講,孫子,你聽好了,你再喝酒……」

方以北指著牆壁,嘟囔了半天,倒地沉沉睡去。

窗戶打開了,晚風呼呼地灌進來,在屋子裡跑了一圈,似乎又嘆著氣溜了出去,帶著寂寥和蕭索,湧向窗外的萬家燈火。這個夜晚,沒有星星,沒有煙火,除了一片相繼熄滅的陌生燈光,只剩無盡的漆黑。

放眼望去,誰也不知道,哪一盞燈正在照亮著,哪個人的落寞和難過。

而誰不是在天亮醒來時,收好那些落寞和難過,假笑著,或者乾脆笑不出來了,又俯身投入那個散落酒瓶的、荒誕的,狼藉生活。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方以北習慣了這種早早出門上班、晚上回來倒頭就睡的簡單生活,雖然時常疲憊不堪,但至少,這樣他就沒有空餘時間,去理會那些如蛇蟲般鑽進腦海里,嚙噬著,蠶食著他的痛苦想法。

他還是和往常一樣,擺出一副對世界漠不關心的樣子,百毒不侵,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副堅不可摧的軀殼之下,真正的自己早已千瘡百孔。

眼看著,就到了方以北發工資的日子。這一天,他格外有幹勁,忙了大半日還精力十足。這些天已經和他熟絡起來了的苗初七,見了他的模樣,像是嘲諷一般,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發工資了難道你不興奮?」

「一看你就沒見過世面。」

「沒想到,冉一丘口中的冰山美人,還會說這種話。」

「別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煩人。」

……

發了工資后,方以北請了假,趁著天沒黑,坐上了去外婆家的最後一班車。這些天,他心裡一直在盤算一個想法,始終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心。

這次下了車,方以北捂著口袋裡的工資,一邊走,他一邊遠遠望著山腳那片竹林下外婆家小木屋的屋頂,想著這回終於可以用自己掙來的錢,把外公送進醫院去,好好治病。

一這樣想著,他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心情愉悅。

可是,當他穿過那道菜園竹籬笆,跨上那兩節台階時,方以北耳邊就傳來了外婆慌亂的哭喊聲和一片嘈雜的說話聲。他心頭一震,腦袋裡嗡嗡作響,連忙拔起鉛重的雙腳,擠進了那間小屋子。

晃蕩的昏黃燈光下,一群人圍在屋子裡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臉色凝重。人群中心,瘦削的外公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面色鐵青。

方以北撲上前去,輕搖著外公的身子,大叫了兩聲沒有反應,更加慌了神。他轉頭去詢問一旁驚慌失措的外婆,發生了什麼事,外婆見到方以北,像是看到救星似的,抓著他的雙臂神情悲痛,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你外公應該是突然犯病暈了過去,還有脈搏,但是意識很模糊,情況危急,要趕緊送醫院!」

方以北扭頭一看,說話的人就是之前外婆提到的那個樂樂,他趕緊重重點了個頭,彎腰拉起床上的外公,架到背上后就要衝出門去。

樂樂攔在面前,拉開他的外套口袋,塞了一把錢進去,方以北張口正要說話,樂樂就打斷了他。

「別說了,這是大家一起湊的錢,抓緊時間……」

「好!」

樂樂跟在方以北身後,也往山腰那條公路跑去。

「我讓大家趕緊打電話通知你舅舅他們了,怕你應付不來。」

「好,謝謝你……對了,我剛剛坐的那輛車應該還沒走遠,你拿下我口袋裡的手機,我留了司機的電話……」

十來分鐘后,他們在鎮上的醫院下了車,背著外公飛速跑進醫院。

把外公推進搶救室后,方以北和樂樂挂號、繳費、簽單子,忙了好一陣子才跑回搶救室門口,剛好看到外公被推了出來,臉色也恢復不少了。

醫生摘下口罩,見門前只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便疑惑地開口問道:「家屬呢?怎麼就你們兩個?」

方以北連忙上前問道:「就我們兩個。醫生,我外公怎麼樣了?」

樂樂補了一句:「通知了,大人馬上趕過來了。」

「那行,病人這是常發性病理反應,應該是之前進行了未完全治療,又斷了葯,導致的急性發病。現在是穩定下來了,但情況不容樂觀,要趕緊轉到大醫院裡,進行全面治療。對了,大人來了以後,讓他們找我簽字……」

之後外公被推進了病房,依然昏迷不醒。方以北一屁股癱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終於泄了那股氣,額頭的汗滴也冰冷了下來。

「謝謝你了,樂樂,還好有你幫忙。」

「謝什麼呀,我應該做的……還有,我早就不叫樂樂了。」

「……」

「我現在叫喬可兒,我叔叔阿姨取的名字。」

「嗯……很好聽呀……」

「是嗎,不管怎麼樣,我很感恩他們。」

「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你外公外婆幫了我很多,你應該不知道吧?」

「幫你?不知道。」

「那時候,他們常常把我叫到家裡,怕我餓著了,就給我做好吃的。我……我爸出事以後,過了大半年吧,我還在你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呢,那時候你好像已經回家了。」

「那,你想你爸媽嗎……」

「……也沒什麼好想的,我爸走了以後,我和奶奶在一塊的那段時間是挺難過的。但後來,在你外婆家就好多了,再後來,我就被收養了……至於我媽,這麼多年,我好像都記不得她長什麼樣子了……以前我爸跟我說,她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了,要很久才能回來。過了很久我才知道,她真的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只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走廊的燈噝地閃了一下,方以北側過頭輕微地深呼吸,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消毒藥水味道。他聽外婆說了,樂樂的媽媽,來自北方的一個偏遠高原山溝,說不清是拐來還是騙來的,又或者是花了錢買來的。總之是,剛生下樂樂不久,她就在一個晚上跑掉了,不知去向。

「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幸,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但後來,當事情到了我認為最糟糕的程度,不能再糟了,我又覺得還沒到最糟,自己也還是幸運的……」

這幾句話在方以北腦海中不斷盤旋,直戳戳扎出好幾個大洞。

「即使那樣,也還沒到最糟嗎?」

「對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樂樂,你難道不恨這個世界嗎……我總是覺得,我周遭的一切都對自己抱著很大的敵意。」

「其實,或許是你對周遭的一切懷有很大的敵意。」

「……我最近,一直在糾結一件事……我想,不上大學了,反正自己也考不上。」

「雖然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你一定會後悔。」

「不會的,我不上學了,就可以上班掙錢,給外公看病……」

「那不是你該管的事,那是大人們的責任。」

「可我也應該長大了呀,我也是大人了……」

樂樂撥開耳旁紛亂的短髮,抬頭直視著方以北,正色道:「這個年齡,你要做的只是,做好你自己的事,選好決定你未來的路。」

「未來嗎,真遙遠啊……」

「一點兒也不遙遠,看到樓梯口那個垃圾桶了嗎,是不是看起來距離我們挺遠的,但其實,和未來一樣,也就幾步路,你就會碰到了。」樂樂指著不遠處的垃圾桶,起身跨了幾步,將手中皺巴巴的一張廢紙條扔了進去。

方以北獃獃愣在那裡,死盯著那個被叫做未來的垃圾桶。

「碰到它了,你要麼把青春揉成一團丟進去,要麼打包帶走。但是,丟進去就廢了,打包走就完了,你真正要做的是,一腳踹翻它,然後繼續向前走……」

有些恍然的方以北望向前方走廊盡頭的那塊牆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還有一句話要送給你:你付出去的東西,總會以另外的方式歸來。」

「嗯,我懂了。」

「不管怎麼樣,至少上完大學后,你的人生一定會有一點點的不一樣,哪怕只是一點點。」

「好……對了,我聽外婆說,你上的是重點大學,你很厲害啊。」

「談不上,我只是比別人多學了一點點。」

「那你什麼專業?」

「臨床醫學……」

「醫生啊,難怪懂得那麼多,當時我都慌得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們其實也還沒怎麼學呢,我只是自己看了點書,會個皮毛……」

兩人說了好長時間的話,方以北的大舅才一搖一擺地走進醫院,他一見方以北和樂樂,還樂呵呵地打招呼閑扯,絲毫不擔心外公的情況。

「大舅,你怎麼才來啊?」

「哦那個,天黑了,沒多少車。」

「外公現在穩定下來了,就是還沒醒……醫生說,讓你來了去找他簽字,好像在一樓……」

「行,那我過去。」

「……」

他說完后,瞥都沒瞥病房門一眼,就拖著腳步轉身走了,方以北還想說些什麼,一旁的樂樂搖搖頭,向他使了個眼色。

「沒用的,沒人會關心……」

走遠的大舅撓撓雜亂的頭髮,吸了吸鼻子,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紅色包裝的紙煙,抽出一根搭在唇邊,低下頭去就著打火機的青色火焰點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

迎面走來一個抱著文件夾的護士,皺起眉頭讓他把煙掐了,說醫院禁止吸煙,他聽了不為所動,還是往走廊上空吐出一道道煙圈。

不久后,病房裡傳來一陣輕微的擾動,接著響起一聲沉悶的咳嗽,方以北和樂樂趕緊推開病房的門,一進去,就看到外公已經掀開了被子,正掙扎著要下床。

方以北幾步跨過去,搭住外公的肩膀,將他重新按躺到病床上去。

「外公,你先躺好了,醫生說你病還沒好呢。」

「哪有什麼病,我這就是小問題。」

「不行,外公你都昏過去了,這回把病治好再走……」

「唉,你這孩子……」

外公用手搭在後腦勺,斜靠到枕頭上,算是默認了方以北的話。這時,去簽字的大舅也慢悠悠搖到了病房門口,他伸過頭來瞅了一眼,像是極不情願般地走了進來。

「簽了啊……」

「醫生怎麼說,是不是要轉院。」樂樂想起了剛才醫生說的話,似乎老人家的情況並不是太好。

外公再次坐起身來,語氣故作不屑:「轉什麼轉啊,隨便打個針吃個葯,過一陣就好了……別花那些冤枉錢,都是那醫生亂搞的,我自己的身體我還不知道嗎……」

大舅也連忙點頭,出聲附和:「也是,你那病都多少年了……」

「不管轉不轉院,外公的病都要治,要是大舅你不肯出錢,我來出……這是我打工掙的四千五,還有村裡鄰居湊的一些錢,都在這兒了……」

方以北從口袋裡掏出那些錢,一張張捋平后攥在手裡,遞到大舅面前。這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沒有料到方以北會說出這番話,有些愣神,就任由方以北的手直直地懸在半空。

「呃……小北啊,大舅不是說錢的問題,這錢……這錢你收著,我們會想辦法……」

他連夜摸黑趕回家去,從衣櫃底的抽屜中翻出存摺和銀行卡,想取點錢出來,卻在向媳婦要密碼時被臭罵了一頓。

那個系著圍裙,頭髮蓬亂的婦女叉著腰,聲音尖銳:「啥?取錢?你腦殼沒生鏽吧,關你什麼事?」

「那怎麼說也是我爹!能不管嗎,不就是點錢……」方以北的大舅清了清嗓子,仰頭回了一句。

「喲,還敢這麼大聲吼我了?誰給你的膽子,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你……媳婦兒,你聽我說,小北都掏出他自己打工掙來的錢了,還有,大伙兒也都湊了錢,咱們要是什麼也不管,不合適……」

婦女聽完,竟眼前一亮:「他掙的錢?在哪兒呢?」

「我沒要,那當然不能要。」

「你,你有毛病吧,有錢不拿……」

「……先不跟你說了,把密碼告訴我。」

「誰說就要取錢了,不給!你忘了,他可是說什麼都不肯給咱們帶孩子,你弟你妹怎麼就沒個人影,他們怎麼不出錢,要我說,你爸生病也是報應,活該他受罪……」

「你……」

「你什麼你,不能取錢!」

「……」

還守在醫院的方以北和樂樂,依舊坐在那張座椅上,雖說沒多少睡意,但還是看得出來一臉疲憊,眼珠里爬著幾道紅血絲。

樂樂知道,就算方以北大舅肯拿錢,他舅媽也不會同意,那種人,從來都是視錢如命。

「要不然,你還是打個電話給你媽,或者你舅舅吧。」

方以北半側身子,左手倚住鬢尾,思忖片刻,輕輕點頭:「也行。」

掏出電話,點亮屏幕,他的手指停在備註是老媽的號碼上,遲遲沒有按下去。前胸起伏,他重重地按下撥通鍵,兩秒之後,嘟聲響了一下,方以北還是掛斷了電話,翻出舅舅的號碼。

「喂,小北?」

「舅舅,是我,你在忙什麼呢……」

「沒什麼沒什麼,談點小生意啦。」

「那個,外公生病在醫院,舅舅你知道不?」

「知道呀,你外婆剛給我打電話說了,你不用操心,錢的問題是小問題,生病了咱就治療……」

「嗯嗯,舅舅你知道了就好……」

「那就先這樣子,我這邊還要招待幾個老闆。」

「好,那我掛了……」

掛斷電話,方以北鬆了口氣,轉身朝樂樂笑道:「看來不用擔心錢了……」

「是啊,不過你舅舅說話真奇怪,好像還混得不錯嘛。」

「出門太久,外地口音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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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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