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反覆糾葛著的

第7章 反覆糾葛著的

在樂樂的推薦下,方以北根據自己的分數,選了幾個本地的學校填上志願,有七八成的希望能錄取。

但提交之前,他自己改了志願,換成幾個外省的學校,他想離這裡越遠越好。他想要,一個全新的生活。

時間,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悄無聲息。

錄取消息很快就下來了,那是一個名字都沒聽過的學校,離六角坪很遠,學費很貴。弄完檔案資料這些,他也差不多得走了。

出發之前,他想去看看住院的外公,之前打過好幾次電話,外婆都說,住著院呢,住著院呢,外公身體好多了。

去到小鎮中心那個醫院,他卻沒在病房裡看到外公的身影。詢問值班護士,方以北才知道,外公早在好久之前就出了院,總共也就住了兩三天……

他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趕到外婆家時,外婆正勾著腰,在小路旁的菜園裡種菜,見了方以北,她驚喜一笑,隨後又愣了一下。

「小北,你怎麼來了……」

「外婆,我來看看你們呢。」

「你外公……」

「沒事兒,出院就出院吧,外公就在家裡慢慢養病,在醫院確實不方便,外公也不自在……」

「是呢,快,快進屋去,陪你外公聊聊天。他呀,成天抱怨躺著難受,非要下地幹活……」

方以北推開門時,床上的外公被響聲嚇了一跳,慌忙地將手裡的煙斗藏到床縫處,裝作一臉鎮定,屋子裡卻飄著不少白煙。見是方以北,外公長舒一口氣,又將煙斗拿了出來,吧嗒吧嗒抽了兩口。

「小北啊,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為是你外婆呢……」

「我去醫院沒看到你人,就來瞧瞧。」

「那個,那什麼轉院費還是住院費,要好幾萬呢,我這條老命都值不了那麼多錢,就不住了……」

方以北鼻子一酸,不知怎麼接下這些話。他笑了一下,轉移話題。

「外公,我嚇到你了吧,醫生說不許抽煙的。」

「哎呀,都抽幾十年了,也沒見什麼毛病,要我說啊,倒是那醫生不懂,這人難受的時候,抽兩口煙舒坦得很。」

「所以我外婆不讓抽,外公你就偷偷抽啊?」

「你外婆也是,瞎操心……」

「這樣的話,我估計她快回來了……」

外公趕緊把煙斗里燒了一半的捲煙抖出來,拍掉身上的煙灰,方以北也拿起床頭的毛巾,幫著外公扇走屋子裡的煙味……

天黑了,他們圍著爐火,三菜一湯,全是從小菜園現摘的新鮮菜;輕輕的談笑聲,不時有筷子敲到瓷碗邊的叮叮聲,燈光昏黃,卻很溫馨。

住了一宿,方以北要回家準備行李了。出門前他想把自己之前的工資的一半,悄悄塞到被子下面,卻被外婆一把抓住了手腕。

「小北,上次給你的一百你都放回來了,這回可不許這樣了。」

「外婆我……」

「你要去上大學了,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外婆家裡什麼都有,餓不著……」

外公也在一旁補充道:「你是大學生了,去外地上學,少挂念家裡,錢留著多買點吃穿,別受苦了。」

「……」

「平時多說點話,別惹禍,也別讓人欺負了……」

外婆搓搓手心,神情有些窘迫地對方以北輕聲說:「小北,外婆家裡窮,沒錢,想給你點路費也拿不出來,說起來外婆真是不好意思,沒什麼給你的……要不,給你裝點臘肉帶過去?」

「外婆,別這樣說,我什麼也不要。臘肉也不用帶,大學里是吃食堂呢,帶去也吃不了,再說食堂吃得著肉,不用擔心我……」

方以北好想上前抱一抱外公外婆,卻怎麼也伸不出那雙手,他在心裡完成這個動作,笑著轉身,不讓他們看到眼裡的淚……

剛回到家,宋谷就打電話過來,說開學之前,幾人要再聚一聚。他們約好了,明天下午三點,在方以北之前上班的火鍋店,不見不散。

第二天,氣溫驟降,外面飄起了綿綿細雨。方以北剛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就又接到電話,說不聚了,臨時有事,以後有的是機會。方以北心裡剛剛滋生起的那點關於離別的不舍,因為這句話又消散不見了。

他笑著搖頭,以後真的還有機會嗎?

轉念一想,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電話里,宋谷的聲音急促慌亂,分明就是出了什麼事情。他再三追問之下,才得知今天一早,苗初七在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車禍……

早晨八點,苗初七喂母親吃完飯,檢查了一遍釘住窗戶的木板,哐當一聲鎖了門,騎上那個她打工掙錢買來的二手小電動車,就要去上班了。

路過屋子門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樹時,她抬頭望了一眼,繼續往前。

細雨淅瀝,很快就打濕了她單薄的衣裳,冷風一吹,苗初七手臂上冒起一層層雞皮疙瘩。

她家離城裡上班的地方挺遠,要騎上差不多半個小時,雖然天上下著雨,但苗初七心情不錯,她的高考分數很高,志願要是填好了,能上個重點大學。

可她志願里填的,都是本地的普通大學,苗初七也想到外面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但她不可以。

只有上本地的大學,她才既照顧到了母親,又能成全自己的夢。葉麥曾經問過她,會不會覺得母親拖累了自己,苗初七一臉平淡,不會啊,這樣挺好的。

苗初七一直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雖然她常常忙得一點時間也沒有,只能在深夜點著燈看書;但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些事不得不去做,那些不幸對有些人來說是一種磨難,對另一些人來說,也許就像摔個跤那樣簡單。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一點就是,它對每一個人都不公平。

雨下得愈發大了,淋濕了她的頭髮,苗初七看到十字路口對面,有一個可以避雨的公交車站台。她左右看了看,沒有車,綠燈。她扭大油門,剛騎到十字路口,就突然從左側衝出來一輛黑色轎車,刺耳短暫的鳴笛聲,剎車聲,接著天旋地轉……

前一秒,她還是帶著笑的。躺在冰涼的地上,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臉上,灌進嘴裡,苗初七隻是在想,今天肯定遲到了,要被扣工資了。

肇事司機沒有跑,可能被嚇壞了,也可能因為有監控錄像。他一邊悔恨,恨自己想當然地以為路上不會有人,綠燈只剩五秒,快一點沒關係的;一邊顫抖著雙手按下報警電話,甚至沒有去看一眼被他撞倒的女孩。

她還被雨水嗆得咳了一下,努力抬眼,看到自己左腿的膝蓋滲出鮮紅的血……

要不是冉一丘經過時往窗外瞥了一眼,看見地上那個身影有些眼熟,連忙下車跑了過去,苗初七可能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冉一丘等不了什麼救護車,也顧不得去維護事故現場,他一把抱起奄奄一息的苗初七,上了車直奔醫院。一路上,苗初七意識有些模糊,眼皮很重,覺得渾身發軟,在她一次次想要睡過去時,耳邊不斷傳來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叫……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單,白色的紗布,苗初七醒來,發現自己的左腿被打了一層厚厚石膏,吊得老高。渾身酸痛,腦袋發昏,喉嚨里像火燒一樣,焦渴難耐。

苗初七伸直了腰,眼看就要拿到桌上那瓶水了。這時,方以北、宋谷和冉一丘推門進來,看到苗初七的動作,以為她要下床,連忙跑過去抓住她的手,將她按回病床。

「苗初七,你醒了呀……」

「疼……」大手大腳的冉一丘碰到了她淤青的肩膀,苗初七倒吸一口涼氣。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苗初七白了她一眼:「怎麼哪都是你啊,真煩人……」

「哎喲,都能罵冉一丘了,那看來沒什麼大礙了。」一旁的宋谷看到她嘴角乾裂,就拿起桌上的水扭開,遞給苗初七,開玩笑道。

苗初七一口氣喝了半瓶水,抹抹嘴巴,覺得身上的力氣回來不少。

「我怎麼會在這兒,你們三個又怎麼在這兒?」

方以北指著冉一丘,開口說:「你不是被撞了嗎,他發現的,也是他送你來醫院的……」

「冉一丘?」

「別提了,你不知道當時他,哭天喊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比零花錢丟了還傷心……」

「當時多嚇人啊,我還以為你……」

「對了,我們怎麼聯繫不到你家人,需要他們簽字呢……」方以北一臉疑惑地問苗初七。

苗初七像是想到了什麼,連忙詢問幾人:「現在幾點了?」

「早上九點啊……」

她長舒了一口氣:「哦,原來只過了一個多小時啊。」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上班啊?」冉一丘難以置信地說。

「不是……」

宋谷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認真說道:「準確的說,現在是你出車禍的第二天早上九點,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

「什麼!」

說話間,苗初七掀開被子,竟然掙扎著要站起身來。

「你不能亂動,左腿粉碎性骨折,你走不了路的……」

聽到這話,苗初七愣了一下,看向被吊在床尾的左腳,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你要去做什麼事,我們可以幫你。」

「真的嗎……」

三人按照苗初七的話,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那間門前有一棵老槐樹的屋子。

因為下雨,地板上的青苔十分濕滑,古舊屋檐滴下的水珠,砸碎在門前,打濕了那扇緊閉的門。

宋谷上前去敲了敲門,沒有動靜,隨後拿出苗初七給的鑰匙,打開了門。方以北和宋谷走在前面,冉一丘縮在他們背後,三人剛跨進門,還沒站穩腳跟,就突然有個黑乎乎的影子撲了過來,嗚嗚呀呀一陣亂吼,嚇得他們魂都丟了一半。

「難道,這就是她媽?怎麼……」

宋谷的話還沒說完,那人又晃著腦袋沖了過來,像是要趕他們走似的。

「苗初七!我們是苗初七的同學!」冉一丘想到了苗初七交代的話,見到她母親,要提她的名字。

那個披頭散髮的婦女聽到苗初七三個字,明顯怔了一下,緩緩放下了高舉的手,眼神渾濁,嘴裡念念叨叨。

「初七,初七,我的初七……」

苗初七的媽媽拖著腳步,蹲到牆角,雙手環抱膝蓋。他們將手裡提著的塑料袋放到地上,轉身要走,冉一丘走了兩步,卻回頭拿起地上的袋子,放到靠牆的木桌上,取出塑料袋裡的飯菜,端著走向苗初七的母親。

「阿姨,苗初七叫你吃飯了。」

「你……你是誰……」

「我是苗初七的朋友,好朋友。」

冉一丘把勺子伸到她嘴邊,一口接一口,每吃完一口飯,她都會問一個問題。

「初七呢,她去哪兒了?」

「苗初七啊,苗初七去上班了呢。」

「不要,不要上班,初七要去上學,考第一名……」

「苗初七要上學的……」

「那你是誰,你好好上學了嗎?」

「我是冉一丘,我也好好上學的……」

苗初七的母親苗春華,年輕時候是個知識分子,思想先進,做事情也乾淨利落。沒結婚前,她還當過鄉村教師,領著國家工資,碎花裙子,梳著兩條麻花辮兒,走在路上,能惹得十個男的有九個都朝她吹口哨。

那時候人人都說,苗春華呀,就應該要嫁給鄉里,甚至是鎮里的領導。那麼多的幹部子弟都來向她示好,隨便挑上一個成了,下半輩子都不用愁。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村裡遊手好閒的鐘午,誰說也不聽,還像是被下了迷魂藥一樣,別人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教師工作,她說不幹就不幹了。

父母一怪罪,她就說什麼戀愛自由,浪漫主義,無論如何都非鍾午不嫁,到最後和父母鬧得斷絕了關係,還是不改口,不死心。

要說這鐘午,除了喝酒、抽煙、賭錢,就會點花言巧語,苗春華就是被鍾午學著外國電影里,用一朵玫瑰花亂了心扉。

他們結婚時,什麼儀式也沒有,鍾午摘根狗尾巴草打個結,當作戒指跪在她面前,她想都沒想就嫁了。

過了幾年,鍾午就忘了那些承諾,他偷偷摸摸地抽煙喝酒,躲著賭錢,越賭越濫。等苗春華髮現,吵著要剁他的手時,一切都晚了,兩人辛苦掙錢房子,和鍾午父母留的土地,全押了進去,賠得血本無歸。

不僅如此,他賭得急了眼,和人家死磕到底,還欠下一屁股債。

討債的找上門來,說還不上錢,要麼賣了當時才六歲多的苗初七,要麼他們擄走妻子苗春華,要麼,用他的命來抵債……

等追債的人都走了,一家三口癱在地上哭成一團,苗春華狠狠咬了鍾午手腕一口,留下一排紫青色的牙印;然後,擦乾眼淚,拽起鍾午,說要和他一起賺錢還債……

鍾午知道,要是真一點點掙錢來還他欠的債,她們娘倆這輩子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苗春華為他放棄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不能再讓她們受苦了。

那天半夜,等娘倆睡著之後,鍾午輕輕揭開被子,盯著她們望了好久,然後左右親了一下,拿一根繩子,摸黑出了門。

第二天一早,苗春華醒來,床的另一邊空空的,冰冰的。

輕輕起身,怕擾了孩子,拉開門,抬眼,駭然失色。

門前,那棵大槐樹橫伸過來的樹枝上,吊著膚色發紫的丈夫……

樹下一塊小石頭壓了半張紙,歪歪扭扭寫了一句話:「春華,對不起,我欠的錢太多了。今生欠你的,我下輩子還……」

那些承諾,那些苦苦守候,那些與全世界為敵的勇氣,在對不起這三個字面前,顯得多餘又無助。

苗春華託人辦完喪事,給苗初七改了姓,教她做飯洗衣……等到苗初七能照顧好自己了,整天嘴裡念叨著對不起這三個字的苗春華,終於瘋了。

神經失常,除了苗初七,誰也不記得。

那棵砍掉了那根樹枝的大槐樹,在過完一個冬天後,也不再抽枝發芽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都沒說多少話,各自沉默著,腦海里還是那個雖然破舊、但被苗初七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屋子,和她的媽媽。

宋谷先開了口,笑道:「冉一丘,你確定你好好上學的?」

「我……就你話多!」

冉一丘偷偷找他老爸請人打的官司,肇事司機家底也算寬裕,一次性賠了不少的錢。換個角度來看,也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苗初七有了上學的費用,不用再打工,也可以把母親送到好一點兒的精神病院。

苗初七的事,也讓方以北想起了葉麥的事。那個消失在山林里的兇手嚴大元,現在恐怕還躲在哪個地方,活得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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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乘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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