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97蕃薯

第65章 97蕃薯

綠波亭內,隨著一聲噴嚏,躺椅上那位膀爺醒了,他咳了兩聲,起身將衫子披上,又走到亭外仰首看天,只覺臉上有微微有些星星點點落下。北邊的麥地里傳來幾聲呼喊,已是不見了躬身割麥的身影,人們紛紛忙著將麥束打捆。膀爺將雙手攏在嘴上叫喚道:「攢勁干,快咕噥完,還有幾個哩,這雨還沒下,就跑得木影了?」。又叫喚了幾句,膀爺回到亭子里,自語道:「老天爺真是尻待人」。

忽地,膀爺呆住了,只見南邊的河堤下躺著四個黑衣人,一個灰衣漢子正躬身在黑衣人身上翻找。膀爺呆了一呆,隨即看出那四個黑衣人是縣裡的衙役,青天白日,這駭人的一幕就離他一箭之地。接著,膀爺注意到了一旁的紅馬,他才想到將才見過那漢衣漢子。

不多時,隨著一陣踏踏聲,那灰衣漢子縱馬翻過堤壩,徑直向西去了。

黃昏時分,潁上縣西北四十里。天地間中剩下嘩嘩雨聲,一聲炸雷響過,一個漢子拉開屋門,站到屋檐下仰首看天,自語道響乎雷。他身後是土黃的泥坯牆,頭上是黑中泛白的麥秸屋頂,屋檐下高高地掛著的籃子,葫蘆,斗笠,逮魚的竹籠子,還有大蒜。一隻公雞抖落著一身潮濕,跳上雞窩,有氣無力地怪叫了兩聲。雞窩后是窗戶,陳舊的窗紙上貼著幾張拙劣的剪紙,每個窗格比本書都大,想是為了節省製做窗欞的成本。窗欞後傳來吱扭,哐當的織布聲。

「俺還想把毛團抱來看看,他把胞衣埋俺屋後頭,顯得他也是有兒有女的全乎人了,單門為刺攮俺,俺又不圖他的產」,織布聲歇,窗欞後傳來一個女聲。立在門口的漢子不耐煩道:「你放嗓子嗡,嗡得全潁州都知道你比老二家多兩個鼻涕孩兒」,窗欞后的女聲怒道:「俺比他多一嘟嚕一嘟嚕鼻涕,還比他多一嘟嚕一嘟嚕蛋蛋」。漢子罵道:「死窠子,流賊咋沒將你收了去,就你會露蛋,燒不夠」。窗欞后那女聲嚷道:「俺跟著你忍飢,給你生兒育女,就是聽你日噘的?」。

夫妻二人正要大嚷,忽地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院門望出去,一團黑影由麥場上的麥秸堆后冒了出來。立在屋檐下的漢子吆喝道:「遠客,莫從場上走,收了麥俺們還要打場」。那騎人馬卻徑直朝屋檐下馳來。

蛙聲伴著出齣兒聲,出齣兒就是蟋蟀。鍋屋的燈火中,鍋腔上搭著的葛布衫子正在微微冒著熱汽,女主人出了鍋屋,進到堂屋道:「遠客,即兒個家裡沒任啥,今晚黑嘍,咱不做旁的啥飯嘍,光喝糊塗可管?」。劉洪起身著一件肩頭打著補訂的衫子道,能吃就中。男主人道:「嗇得。劉爺又不是沒使錢,本該使客人的錢割肉待客,天也黑了,路又孬,劉爺不叫咱跑腿,你還摳分捂厘兒,昨黑個我逮的唧了猴子哩,還有咱那甜瓜,喝糊塗可管飽?」。劉洪起笑道,大哥倒是直杠子。

男主人趁女主人去了鍋屋,輕聲道:「丑妻薄地破棉襖,就怕娘們長得有點眉眼,聒吵人,俺都成了她的出氣梆梆兒,我哄看是過不長」。劉洪起聞言心中一動,這句我哄看是他童年的記憶,在我哄看後面跟著的是否定意味,我哄看你不行,我哄看沒戲,我哄看養大了也不孝,二三十年間,這些語言紛紛滅絕。還有剛才這對夫婦對吵中的,孫男弟女,侄男伯婦,侄男伯婦也是劉洪起,不,庄士的童年記憶。在庄士童年時,婦村們聚在一起家長里短,口裡就時常侄男伯婦地,庄士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怎麼個用法,這個侄男伯婦?他侄男伯婦一大家子人,還輪到我一個當媳婦的當家做主?還是他侄男伯婦地,死了還怕沒人戴孝帽子?這個侄男伯婦是在強調婆家強勢,還是在強調媳婦只是外人?只怕這個詞說得頻率越高,這個女人越接近潑婦。

要說庄士的老家,距此不足二百里。

「孩猴貓瘦狗毛長,課子重,遭年成,如今又鬧起了流賊,日子過得老窄巴」,男主人絮叨著。這時,只聽屋外有人叫道:「哥嫂來客了?」,話音剛落,一個漢子抱著個娃娃進來了,男主人叫了一聲老二,介紹道:「這是開封國丈爺家哩的教師爺,劉爺,跟著國丈爺到鳳陽祭陵,前個由鳳陽陵上回家,單人匹馬哩走得急,家裡鬧賊了,劉爺是西平縣的」。老二道:「西平,那咱三叔老了,打潁河下來個梆子班,不就是西平的?」。劉洪起也只得起身與老二寒暄幾句。那漢子懷裡的娃娃象是還沒滿月,脖子里系根紅繩,抱來專為炫耀,兼氣氣嫂子。

雨終於停歇了,一輪月光映照著清爽的夜空,昭示著寧靜與悠遠。牲口棚里棗紅馬與耕牛的嚼咕聲應和著蛙鳴,院外傳來人聲:「不啦,俺就鎮這兒住了」,「老二,往這幫走,踩坑裡去了,你咋老天扒地,再將侄兒摔著了」。爛泥地里,男主人與劉洪起將老二送走,二人回屋坐下,只見桌上擺著一盤肉色的物什,卻是一盤知了幼蟲,兩個七八歲的男孩正立在桌前,嚼著嘴裡的,捏著手裡的,望著盤裡的。男主人疾忙喝斥,只聽一聲「孩子還小,不就槽兒」,女主人由鍋屋進來道。劉洪起打量了一下女主人,忽覺面熟,轉念想起了一個叫劉曉慶的女人,不由微微一笑。

女主人將一隻大碗擱在桌上,男主人將兩個兒子驅趕到鍋屋,吩咐女人將他的酒嗉子尋來,又招呼劉洪起坐。劉洪起看向那一碗紫紅,有點象茄子,紫中透紅。劉洪起坐到桌前,對碗中之物看得更真,忽地,他由碗中捏出了一隻紫紅,已是蹭掉了表皮,露出了金黃的內瓤。劉洪起伸出右手,將那茄子狀的物什掰成兩半,只覺騰騰的熱氣,騰騰的香氣,劉洪起不顧熱燙,將手中之物放在鼻子前,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接著,伸出舌頭去舔。男主人笑道:「甜不索地,又香又當飢,劉爺別要燙著」。劉洪起問道,這叫個啥?

主人回道:「下江蠻子都叫蕃薯,啥怪裡怪氣哩名兒,俺就叫它地瓜」。

「大前年頭裡俺去南京討飯,人家給了幾個,回來都發了芽,不中吃哩,往地里一板,倒結出秧兒了」,劉洪起專註地聽著。難怪劉洪起這麼專註,在後世的穿越小說里,在明初有個傻貨還派人到美洲尋找此物,庄士在論壇上說,去美洲,他媽有來無回草菅人命,鄭和下西洋都是沿著海岸線走,沒事就到岸上補點淡水,有風暴了就駐留在岸上,叫什麼航海?和人家麥哲倫哥倫布的航海不能比,所以只能比規模。唐朝的鑒真和尚東渡日本,五次都失敗,唐朝的航海水平連日本都去不了,大明的航海水平比唐朝也強不了哪去。光看帆船的造形,幾百年都沒變化,比歐洲差遠了。你就算到了美洲也未必能找到蕃薯。

為什麼去找蕃薯,因為清朝的人口是明朝的幾倍,就是靠蕃薯玉米這些高產作物撐著,可見此物的重要。庄士並不知道此時已經傳來了蕃薯只是還沒普及,乍見之下他蔫能不激動。這些美洲物種多半是從福建傳來的,因為福建人下南洋,跑到菲聿賓一帶,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班牙人將美洲的作物種植到南洋,再由福建人帶回大明。在四十年前,一個福建人將蕃薯秧擰在纜繩里,躲過檢查帶回福建,二十年前,徐光啟又將蕃薯從福建引入江南,所以蕃薯高產在大明並不是秘密,只是因為朝廷無能,無人去推廣這個東西。那個傳說有點不靠譜,將蕃薯秧擰在纜繩裡帶回,種植蕃薯靠的不是秧子,而是將蕃薯切成塊,每塊上都要有芽,把這些塊塊埋在地下,是這樣種植的,帶蕃薯秧回來幹什麼?要麼是他還不了解蕃薯。

庄士十一二歲時,就在老家種過蕃薯,很簡單,切成塊埋起來,掩土之前在每個坑裡都澆點水。

此時,劉洪起又問蕃薯一畝可產幾石,對方卻說只是在院里種了幾顆,而且種植方式就是把整隻蕃薯往土裡一埋,也不切成塊塊。劉洪起道:「可管生吃?」。主人道,生吃脆生著哩。劉洪起道,可有生的?主人聞言沖門口叫道:「屋裡的,洗幾個生地瓜來,這白嘴兒咋吃,再來點鹹菜,糊塗疙瘩多掌點面,別要燒得精稀」。

劉洪起看著桌上那一碗紫紅,心道原來這是芋頭的本色。

第二天一早,院門口,劉洪起坐在馬上與主人辭行,他穿著一雙大號鞋,細看卻是麻繩混著葦絮編成的,鞋底是木頭,實際這是一雙鞋套,專為踩爛泥。劉洪起身後的馬鞍后多了一隻布口袋,裝了半袋鼓鼓囊囊的物什。男主人立在門口沖女人道:「俺的油鞋哩,咋叫劉爺穿葦窩子,空著兩個馬鐙子,這咋騎?」。劉洪起連忙說不必,又連聲致謝,接著他將一塊銀子擲向男主人,卻是掉進了泥里,劉洪起立即覺得這一擲,擲得輕浮了。男主人撿起地上的銀子連聲推辭,劉洪起不再絮叨,撥馬便走。

在鄉野的爛泥及雨後清新的氣息中騎行數里,劉洪起才想到,忘了問對方名誨。「他該在歷史上留下一星半點的」,念及此,劉洪起心中猶疑了起來。接著,他惰性地想:「若只留下個名號,張三李四又有什麼不同。就象趙州橋是李春設計的,李春王春又有什麼不同,你知道李春是哪人,長啥樣,是個啥簡歷?趙雲就是因為只留下個趙雲的名兒,就被打扮進了三國演義,此趙雲非彼趙雲,留下趙雲二字傳世又有何意義,趙雲李雲有何分別」。

一騎踏著泥濘向潁州城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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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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