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98潁州

第66章 98潁州

一陣香風吹來,芙蓉如錦。潁州西邊一方湖泊,垂著柳絲,綻著荷花,也就百餘畝大小,卻號稱四大西湖之一,與杭州西湖,揚州瘦西湖,還有個什麼西湖並稱。四大西湖號稱得很怪,是不是還有四大東湖,四大南湖?它也只有這樣號稱,難道能號稱中國四大湖之一?北京的昆名湖,就是頤和園裡那片池子,也叫西湖,為什麼沒四大一傢伙?八成是四大西湖選美大賽發生在宋代,昆名湖沒趕上。

湖與山不同,山姿百態,而湖的那一方平面都是一樣的,所以湖的虛名是文人噴出來的,歐陽修和蘇軾做過潁州太守,那時潁州西湖想不四大都不行。潁州西湖開始是號稱四大西湖之一,後來就變成自稱四大西湖之一,因為潁州,或者淮河流域,在北宋以後就不行了,你再提四大西湖也沒人甩你了,沒人翻這個老皇曆了。因為北宋以後文人大噴都彙集到江南去了,杭州那一方大澡塘子就被吹成了天下第一美景。潁州西湖不是年老色衰,而是噴子客不來,沒人捧場了,寫駢文的不來了,《滕王閣序》之類東西不就是爛駢文,寫駢文的不來了,寫打油詩的也不來了,號稱不起來,號稱變自稱。不過要是比比黃山的境遇,潁州西湖應該平衡平衡,你這個龍鬚溝能和黃山比么?黃山實力強吧,到清代才出名,之前沒人捧它,你這方魚塘以前還出過名,儘管是很久以前的事。

實際湖上種點荷花,湖邊弄點楊柳,美景不亞於黃山,只是這樣的美景隨處可得,而黃山是唯一的。杭州西湖那方隨處可得的美景被吹成天下第一,乃是文人騷到了極處使然,一身寫打油詩的騷勁無處釋放使然。

一陣殺喊聲,很不和諧地回蕩在湖面上。湖邊,雨後的泥濘中正在操練人馬,數百條槍纓上下翻飛,煞是壯觀。柳樹下立著一個漢子,其人腰懸寶劍,一身素白,頭上也扎著一條孝手巾,竟是一身熱孝。

五個月前,正月十三,流賊破潁州城,城中死難極多,受到皇上旌表的死難鄉紳也很有幾位,以什麼罵賊不屈死,巷戰死,投水死,自焚死,紛紛上了縣誌,或鐵定要上縣誌。偏偏他的父親壽終正寢在床上,在流賊襲鳳陽府之前,朝廷包括呂維祺在內的許多人,都上疏提醒要注意防備。他那個做過山東巡撫的老油條父親,豈能看不出來,於是在流賊到來之前,這對父子就溜了,他去了山東躲避,他父親躲到了鄉下,父子躲過一劫,一個月前,老爺子安祥地在床上去了另一個世界。

「入了魏逆一黨」,「廠臣修德而生仁獸」,柳樹下的漢子,雖然在做觀看操練狀,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這些叫他糾心的字句。入了魏逆一黨是七八年來,鄉黨在背後對他父親的竊竊私語。廠臣修德而生仁獸,則是十年前,他父親在山東巡撫任上,奏疏中的話語。廠臣指魏忠賢,仁獸指的是山東有一頭牛生了怪胎,被他父親當成麒麟獻了上去。

麒麟事件都過去了多年,八年前他在北京酒館里聽到有人調侃:「可衙門裡頭笑破了肚皮,只怕他這輩子都撇不開這麼一出荒唐。諸位有所不知,這位李精白李大人,家裡的大公子便叫李麟孫,李大人當年咋不把這位麟孫公子一同獻上,再加上自家,麟子麟孫,這就湊齊啦,哈哈哈」。他上前喝道:「說了一個大羅車,簡直的連一句正經話都不會說,滿嘴裡胡說白道,激括個不休」,調侃漢子沖他叫道:「嗬,您這一恨非小,咋?找喳挑刺兒?甭跟我拔脯子,窮爺爺拔根汗毛也敢跟你比比粗兒,咱們可都是誰也不怕誰。這位少大爺莫非是李精白的孫子,這就有人出來捧場啦。八杆子打不著的也來攀親戚,你就是想蹬肩膀也打聽打聽,還當李精白是撫憲大人吶?別錯翻了眼皮。小二,你別沖我擠鼻子弄眼,放開這位爺,有什麼我全接著」,再接下來是酒館里被掀翻的桌子,一地的狼藉,被他打倒的漢子在地上直叫喚:「好,有種!蔫人出豹子。個挨千刀的,我要是跟他有完——」,以及小二勸架的話,「朝廷老不惹醉漢頭」。

更不堪的話語浮上他的心頭,「豬嘴能捆住,人嘴捆不住。根不正,梢不正,結個葫蘆歪著腚,他爹就不正混」,這是他打山東回來后,地方鄉老在背後的議論。念及此,柳樹下的漢子挪了挪腳步,幾支柳枝如同冕冠上的旒珠一樣隱遮了他的面部。「樹不在樹底下,人不在人眼下」,他痛苦地默念。

父親一死,他就散出家財操練鄉兵,一下招募了三百人。父親雖然只做過一年半的山東巡撫,官囊甚厚,撈錢的本事不輸朱大典。十年前他也委婉地勸過父親幾次,父親說:「做了十幾年清官也盡夠了,人怕老來窮,也還得為你治下一份家業,不能白了你。干他一頭子總有萬兒八千的鬧頭,幾個鬧頭下來五世不窮」。「唉,父親在出仕之初,在夏邑知縣任上,還是被百姓立過生祠的,曾幾何時,唉」。這漢子卻還沒學到一個詞,就是五十九歲現象。

「表素」,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拎著槍來到他面前。表素就是表叔,可能是因為念表素比念表叔省勁,於是表叔就被念白成了表叔,象字正腔圓的北京腔,說起來費勁,而地方上的一些老憨腔,土話,說起話來,就象自發的簡體字一樣,自么省勁怎麼說。表素這個念法一直傳到後世,在皖北地區。

那拎槍的少年頭上竟也纏著一個孝手巾,這少年的父親與叔叔,死於五個月前的流賊破潁州。皆死於巷戰,受了朝廷的旌表。柳樹下的漢子道:「你這桿槍太輕,你父親那支馬搠尋到了不曾?」。少年搖了搖頭,柳樹下的漢子道:「習武莫荒疏了學業,不要象我,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漢子是個貢生,不過是明經貢生,貢生就是由秀才升級為太學生,相當於從縣重點上了清華,但在這個時代,和舉人進士一比,貢生算得了什麼,何況他還習的還是明經,也就是死記硬背。所以說三十老明經,習明經三十歲如果還進不了國子監就算老了,而操弄八股學問的,五十歲中了進士還算是少進士。難易自有不同。這漢子雖是年過爾立,但在崇禎元年,也就是八年前就已要出貢了,就是上國子監了。

崇禎元年他雖是出貢了,但對他卻是不堪回首的一年,新君繼位,閹黨垮台,他父親落了個交結近侍又次等,徒罪,就是流放,不過允許輸贖為民,就是用錢贖罪。

這時,少年問道:「表素,你的大號不是李麟孫么,啥時改的名,為啥改叫李栩?」。柳樹下的漢子聞言皺了一下眉,忽地喝道:「驢病去了馬病來,鬧了一身大瘡,來,咱比劃比劃!」。

西湖南邊的一座莊子,一個老者抬頭看了看天,自語道:「雲向東一場風,雲向西,風凄凄」,接著低頭關注地面。他時而一個弓步,時而一個跳躍,規避著爛泥與水坑。村頭有一棵大槐樹,槐樹下有一座盤磨,一口水井。幾個閑漢,或蹲或坐,正在窮侃,什麼劉延柱單刀入陣,張門五齣棺,說的是五個月前流賊破潁州的事。那老者從一旁經過,嘆了一聲,自語道:「合著誰誰哭,合不著誰誰笑」。此話的意思是,流賊在潁州城裡殺了數千人,合著誰家誰哭,合不著誰家誰慶幸。老者在泥濘里艱難地去了,背後有人道:「你這都說亂了,跟原來說的也不搭調,老婆紡花,一縷縷兒來」。主噴的漢子抗議道:「你咋老是摳疵俺「。

水井旁一個漢子正飲一匹紅馬,那漢子穿著一雙笨中的毛窠子,地上是馬鞍及一隻口袋。待他飲完了馬,將水桶還了人,致了謝,重新架上馬鞍,繫上馬肚帶,又將地上的口袋拴在馬背上,卻仍是不走,雙手扶著馬鞍,聽蹲在磨盤上的漢子窮侃。

日色漸晚,雨過天晴,蜻蜓滿天。

水井旁,劉洪起向一個打水的老者施禮道:「老叔一向少會」。老者連忙撂了匾擔,回禮道:「遠客是哪地張哩?」。二人寒暄了幾句,老者道:「咱潁州有兩個扛大載的,都堂李家,尚書張家,這兩家原先只是潁川衛的軍戶頭子,自李家的老爺和張家的老太爺中了進士,可混抖啦。這李家好景不長,李老爺干係上了魏太監,頭十年就打瓦了,留下個兒子李相公,笨牛拙犟,頭半個月,他老子剛死,一夥子招了三百個吃糧的,家業都撲騰幹了,正引著人在西湖邊練武哩,那不是」,說著,往湖邊一指。一旁有人道:「也興能成。要是幾家鄉紳拔分子湊辦鄉團,末后了也不知聽誰的」。老者道:「成個屁,就那老實疙瘩?一夥生坯子」,說罷挑著水桶去了,「大水淹得連年荒,東奔西跑餓斷腸,日出東山把狗打,日落西山見閻王」,只將幾句民謠留給了劉洪起。

劉洪起對這幾句民謠仿若不聞,心道都堂李家,哪個都堂?都御使,副都御使,僉都御使都叫都堂。大明的副都御使,僉都御使可太多了,每個巡撫都掛個副都御使或僉都御使的銜,總稱右副右僉都御使,左副左僉都御使才是正經的中紀委第一第二副書記。

李精白在任山東巡撫前,干過左僉都御使,相當於中紀委第二副書記。實際上潁州都堂李家的官位,遠不及尚書張家,因為張家的老太爺張鶴鳴,干過五省軍務總督。總督湖廣,四川,廣西,貴州,雲南軍務。這是崇禎元年的事,當時老爺子多大?七十多,現在多大?八十四,張鶴鳴老爺子還不是自然死亡的,是五個月前叫流賊殺掉的。有歷史學家說,五省剿賊總督洪承疇是大明歷史上最大的官兒,實際在洪承疇之前就有過五省軍務總督,在張鶴鳴老爺子之前還有沒有更大的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歷史學家也就那回事。

都堂李家,尚書張家,都是軍戶出身。有人說軍戶不能考科舉,大明的制度是,軍戶家中可有一人考科舉,只限一人。軍戶出身的進士很多,楊鶴楊嗣昌父子就是一對,這家怎麼出了兩個進士?要麼是老子楊鶴成進士后,就不再是軍戶了,兒子就能考科舉了?但是,潁州的尚書張家,張鶴鳴與張鶴騰兄弟進士,這又不知如何解釋了,也可能軍戶之家只能有一人應科舉的規定,到後來就廢了。所以軍戶不能考科舉的說法,純是瞎掰。

張鶴鳴老爺子是天啟朝的兵部尚書,崇禎朝的五省總督,兄弟兩進士,弟弟張鶴騰干過陝西按察使,所以潁州的尚書張家,勢力遠比都堂李家大,加上李家很早就壞了事。但是這兩家是姻親。都堂李家還有一點,子息單薄,李精白就李麟孫一個兒子,有個次子早年就死了。

史載,張鶴鳴於諸子百家無不涉獵,於六書,樂律,天文,醫卜皆勾其要旨,是個黃藥師之類的人物。只是劉洪起晚來了五個月,見不到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家了。張鶴鳴死在流賊手裡,後人把許多帳都算到李自成頭上,這筆爛帳是咋算的,因為闖王是高迎祥,是高闖王破了潁州城,殺了張老爺子,但是六年之後,闖將李自成做大了,民間自發地稱李自成稱為闖王,於是李闖王把過去高闖王的那些血債也一併接收了。對於原始資料上的闖逆二字,史書一律判讀為李自成,實際原始資料上的闖逆多半指高迎祥,沒李自成的事。李自成從沒自稱過闖王,被民間稱為闖王也是六年以後的事。但史書上,將高迎祥的一切行為都轉稼到李自成身上,或是高迎祥到哪,身邊一定跟著李自成,是倆人合夥乾的,實際李自成很少出陝西,也沒參與過鳳陽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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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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