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91劉洪道

第59章 91劉洪道

崇禎八年五月中旬,一騎背著高大的洛陽城牆,縱馬過了洛河浮橋向南馳去。此人平民裝束,風塵撲撲,跨下卻有一匹與他的裝束不相稱的高頭大馬。四天前他由北京兵部領命,已向南驅馳了一千五百里,換馬不換人,還有五百里等著他。這五百里卻極是難走,要橫穿熊耳山,進入南陽府,最後抵達鄖縣。這一路,熊耳山,多山的南陽府,多山的鄖陽府,不知有多少杆子流賊,一路妖魔鬼怪,遞一回搪報如同西天取經。不得已,他換上了平民裝束,只是跨下的搪馬極是肥壯,莫要成為匪寇覬覦的對象,卻也是顧不得了,危難之際還要靠它逃命。

過了洛河浮橋已是黃昏,路邊,雀子在林間噪成一片。馬上之人心中悲壯,他側首西眺,看著紅岡岡的落日,心道不知可還能見著下一個黃昏。昨天他還在山西,在黃河邊上遇到土寇,全靠這匹搪馬跑得快,就那也稀忽兒中箭,而前路將更加艱險。「昨個那箭要是正一正,從耳朵根子挪到後腦勺,若兒,眼珠子怕是都被黃河邊的老鴰叼走了」,馬上之人對昨天那一箭念念不忘。若兒就是現在。接著,他腦海中浮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北京白塔下的一條衚衕,衚衕內的一間爬爬房內,那女人雙手撐著新做的衣裳對他說:「你穿樣樣」,念及此,他心中一軟,便不敢再想。接著,他腦海中一個男聲道:「陳哥,鎮半天還蓋家哩!指啥吃哩」,他回道:「沒得走跳,走堂的營生也丟了」,對方道:「在寧遠你好歹是個夜不收,再咋著也擱不著走堂伺候人,成天由著人拍桌子打板凳,拉屎攥拳頭,你那股勁哩?兵部缺兩個搪馬,咱哥倆去瞅瞅,不是割頭換頸的交情,我都不來尋你」。他道:「好馮大哥,你拿刀宰了我得了,今個你上門,單為斷送我的。好不易打遼東逃了命回來,兵部為啥缺搪馬?死哪和了都不曉得,京營里會騎馬的少了?沒人願干不是,銀子再多也要有命去享。干那個,不上兩年,你弟妹情管有那嚎天搭地一場好哭」。對方道:「那你就擱家,肩不動,膀不搖地等著喝風」。去年,這位馮大哥消失在往四川遞送搪報的途中,他老婆果然跑到兵部門前嚎天搭地。

馬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的目的地鄖縣,是鄖陽府的府治,在後世就是二汽的所在地十堰,在湖北的西北部,武當山附近,凡是山區定是賊寇盤據之所,前些年為了剿賊又在鄖陽府設了鄖陽巡撫。去年初,前任鄖陽巡撫蔣允儀因為發炮誤傷了左良玉的兵馬被發配充軍,鄖撫一職由蔣允儀的宜興老鄉盧象升接任。五十五歲的老東林蔣允儀走了,三十五歲的新銳盧象升來了。然而,盧象升由大名兵備道升為鄖陽巡撫也不過一年零兩個月便將迎來這騎搪馬,在這騎搪馬衣縫中藏有內閣擬的詔命,盧象升轉任湖廣巡撫,接替唐暉。也可以說是升任,因為湖廣包括了後世的湖南湖北廣大地域,只是無論是轉任還是升任,都是要命的活計,手裡沒有兵馬,還要面對不論理的皇帝。

蔣允儀何罪?只因左良玉軍中有許多搶來的婦女,被守軍誤認為是流賊,這才發炮轟打。且是蔣允儀的副手命令發炮,蔣允儀當時並不在城頭,這是個不論理的皇帝。

左良玉手握強軍,在左良玉與蔣允儀之間,崇禎本能地選擇了左良玉,本能地趨利避害。智商淪為本能,這種本能既反智商,又反原則。

二郎寨,寨中三千口,寨外的村落里還有兩千口,如今已編戶齊民,全在劉洪起治下,近千戶家庭編了九個里,其中的五個里都由璞笠山的人當里長。加上璞笠山的人,劉洪起如今管著六千人,正宜當個千戶,只是如今朝廷還沒給他名份。在寨子南邊七八里的宋庄,幾個村童正在追打一隻懶皮狗,「劉扁頭,劉扁頭,打劉扁頭」,他們奔跑著,吆喝著,一邊往狗身上沖石頭。

這時,幾騎挎弓拎槍由村道上馳來。為首一騎是個青年,方下巴濃眉毛,待馳近了,村童們聞聽蹄聲回臉一瞧,直面為首的那騎,村童們驚呼一聲劉扁頭!便做鳥獸散了。時才他們吆喝劉扁頭是針對那條狗,這一聲驚呼卻是對著馬上的青年,此人正是劉洪起的三弟劉洪道,他長得酷似劉洪起。劉洪道勒住馬,怒道:「大哥何曾錯待他們,教著娃娃瞎胡攢,狂賤樣兒」。眾騎當中有人道:「何引財就住這莊上,穩頭是他弄的」。

劉洪道一聽何引財三字,頓時紅了臉,他喝道:「走!去尋他,前邊引路」。有那老成的忙道:「三爺,去潁歧口看糧食鋪子要緊,莫要誤了孫先生交派的事兒」。劉洪道哪裡肯聽。眾騎向著前方的莊子馳去,在他們身後,遠遠地,村童沖他們吆喝:「地賊滾回去」。

在宋庄的一處大宅內,前二郎寨副寨主何引財,正高高地執起一把酒壺往海碗里傾倒。這時他放下灑壺,俯身看了看海碗道:「啥行子貨,都站不住花」。原來評判酒的優劣,就是看酒中汽泡存留時間的長短,汽泡就叫酒花。他身旁坐著一個師爺,正在向他報告縣裡的邸報,前不久,在陝西,闖將陣斬副將艾萬年,柳國鎮,因為陝西離著遠,何引財聽得心不在焉。他哪裡知道這個艾萬年的故事,闖將李自成當年就是因為欠債還不上,被艾萬年的父親鎖在烈日下逼反的。艾萬年之死又激怒了他的好友曹文詔,一個月後,曹文詔急於剿賊,孤軍冒進,中伏死。曹文詔是軍神一般的人物,號稱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名氣又遠比艾萬年大。現在是五月,在三個月前的二月,曹文詔曾向崇禎上疏,他在疏中道:臣仗劍從戎七載,大小數十戰,精力盡耗。臣病勢奄奄,尤力戰冀北。蒙恩允臣養病,而督臣洪承疇檄又至,臣不敢不力疾上道。但念滅賊之法,不外剿撫,今剿撫均未合機宜,臣不得不極言,云云。

後來此疏被劉洪起看到,他對疏中的臣仗劍從戎七載,病勢奄奄,尤力戰冀北等話語印象深刻,但對疏中提出的方略則不敢恭維,未說到點子上,也不具操作性,條理還有點混亂。

這時有人匆匆跑了進來,叫道:「爺,不好了,劉家的那個老幾,劉扁頭的那個弟弟,虎洶洶哩打上門了」。何引財聞言一驚,道:「失急八慌哩,來的是劉家老幾,尋俺做啥?」。「敢是芙蓉槍劉洪超?」。「放屁,劉洪超年時個就叫撲山虎弄死了」。

這是座半是宅院半是寨子的建築,院牆修得比璞笠山的寨牆還高,牆上還立著持弓的家丁。這時,何引財站在牆上衝下叫道:「原來是三爺來了,三爺今個這一身齊楚,不成三爺是聽說俺這有好酒,三爺來尋俺就對了,俺還管待起」。劉洪道仰臉叫道:「好大的宅子,不殺窮人不富,這二年你彈掙得不賴。不是你調三窩四,黃臉不得死,金皋和俺早就想尋你算算這筆債,大哥硬是攔著不讓。你不念大哥的情也就罷了,還教著娃娃瞎編胡掄,將才俺聽了一耳朵」。

何引財立在牆上訕笑道:「莊裡人瞎嚷亂,只因你哥幫著耕了幾畝地,這便搞啥期貨,秫秫一兩銀子就要強買,如今都漲到一兩四五錢了,鄉里人眼皮子淺,咋不叫喚,咋是俺編排的,俺會辦這不做臉的事兒」。劉洪道叫道:「秫秫一兩銀子一石,頭幾個月咋不嚷?如今糧價漲了,這便要翻死契」。何引財笑道:「這跟俺說不著,這一畝地能有多大出息,就算俺有幾畝地叫你哥強著期貨,咱又怎敢了撓你哥的法,你哥如今扒住高門台了。咱雖是井底的蛤蟆,沒見過多大天兒,也知財去人安樂」。

劉洪道叫道:「這二年你和侯鷺鷥亂狗蛋到一坨,禍害了多少人家,怕是安樂不起來,哎呀,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何引財聞言,變色道:「咋地?我已是離了眾人的眼,鱉在鄉庄兒憷窩子,硬說我擱家編排你哥,黃泥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劉洪道叫道:「俺今個來,就不是為恁點小事,恁戳呼的好事,黃臉託夢給俺哩,黃臉死得慘,黃臉哭,俺也哭,俺說哥硬是攔著不讓挖你的肝掏你的心,黃臉哭得木法,俺一睜眼,被頭子都濕了,也不知是俺的淚還是黃臉的淚,今個你該還帳了」。話語未畢,只見一道暗影直撲何引財,離著雖近,只是剛才劉洪道取箭拉弓讓何引財看個正著,已是有了防備,他急忙向下一蹲,堪堪躲過了這箭。何引財縮在垛口下,嚇得亂叫:「放箭,放箭!」。

幾支箭由寨牆上疾疾奔下,多是撲向劉洪道,劉洪道在馬上伏身躲過一箭,只覺背上一痛,接著又是一痛,他心中一涼,第三次痛感似乎來自頸上,接著是第四次,第五次痛感,漸漸至於無感。劉洪起在心中灰心道:「我到底不如大哥,給大哥惹事了」,他似乎聽到遠遠地有人叫三爺!叫嚷三爺的聲音甚為急切,卻又漸漸遠去,以至於不聞。「唉,在這亂世存活,靠的是腦子」,這是劉洪道心中最後的意念,他的意識停留在這個意念上,居然再也生不出雜念來,漸漸地,他離這個意念越來越遠,向那無盡的黑暗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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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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