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難道他親了我，我不會刷牙洗臉嗎

別看梅子面相高貴洋氣，但逢到吃飯時便盡顯北方村姑的本色。

梅子原來坐在舒適的皮椅上跟我臭貧，笑得前仰後合，到了吃飯的時間，只見她捧著一隻大碗走來，不是重新坐回皮椅，而是腿一撩，兩步跨上了床。

她要幹嘛，不是坐月子，幹嘛上床吃飯？她說蹲在活動的皮椅上吃飯不穩當，弄不好會摔下去打破碗，於是乾脆蹲床上吃，她還說，其實她最愛蹲門檻上吃，可惜現在的家，沒有門檻兒。

我坐在梅子的對面，笑啊，眼看要抽筋了，怎麼蹲著吃飯呢？坐著吃多好，梅子不笑，先捧著大碗轉圈，邊轉圈邊沿著碗邊吸溜，咂咂咂，原來剛出鍋的粥太燙，她先吸溜掉碗邊涼的部分，然後用勺子慢慢舀著吃。

梅子一直答非所問，我窮追不捨，又問：「有椅子不坐，幹嘛蹲著吃？」梅子吃了幾口，才作答：「我不是說了嗎，蹲著才吃得痛快吃得多啊！」

怪不得梅子被老公嫌，嫌她能吃，她乾的是腦力勞動，為何吃那麼多？我看她小嘴嚼嚼就沒停過，如同羊吃草，桌上零食一大堆，剛才還吃了一塊蛋糕，肚子就餓了？我知道西北人把「我」說成「餓」，梅子也是餓鬼投胎。

奇怪的是，梅子並不很胖，事實上僅有一塊小肥肉肥美，身上其餘部位恰到好處，梅子的小蠻腰莫非是蹲著吃出來的？不信不信！

梅子吃完飯下床，被我抓拍到幾張「掐頭去尾」的照片，只見她端著一雙僵硬的手，看上去緊張不安。

照片的背景是窗檯，上面擱著各種化妝品，說明梅子很愛漂亮，事實上，她從來認為漂亮才可愛而非可愛才漂亮，誰要是漂亮，誰就是她的好朋友。

梅子以己度人，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結果老少通吃，最近有個漂亮的小男孩，讚美她好漂亮，讓她迷糊了幾天，她說他們是忘年之交，我笑道：「姐姐愛弟弟，忘年也忘情。」

老丑老丑，一老就丑。為什麼漂亮的女人容易變老？皆因花開花謝，前後對比太強烈，另外，也許是遭到了某種報應或報復，如果其貌不揚，反而不怕老。梅子怕老，怕到驚慌失措，怕到一有風吹草動便豎起兔子耳朵，瞧，她騰的站起，看誰敲她家的門。

梅子膽小如鼠，怕怕怕，怕老公，怕女兒，怕蚊子，怕打雷閃電，怕出太陽灼傷皮膚，怕眼角小痘痘不斷壯大，怕收破爛的老頭敲她家門——

梅子站在卧室盯著客廳通向外面的門，斷定又是那個收廢品的老頭，她嘟嘟囔囔：「我家從來不留廢品，凡是沒用的東西統統掃地出門，他怎麼老敲我家門！」

膽小的人耳朵特尖，收廢品的還在上樓，梅子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不是幸福來敲門，於是她如臨大敵，問我怎麼辦，我懶得回答這樣的蠢問題，說來不好意思，我正在欣賞她兩截又長又直，稍稍內斂的大腿。

賣廢品的並未敲響梅子家的門，梅子遂坐下繼續跟我談她見過面的那位網友，梅子管他叫王隊長，不知在哪個部隊或生產隊當隊長。

梅子怕我生氣，談他之前給我打了好幾次預防針，打得我煩死了，我說，事情都過去了，再說那時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生氣的？

我是寬她的心，讓她和盤托出，如此半靠賣文為生的我又有一事可述，誰知她倒生氣了，撅著嘴兒，愛理不理，她埋怨我不在乎她，「不嫉妒就是不愛！」梅子下了結論。

我說了心裡話：「其實我酸溜溜的，酸溜溜就是打翻醋缸，醋勁更甚，不是嫉妒是啥？」梅子想想，覺得有道理，露出一顆歪牙笑笑，這個單純可愛的小婦人，在我一再逼問下，不得不從實招來。

梅子嗯嗯嗯，吞吞吐吐，終於承認她見過王隊長兩次，在花兒草兒的小溪邊，還被他親了幾口。

茲事體大，這下事情可嚴重了，輪到我生氣，我也愛理不理，別過頭去哼了一聲，我的臉色多半很難看，煞有介事：「我討厭你嘴上沾著一個臭男人的口水！」

梅子慌了，不知如何向我解釋，她好看的嘴唇囁嚅著，反覆聲明就是親了幾口，沒有別的越軌行為，我仍不理她，裝得更像了，用我們長沙方言說，「烈像的」，梅子戰戰兢兢問：「他親了我幾口你就嫌棄我？」末了她帶著哭腔說了一句最好玩最好笑的話：「難道他親了我，我不會刷牙洗臉嗎？」

是是是，梅子從此天天早中晚刷牙洗臉，梅子多委屈，看樣子要哭了，我不忍心繼續逗她，笑道：「我也給你刷牙洗臉，還你一個清白？」

梅子賭氣：「不用，我有手，不勞您的駕！」

梅子被我哄過來了，但我又惹她不高興，嘲笑胖子是睡在她身邊的「赫魯曉夫」，他們在張家界的合影是「美女和野獸」，這兩句話尚可接受，梅子笑了笑，但當我說到更像父女情深時，梅子反問：「我老公有那麼老嗎？」我連忙狡辯：「沒有，是你把他比老的。」此事說明，梅子雖然經常數落老公不好，但外人不容置喙，是聰明人就應該批評梅子，我一向認為我老於人情世故，為何這次不懂事？

話要這麼說，梅子不是不愛老公，而是表達對老公辜負了她的不滿。梅子說，過去她和老公並未分床分房，冬天的夜裡，她怕冷，把腳伸進老公的被窩取暖，誰知被老公一腳踹出，為此梅子好傷心：「我是你老婆啊，夫妻同體，肌膚相親，我怎麼就不能靠近你！」

梅子接著說，除非胖子再次對她大打出手，她就沒有理由離開他，他們有共同的女兒，夫妻十八年，不愛也親。是的，我表示贊同，小倆口主要靠性愛維繫關係，中年以後開始產生親情，到了老年則愛上加親，如影隨形，看看那些牽手散步的老人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麼令人羨慕，你以為容易嗎？不容易，我是沒有這個福分了，但願梅子引以為戒，與老公白頭偕老。

「他媽的別歧視我！」這是我警告梅子的一句話，我認為句中「他媽的」是一種修辭格，用來加強語氣，但梅子聽了反應強烈，認為我侮辱了她的人格，沒辦法，我又得表示歉意，直到她把我折騰個夠。

我小時候的家教大不如梅子，梅子吃飯時抿著嘴細嚼慢咽，而我是狼吞虎咽，我的父親也不及梅子的父親溫文爾雅，寫得一筆好字好文章，我談不上有什麼教養。

咳，這就是我，仗著學會了寫文章，附庸風雅，迷惑了純良的梅子，我一方面得瑟，一方面又惴惴不安，裝雅士，哪能沒個閃失，一不留神就暴露了我的粗野，我又出言不遜，讓梅子不高興。

我陷入了兩難，是繼續裝雅士，還是就這樣他媽的下去？

不過，自從認識了梅子，我把她帶壞了一點點，她把我帶好了好多多，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他媽的」是粗口要不得，罵「他媽的」不行，罵「他爸的」也不行，罵「他梅子的」簡直是找死，梅子討厭我得意忘形。

昨夜沒睡好，皆因我敗壞了梅子的好心情，梅子流了淚，臨到下線，她識大體，沒有繼續追究——她還不如繼續追究，內疚或自責比什麼都難受，難受在自己攻擊自己，沒有辯護，無法解脫，看來還是做一個有教養的人好，以後吃飯我也要細嚼慢咽，再也不罵「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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