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五

尺五

一丈寬窄的石板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小販趁著午時天氣正好擺出張桌子,上頭鋪一件細布,散開金銀釵飾,便有發纏紅綢的女兒家哄擁在日光下,打打鬧鬧一片歡聲笑語。從整條街放眼望去,多得是這樣沒有旌旗沒有牌匾的小本生意,他們拍著胸脯賺來自個的好名聲,誰也不用擔心誰捲鋪蓋遁跑,更不用借什麼官家名人的名頭營業。

「沒想到這麼偏的所在,竟然有這樣的繁華街市。」

大概是近了飯點,街上人群漸漸稀疏了些,於是更加顯出兩個人引人注目。那左邊的是一個少年,濃眉朗目,發系馬尾,單衣下肩脊略顯瘦削,似乎個子正是躥的時候,右邊的則是個俊逸年輕人,手帶護腕,羽眉如墨,腰邊別一柄窄刀,鋒在鞘中,見者便已知不凡。

「這個地方叫桃鄉鎮,用的就是五柳先生文中桃源秘境的典故。」

那年輕人說道。

「這兒倒是不錯,只是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到那個什麼尺五樓。」

洛風時抱怨。

「不用多久,我們已經快到了。」蕭一行一面說,一面走着路。對面迎來的伙夫有人不經意低頭瞧見了他腰間佩刀,似乎是吃了一驚,躲鬼魅般快步閃過去。

「快到了?」洛風時詫異。

「你以為有多遠?出了這小鎮向西二十里,就是尺五樓了。」

蕭一行回答。

「可是我聽說尺五樓是個人人皆避的陰邪之地,江湖上名聲也不好,張元他們聽我說起尺五樓的反應,好像是我在說什麼魔窟一樣,」洛風時道,「這人聲鼎沸的小鎮竟然離它這麼近?」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我問你,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居住在那?」

蕭一行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話鋒一轉,念的是百姓家童子啟蒙的古文。

「無苛政,」洛風時在莊上也讀過些書。

「為什麼無苛政?」蕭一行又提醒。

「有虎。」洛風時也明白了。

「江湖與朝廷兩不侵犯,但是像尺五樓這樣的門派,就算設了府衙,又有誰敢在他們的地盤上作威作福,」蕭一行道。

「但我看這裏的百姓過得倒不錯。」

背着貨架的賣貨郎從人群中擠過,系著紅線的鈴鐺從洛風時頭頂掃過,如輕風般叮叮噹噹不止。

「尺五樓沒你想像的那樣糟糕,等我們到了那你就知道了,」

蕭一行說,被人往來鞋履磨得光滑發亮的黑石板磚在街道盡頭稀疏下來,炊煙吹不到的地方便是無盡的深草。舊歲枯黃了的叫新生的埋在底下,新生的蝕其身飲其血,得意茁壯,卻又叫來人手中一柄寒鞘披分開來,勉為其難地將就成一條小道,蜿蜒延伸。

百步之後,盤虯陰濕的古木替去了二人頭上日光。

「我們到了,」

幽深林木豁然從中間撕開,盤旋怪笑的林鴉一時間噤了聲。枯葉微動,洛風時忽然明白了尺五樓之名為何叫江湖上人人避之不及。

這根本不是正常的風。

常言風者乃天地之氣,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振氣激水,溥暢而至,自有快意靈氣。

而這樹叢中撲來的怪風,則更像是什麼東西從人身體中一穿而過。正午時候,無端涼了人手足。

而蕭一行好像絲毫沒有在意一樣,未加遲疑一腳踏入了幽影之中。

洛風時下意識以為自己會下墜,然而並沒有。

腳下的地面迷濛不清,卻像是寒鐵一般,每向前走一步,都激起輕輕足音,被看不見的牆壁回蕩回來,圈圈放大。

這裏的光線好像終年很昏暗,洛風時嗅到空氣中絲絲朽敗的霉味兒,不禁抬頭向頭頂上望去。

不知是視覺受光線所限,還是危樓極高望不見頂,又或是被人施了什麼障眼法。頭頂的空間如一個黑洞,低笑着吞沒每一雙上望的目光。

這裏空曠得詭異。

洛風時的腦子裏剛剛冒出這個念頭,忽然身側幾米的陰影里傳來一聲輕笑,那笑似是寂空中什麼人伸手撥了一下鈴鐺,嬌滴滴的,聽着應該屬於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

蕭一行也聽見了那笑聲。

洛風時見他微微低了下頭,似乎是垂睫淡淡一笑,然後抬起身側不執佩刀的那隻手,從容不迫地,近乎悠閑地擋住一個白色的東西,輕柔將它從自己臉頰邊幾寸的位置扶了下來。

洛風時這時才看清,那不是什麼白色的東西,而是一隻手,一隻嬌小的,女孩的手。

「兩個人呀,」也許是手的動作攪散了蒙蒙迷霧,空中漸漸顯現出一個人影來。梳着雙丫髮髻,靈動眼眸,口上點唇脂,白白的手臂從袖管中伸出來,好像欲攬住來人撒嬌。只是那皮膚的質感詭異得很,像是糊燈籠的薄紙,從中間透出微光來。不是燭蠟的暖光,而是也是一種幽幽的白光。

這個女孩子整個人就好像是一個飄在半空的森森燈籠。

洛風時沒來及判斷出面前的東西來意為何,只覺得肩上一緊,回頭卻發現另一個幽白幽白的女孩子正搭著自己肩膀,瞧著人側頭含笑。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這難道還不叫糟糕,洛風時暗自腹誹,他保證以他過去十幾年的短淺見聞,想像出的尺五樓不過是門人比較陰邪罷了。

不像現在,連面前是不是人都不知道。

洛風時退一步,一手握上隨身的匕首,打起十分戒備。

而那小女孩子卻好像注意到了洛風時警覺,生氣似的往邊上一閃,遊走到蕭一行面前的那個姐妹身邊,抱臂懸在空中。

蕭一行沒再言語,也沒有回頭看洛風時。

年輕男子上前兩步,緩緩舉起了執刀的那隻手。寒鞘凌空,橫於身前。

洛風時以為他要拔刀。

但是他沒有。

一個人,一柄刀,兩個飄在空中的詭異女孩,這個奇怪的三角陣勢就這樣在迷霧中保持了幾分鐘。

然後只聽得微微一聲嬌嗔,兩個女孩一瞬間退入了迷霧。

「小子,你到過煙花之地嗎?」

蕭一行放下手中的刀,回頭道。

「什麼?」

洛風時還處在戒備中沒緩過來,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詞。

「沒什麼,」蕭一行倒是自己先笑出來,「我只是想起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曾經在那裏扮惡少當了一個月卧底……」

洛風時:「……」

「走吧,底下的幾層,你最好跟緊我,」

前方的年輕男子一側頭,又接着道,步履響在地上,風動衣擺,瘦削身形氣度懾人。少年望前方背影,彷彿方才插科打諢的是另一個人。

迷霧中的路再沒有什麼別的東西打擾,寂靜久了,似乎方才鬼魅般的兩個女孩也不過是一場幻覺。

眼前的遮蔽在百步之後消散,二人似乎站在了什麼建築底部的中心,迴廊層疊,不知樓高几百丈。榫卯晦暗,蛛絲牽懸半空,塵蒙木朽,危危百年,卻未塌損分毫。廊上不時有黑色長衣之人來往,詭異壯大,有傾世大夢之感,而壁上白燈暈照,又似陰曹府街。

「這…」少年前進幾步壓低了聲音,「那些是人嗎?」

「有些是,有些不是,」蕭一行一手輕搭上少年肩頭,抬頭示意上望,「看見了嗎,尺五樓的地理位置極其特殊,天然的煞氣與靈氣糾纏聚集於此,形成的修鍊佳地不知引來了多少妖人鬼物。其陰邪雖然聞名千里,然而愈往上走卻是愈純粹,愈明亮的。」

洛風時順他目光抬頭。終於明白先前以為的太陽光奇怪在了哪裏:層樓盡處並非破了一個口子,而是柔和的,並不耀眼的白輝。

「這世上,總有你想不到的境地,」蕭一行收回目光,望向這個與當年自己肖似的少年,「也許你望不見頭頂之上,也許你手中的劍並不鋒利無匹,但是向上走,永遠不會是錯。無論你在哪,神的地盤,鬼的地盤,人間。」

身着黑色襤褸長衣的那些人好像並不向樓層的上部去,他們從二人身邊飄行而過,離他們遠遠的,好像對兩個外來者的聲音置若罔聞。

洛風時順着廊梯層層走上去,他注意到隨着高度一點點的增加,那種陰暗角落的霉濕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冷意。

洛風時覺得如果讓自己給這種冷意定一個顏色,他一定會選擇白色。

就像是洛風時小時候在冬日的早晨進山玩耍,從綴著白雪的枯瘦枝丫上嗅到的那種冷意。

乾淨,蕭索……

年輕男子腳下的皂靴在一扇雙開的竹門前止住,雪紙糊得服帖,室內物什落成綽綽約約的高低灰影。

好像是那兩扇竹門有靈似的,蕭一行抬手,竹門應聲而開,從頭至尾好像人手只是指尖輕輕碰到了那扇門而已。

室內並不小,好像進入了一個簡單些的廳堂。

堂末豎一扇三幅屏風,繪的不知是雲嵐還是霧氣,只看得濃墨淺墨氤氳流轉,但淺色總多於重色。

屏風前矮榻上一個年輕男子欹坐,胳膊輕輕支在案上。滑下的袖口露出半截小臂,清俊白皙與那一身黑底描有金色羽紋的寬袖氅衣形成了賞心悅目的對比。

此時聽得人聲,案邊人抬眉正過身,向兩人微微頷了晗首,揚手示意一旁近侍。

「蕭堂主與洛少俠遠道而來,某未能遠迎,請允以茶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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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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