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帖
如果是在風和日麗的下午到百泉門中走上一圈,會發現這裏的景緻其實也好得很。前兩迴路過,要麼是心事重重思量對策,要麼是危機在後膽戰心驚,洛風時到今未能好好看看這北域山嶺風物。
不過到此時,洛風時忽然發現,若自己再想待在那堂主專配的小閣樓上與世隔絕,恐怕也是不能了。
「誒?他人呢,之前是不是還在這兒?」竹窗外頭一個弟子服飾的男孩好奇出聲。
「你讓開,我來看看,」一旁個子高些的少年一把擠過來,將頭夠到方才同伴張望的地方,「奇怪了。」
「你把那盆花往邊上挪一挪看看?真是的上午還沒有這些東西,是不是他發現有人偷看故意擋起來的,你說我們這樣是不是也不大好…」被擠在一邊的男孩發話。
「太陽這麼好,搬盆植物在窗口有什麼稀奇的,你別出聲,我悄悄挪挪它,」那高個的說着,更湊近幾分,擼起袖子悄悄將手伸入窗口,五指無聲無息觸上花盆——
「啊呀!」那小些的同伴只聽見師兄面上表情一瞬間轉變成了驚恐,大叫一聲急忙往後退去,而伸在窗子裏的那隻胳膊卻不聽話,好像被黏住了似的拽著主人僵持在那。
「抓到了,」清脆爽朗笑聲傳來,另一個少年從窗後站起身來。這少年一身短打,鬆鬆垮垮著件窄袖罩衫,腰上系帶不知是什麼動物的毛皮裁出,卻也乾淨順亮,一手擒小獸似的隔着窗戶牢牢扣住了那高個弟子的手腕,「怎麼,讓我來審審你們,一個個在我窗口鬼鬼祟祟,是想幹什麼?」
那小弟子臉上一時紅白交替,正準備開口,被同伴一聲笑聲替去了話頭,
「好兄弟,有你的啊,行,我看好你!」高個弟子高聲說,順手就掙脫了洛風時的鉗制,還很出息地伸手拍了拍窗里人。
「看好我?看好我什麼?」洛風時藉著機會套話。
「蜀中少年洛風時,驚嘆於前輩武學奧妙,」那師兄學着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地一字一字點出口,「以白身奮發圖強,下帖挑戰百泉門玄雀堂堂主蕭一行,三年為期。好!好膽識,好氣魄!」
洛風時:「……?」
洛風時不知道現在解釋還來不來得及。
他確實說要打敗蕭一行,但驚嘆於前輩武學奧妙是哪裏來的,下帖?下什麼帖?三年為期,這三年又是誰說的?還奮發圖強……
蕭一行啊蕭一行,洛風時在心中又狠狠給那人記上一筆,真真切切體會了把黃泉新鬼趙元科般被驢的滋味。
「這事兒啊,百泉門中都傳遍了,估計過兩天江湖上也一樣人人盡知,咱們蕭堂主可是北域排名第四的高手啊,」
那愣頭青好像還不嫌事大,又笑嘻嘻地沖洛風時一點頭使了個眼色,「不過你別擔心,往後想教你幾手的人估計多得爭都爭不過來——」
「怎麼,你們蕭大堂主江湖上那麼多仇家?」洛風時聞聲也一個眼色使過去,故意壓低了聲音問。
「怎麼可能,我們蕭堂主,是出了名的知交滿天下,」那小弟子終於插上句話,面色也恢復了正常。
哦,明白了。
損人者人恆損之。
損友遍天下,他蕭一行?一點都不奇怪。
「那你倆呢,幹嘛來的,」洛風時抱着胳膊微微挑眉,「也是來教我武功的?」
「說對了,」師兄面上一笑,「在下玄雀門內門弟子張元,代表師兄弟們,身先士卒,來給你露兩手。」
行啊,玄雀堂內門弟子,胳膊肘這是公然往外拐。
洛風時點點頭,心中給這位兄弟比了個大拇指。
然後轉向小的那一位,「你呢……」
「他叫陶宇兒,是玉龍堂的,」高個的又搶話。
代表玉龍堂?
洛風時腹誹,打量那陶宇兒,後者觸上他目光往後退了一步。
「霍堂主在上頭,玉龍堂那幫烏龜縮手縮腳,說什麼同門道義,其實就是不敢來。」那張元似乎聽見洛風時心聲,接着道。
「喔,」洛風時問,「早上那幫鬼鬼祟祟的小兄弟,也是你們一幫的嘍?」
「哼,誰跟他們兄弟,」張元哼一聲,拉了洛風時走,「跟我來。」
「看好了,這是七式刀法,每一式刀法,又幻化出三種變形,七式二十一形,是看家技,」
那高個張元也不含糊,手扣上腰間佩刀,脫刃刀鞘就隨意往旁邊一丟,送足二步壓低重心,手中刃尖轉瞬劃過身側一圈。風驚草動,颯颯成響,刀影難捉,刃化清光。
「漂亮!」
有志者天生慕能才,到底是內門佼佼者,舞至臻境,洛風時亦為之所動。
「來,你試試!」
那張元也是爽快人,抬臂收刀,將刀柄往洛風時面前一遞。
「你沒看到,蕭堂主舞這一套刀法,那才叫好看呢!」
陶宇兒湊過頭來道。
洛風時將窄刀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附掌上手,五指次第扣緊了綁着革帶的刀柄。
腦海中刀式未去,連環畫般地展開,一招一式,心手同一。衣袂聲響混同破風刀鳴,少年身姿颯爽,那二十一形過眼一遍,竟也能復刻出七八成。
「這是蕭堂主給你們編的?」
洛風時收了刀光,站在原地手上小幅度比劃,卻漸漸出刀沒那麼堅定了,似乎是二十一式刀形絲絲交纏在了一起,「但我有個問題,這二十一刀形式式相接,環環相扣,精妙非常,可是碰上敵人一旦被打亂就容易遲疑。這遲疑,哪怕是半瞬,可不妙。」
「你不去給蕭堂主做弟子,真是太可惜了,」張元朗聲道,「這套刀法是百年的老東西了,蕭堂主當年入師門,學的也是你手上這套刀法,可是啊——」
「可是什麼?」洛風時問。
「你不知道,傳說蕭堂主少年英才,當年就是落拓得沒邊兒的人。和你一樣,也是看不慣這一環套一環的死功夫,硬是將這七式二十一形打亂,來了一套鬼譎非常的蕭式新刀法。」
陶宇兒道。
「所以說啊,你看蕭堂主打這些刀法套路打得好吧,但他真正好的那一套,是不按套路來的。」張元得意道。
「我看你們,對那蕭堂主是崇拜得很吶,你呢,你不是玉龍堂的嗎?怎麼沒見提起你們霍雲齊霍堂主?」洛風時說着,手底下悄悄一戳陶宇兒,那陶宇兒就像被觸及了什麼開關似的,臉上噌一下泛起了緋紅。
「來,再說說,關於這位姓蕭的大人,你們還知道什麼?」
洛風時將手中長刀拋還張元,縱身一躥,雙腳落在一塊岩石上。不嫌山石塵土,也不知道珍惜衣物,揚腿就往下坐去,大有一番為長篇大論洗耳恭聽的架勢。
「知道!知道的多呢!」張元上前,順勢將胳膊也搭在了洛風時盤膝而坐的那塊石頭上,準備娓娓道來,「刀,就說這刀。」
張元一手托起自己那柄平平無奇的弟子佩刀,好像托什麼陳堂證物,亮晶晶的眼睛湊近了洛風時,
「你知道咱們上一任老門主手中的那把刀嗎——」
「老門主的刀怎麼了——」
一個清朗男聲響起,卻不屬於在場三人中任何一人。
只見那張元面上表情凝固了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數秒鐘內經歷了由愣神到驚訝到驚恐的過程,最後落為一種過分的安靜,如果要形容,洛風時願意形容它為:視死如歸。
蕭一行從山石后的小道上走來,一路幾乎沒有掩飾自己的靴下足音,羽眉下目光先是望向張元,然後移向陶宇兒,最後抬頭看向了以一種齊天大聖般姿勢盤腿高高坐在石頭上的——洛風時。
「弟子見過蕭堂主。」
兩個地上的齊齊一彎腰。
洛風時沒有動。
本來作為小輩又是客人,遇着門中高位是該見個禮打個招呼什麼的。但就在洛風時看見蕭一行那張唇角微揚的臉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點什麼。
「蕭前輩武功精妙,我山野小子真是佩服不盡,只是我下給前輩的那張驚天動地的挑戰帖,不知道可否拿來一觀啊?這個三年期限,不知是否也寫在那張帖上了?」
蕭一行輕輕咳了幾聲,恰到好處地轉過臉,目送著一隻飛鳥從山這邊飛到山的那一邊。
他在笑。
洛風時暗地恨恨地想,心刀將這傢伙削了千百遍。
「我……我與小師弟還有功課,那個……」張元試探著出聲,可憐巴巴地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
蕭一行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如蒙大赦的師兄弟倆飛一般地溜走了,似是篤定了洛風時作為客人不會有事。
一時間山石邊只剩下了蕭洛兩人。
「行啊你們三個,說什麼呢?」
蕭一行抱臂望山石一靠,也不看洛風時,對着面前三尺的空氣問。
「不說,你能審我嗎?」洛風時丟出句話,躺在了石頭上。
「我能審他們,」蕭一行依然沒看洛風時,「再說,審你,也不是不可能。」
「你!」
聽見「他們」二字,洛風時一個打挺又坐了起來。
蕭一行抱着臂笑,好像想起什麼好事。
「你來做什麼?」洛風時垂下一隻腳,從石頭上落了下來,正經問。
「找你,」觸上洛風時眼神,蕭一行又補一句,「有人來帖想見你。」
「見我?誰想見我?」洛風時問。
「自己看。」
蕭一行抬手一拋,洛風時只看見一道黑色閃過,接過來是一個信封。
信封的材質厚重,用的是很大氣的灑金黑紙。邊上已經被人撕開,拉出來卻是蟬翼般的雪紙。
「這不明明是給你的,」洛風時掃了一眼紙上的字,抬頭道。
「我數日前曾經寫信相約,第一張是人家給我的回復,表示同意,」蕭一行道,「他知道你在百泉門做客,這第二張,是人家希望約見你的信帖。你的待遇比我好,解不解氣?」
洛風時將底下那張信紙抽到上面,低眸看了一會兒,只覺得這人用詞極禮貌,一撇一捺都有種寧靜感。
「過幾日/你與我一道去,」蕭一行補充道。
「尺五樓副樓主,慕容良?」洛風時辨認著雪紙上末幾句墨跡,一字一頓說。
蕭一行看着他,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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