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

慕容

或許是方才一路上見多了那些古怪可怖的面容,此時乍見室中黑袍男子,洛風時打心底覺得評價為「有仙人之姿」五個字恐怕也不為過。

見着信帖上字跡時洛風時曾揣測過,是什麼樣的人用得這樣彬彬有禮的文辭,又寫這雪紙墨字雅緻輕逸。

進入尺五樓時洛風時又將自己之前想像暗自推翻,在這樣一個詭異陰邪的地方,身居副樓主高位,總不會是一個翩翩白衣的俊秀文人。

但此時真正見着那封信帖的主人,洛風時倒覺得兩回想像在一個人身上和諧起來了。

那年輕男子確實比旁人白皙些,卻不至於怪異。洛風時不用懷疑也看得出來這是個一般概念的「正常人」。

說話輕言細語,話音也和緩,未有半分逼人壓人之態。而那黑底氅衣上細紋金羽微光流轉,熠熠生輝,卻又不知為何,無形中讓人心中多一分忌憚。

是不好惹的人,洛風時不用思考內心就已經有個聲音下了判斷。

而最令他驚異的是,這位慕容樓主在接過近侍手中遞來的茶盞時,毫不敷衍地輕輕頷首道了一句「多謝」。

好像這茶是客人奉上的一般。

「慕容樓主客氣了,仔細想想,上次一別,到現在快有半年過去了。」

蕭一行看見他,神情依然輕快,開口回答道。

一邊侍從將來客引至矮榻的另一邊坐下,又替洛風時搬來一把寬背帶扶手的椅子,側放在了蕭一行旁邊。

洛風時此刻才注意到那屏風的兩側好像各開了一扇長方形的窗戶,不是很高,但寬的很,窗上糊雪紙,透進來朦朦朧朧的白光,而這間屋子的地卻似乎用的是某種特殊的石料,表面光潔剔透一層有如玻璃,將窗戶上的微光映了滿室,亮堂不減樓外。

而蕭一行卻似早已對屋內佈置很熟悉了一樣,翹腿在榻邊坐下,茶盞便隨手放在一邊桌上,未見半分拘謹。

「我雖然不出這尺五樓,外面的事兒我倒不至於一無所知,」那名叫慕容良的黑袍男子將視線從手中茶盞移至坐在自己斜前方的洛風時,洛風時感覺他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會兒,那目光稱不上是審視,倒更接近是饒有興趣的打量,

「江山代有才人出,後生可畏,想不到你蕭一行也有這麼一天。」

「話莫說得太早,若說他三年後定贏過我,我看未必。」

蕭一行將胳膊肘撐在茶盞旁邊,瞧向黑袍男子道。

慕容良沒有反駁他,卻微微笑着搖了搖頭。回頭又看向洛風時。

洛風時意識到自己也是這場會晤里的重要角色,甚至自己是這位樓主寫了信帖指名想要約見的人。

他要見自己做什麼呢,看樣子這位慕容樓主與蕭堂主不論立場,也至少是相識多年的舊友了。蕭一行雖然位極堂主,但畢竟正當青年,武學也還處於前途無限的上升期。放在不明真相的外人耳朵里,草野小兒憑藉三年時間,便想要挑戰這位高手,確實不免狂妄了。

然而聽方才話中意思,這位慕容樓主似乎並不覺得賭局荒謬,甚至很感興趣,甚至讚許。

洛風時等著榻上那金羽黑袍的男子再開口。

竹門好像忽然被什麼重擊了一下,室內幾人同時抬頭,卻看見是一個平常雜役打扮的小老頭急急忙忙衝過來,險些被門檻絆一個趔趄。

那雜役老頭望一眼蕭一行洛風時,知道自己的闖入太冒失,連忙向榻上男子告罪。

「怎麼了?」慕容良看他一眼,轉過臉去,卻也沒有深究,只是語氣極為平淡地問。

「是鄭近侍,前些日子地下出現的那個深黑沼澤,鄭近侍也不知是看見了什麼寶貝蒙了心,一腳踏了進去…」那老兒又急又懼伏在地上,「大人肯現在去,恐怕一條命還來得及救…」

「沼澤?」榻上男子聞聲側了側頭,卻沒看他,「我不是說過不要接近那個地方嗎?」

「是是,是這麼說……鄭近侍也糊塗啊,游妖能從沼澤撿了東西全身而返,可是他又不是游妖…」

雜役老兒一臉悲切。

「那就不用管了。」

榻上人的回答很簡短。

雜役老兒好像覺得自己聽錯了什麼話一般,悲急神情在臉上凝固了好一會,才怔怔地開口,「可是…可是卑職想着…鄭近侍…好歹也在大人身邊待了七八年了……」

慕容良沒有回話,撇頭瞥他一眼,眉眼好像略有些訝異。

那雜役老兒瞬間一隻鵪鶉似地縮回頭,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

蕭一行喝着茶盞里的茶。彷彿方才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在竹門闔上的一剎那抬頭看了一眼退出去人的背影。

「百泉門一刀一劍聞名北域,你應該已經見過,」

榻上男子抬手微微攏了一下耳側髮絲,「我素日用的,是雙刀。」

洛風時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話是對着自己說的。

「進一步,詭譎無常,攻勢難以捉摸,退一步,兩手用於一時,如縫織經緯,極易顧此失彼,其中優劣,無論對敵對己,無論哪一個都是致命,」

男子眉眼帶笑,微微揚了揚唇角,正身一揚袖自榻上落地,窗內熹微白光映照,袖中不知何時多出兩柄清刃,刃鋒極薄,如兩道清泉泓光,明亮懾人,

「這話你隨便請教哪個江湖前輩都能得到,我也不避諱了。」

蕭一行會意,亦整裝起身。大大方方地抽出了那柄一路上未曾離鞘的窄刀。

慕容樓主這是在指點自己。

洛風時明白的剎那,榻前兩人刀刃已然交鋒。

詭譎,無常,唯有親眼看見方能真正體悟。

慕容樓主手中雙刃較蕭一行單刀短上三寸許,因而更添一個「敏」字。

只見清泓刀光一刺而出,左手刀直取蕭姓男子,而單刀所倚在長,在力,一人一刀,不二的驅使,直接的聽命。窄刀刃光一側,飛挑而上,刀鋒於身前斜展一半圈,格開襲來刃尖。與此同時,腳下后踩一步,將手中刀刃長上三寸的優勢牢牢扣在自己掌心。

左手刀光失落的時機須臾被右手鋒刃佔去。雪色地面之上,那黑袍年輕男子借單刀格擋之力順勢一轉袖,回身的右手刀拉開一大圈,急向人下盤展去。

而此時單刀順格擋之勢方在空中,未能接下盤之招。單刃刀者騰膝一躍,留足尖幻影恭迎蟬翼般刀光,空中的刀在頭頂變勢,借力已成下劈。

手倚雙刀之人似早料到有這麼一招。方才低掃刀勢已盡,輕刃於手中抖腕一轉,正歸於攻防皆可。揚袖如蝶衣輕展,雙刀同時迎上劈鋒,緩下七分力勁,隨即一刃抽出,清光變式,刀芒直欲往面前人胸口空門。

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

昔者武林素來有人以兩手齊用之巧惑敵占機。但到今傳人稀少,難成一勢。到底也是因為這方法對修者智謀,心性,精神力都極為考驗。而這位慕容樓主身着氅衣手使薄刃雙刀,翩翩如尋常風姿,刀上未見絀,心下亦未見絀,想來也是極聰慧的人。

蕭一行步法不動,相接兩刃中一道虹光已悄然變道。對方刀芒方在半途,頭頂一擊一格的僵持,卻轉化為了一持一鈎的詭態,借寬袍男子手上握刀之力,單刀刀者飛身而起,衣袂擦過刀芒,再看人卻在對面數步之外。

端看二人招招直取要害,實際卻是一個敢進,一個能接,不覺勝負,難分軒輊。

蕭一行回身見慕容樓主收了刀,也將佩刀往刀鞘中一慣,兩步坐上矮榻,繼續將杯底的茶端著喝完。

慕容良沒理他,而是輕輕將胸前垂下的長發向後一撥,兩步來到一邊站着的洛風時跟前,伸手搭在了少年肩上。

「洛風時多謝前輩指點。」

刀光劍影尚在眼前,不知日後腦中幾回重放方能盡悟,少年人一揖言謝。

「要謝我,不如贏他。」

身前黑袍年輕男子抬顎輕輕向榻上人方向點了點,一聲笑意,也迴轉矮榻上坐去。

室內雪色依舊,又歸寧靜,慕容良端起茶盞,掀蓋喝了一小口,似等待什麼。

蕭一行喝盡了茶水,方不緊不慢地開口,「至於那樣東西,慕容樓主猜,我此行約見是有什麼打算呢?」

「打算?」榻邊人飲茶低垂的眉眼動了一下,開口帶幾分笑音,「我不如猜,你打算用什麼樣的酬禮,把它換回,或者是你打算用什麼樣的酬禮,好將它留在我這兒。」

「妙,」蕭一行兀自對着手中茶盞點點頭,淺笑道,「慕容樓主是知我者,我呢,當然為了——前者。」

末兩個字壓低聲音,卻不失清晰傳入人耳中。

「你想將它換回?」慕容良抬了下眼,不掩驚訝,而後視線又落回盞中茶湯,口中道,「好啊,用什麼?」

「從慕容樓主手中換東西,自然不能寒酸。」

蕭一行放下茶盞,翹著膝蓋道,「當用城池五座,田千畝,但是因為蕭某一時手上也拿不出這些東西,所以與慕容樓主這場交易註定是談不成的。那件東西嘛,便只能暫時扣在慕容樓主手上了……」

矮榻另一頭身着墨氅的昳麗男子當然聽懂其中戲謔意,低頭哼了聲,「尺五樓的便宜可沒那麼好占,姓蕭的,你就不怕我把它轉交旁人?」

「林府一道追緝令江湖皆知,就算他不敢點明,也人人明白其中說的是什麼,」

蕭一行隨意道,「慕容樓主是願意他人揣測尺五樓懼怕了官家,還是覺得放出風聲在林府的懷疑單上添尺五樓一筆,逗逗那幫吃俸祿的走狗比較有趣呢?」

一邊侍從見得二人茶盞已飲過半,連忙伸手來續茶湯。不知是叫一番話語引分了心,還是驚於有人膽敢對副樓主出此一語,指尖一個錯抖,白瓷落在墨色袍腳,水光四濺,碎作了幾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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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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