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

風聲

霍雲齊抬起手,指腹在木牌邊緣停留了幾秒,最終滑向一邊,垂落回身側。

製作牌位請的是山下居住的一位老師傅,做了幾十年了,手藝無可挑剔。

尤其是那一個木刻的楷書呂字,端正,厚重。

像極了……

身着淺色擎衣的男子閉上眼,轉過身去,放下的五指在燭光的陰影里無聲息地輕輕握緊。

鐫刻着姓名的木牌瞧不出神色,一層一層端坐在几案之上,都無言,惟有點點燭火明亮,各自跳躍。

方才霍雲齊抬指欲撫的那塊牌位擺在木案上離人最近的那一排,木色還新鮮著,映着那小燭的光,一眼便看得見。

不過此時霍雲齊並沒有去看它,他取過一邊桌上的小剪,微低着頭,緩緩地剪了剪呂長老牌位前的燭芯。那一小點燭火霎地向上長了一簇,然後明滅下,又復回到原先那閃爍跳躍的一豆,向上照着青年男子的臉。

霍雲齊將剪子輕輕放在燭台邊,尖頭的一端朝向自己,然後抬眼,望向了那層台高處一塊上了年頭的深色木牌。

木牌上名姓浸在昏暗的室光里看不真切,但霍雲齊不用看也不會忘記那是誰。

——當年親自題下「玉龍」「玄雀」二堂,一劍一刀贈予二愛徒,大笑撫須而去。

留下滿堂初陽日光,少年人握緊了手中沉甸甸的銳金之器。

又光影突變,刀戟齊鳴,霍雲齊循着記憶里的路線繞過一處坍圮的石牆,然後觸電般後退了幾步,五指緊抓住一旁的石柱,寒意絲絲入骨。

室內遍地碎瓦,不遠處的地上跪着一個年輕人,黃帶束髮,衣袍滿是血塵。他身側橫躺着一把劍,出了鞘的劍,不知道鞘在何處。

矮榻上老人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里,垂首趺坐,看不見面目。帛書從那蒼老而佈滿繭子的手中滾下,撲落在地,卻猶未止住,簌簌展開。凌亂幾字大開大合,似乎有滄海浪濤翻湧,點捺之間用盡了那人一生最後的力氣。

帛書上墨色猶然在目,經行筆之人數次塗抹,年輕人幾番勉力方能辨出字跡。

「有吾兒在世,唯願阿遙承我,深愧難禳」

案后青年人擱筆,抬頭目光落在對面伏案瞌睡的孩童身上。

眾人幾近思盡腦筋,最後方是一名侍衛想起自家小兒曾經提起過一個名叫遙遙的玩伴。

就在百泉門山下。

兩位堂主,內門弟子和百泉門諸位前輩,連同那位久隱不出的邵世清邵長老,就這樣從天而降般地出現在了了山下那家農戶家中,險些把庄稼人唬得來一個五體投地。

霍雲齊一眼便看住了飯桌邊舉著半個白面饃饃的小男孩。

是像,一樣的額頭眉眼,錯不了。只是……

其「父」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幾個眼色催促孩子上前。那小孩子也不敢不情願,摳着衣角偷偷看了眼眾人衣袍袖口絲緞織金,畏畏縮縮上前來,然後無師自通般地跪倒在地。

在霍雲齊回過神來蹲下/身一把拽住這小孩子前,這小傢伙已經向「大人們」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不用回頭也知道,眾人一片嘩然。

師父那樣光芒萬丈的人物……休說是師父留下的幼子,就是新入門冒着鼻涕泡的小弟子也不至於軟性至此。

霍雲齊頓時感覺胸中一陣說不出的酸楚滋味。

那一對農人農婦皆是實心兒的人,只知道孩子是門內一位花衣服婦人托他們代為撫養,其餘的一概不知,連孩子出生年月都不甚了解。

回憶起門內穿花衣的婦人,在場眾人交換了幾個眼神,皆皺了皺眉。

是有這麼個女人,當年門主夫人陪嫁的一個下等使女。

門主夫人姓徐,是南疆一個小門派主人的嫡女,出身講起來不完全算是正派,所以陪嫁眾人良莠不齊也並不出人意料。

那花衣服婦人來到百泉門時已經不年輕了,但不同於漢家女兒坐愁紅顏老,青春的流逝對於這個有幾分異族血統的女人來說似乎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天生的不拘小節綴上一身花衣,數不清門內多少風流逸事與這抹艷色有關。

眾人從孩子口中問出了他今年六歲,那想必徐師母死後兩年,這女人便忘恩負義,勾搭上了百泉門身份最大的那個人。

霍雲齊暗想。

只是這女人已經死了。清點炮火下傷亡的門人時,霍雲齊親眼看着幾個裹着頭的傷員拽著熏黑了的裙擺將屍體從瓦礫下拖了出來。

「弟子無能,四位前輩去二……」

霍雲齊定身站在室內,面前手掌寬厚的一排排木牌上鐫刻着百泉門幾世幾代來前輩名姓。幽黑,昏暗,好似站在山岩高處,一望百泉門群山在夜幕下起伏的疊影。那是一堵黑牆,比兒時佇立思過的牆壁還要默然。

他聽到身後的門開了,一陣腳步聲,未加分毫掩飾。

霍雲齊下意識就知道是誰。

厝靈重地,普通弟子無令不得踏足。

進得如此肆無忌憚連半個招呼都不打,只有那另一位好堂主——

「趙元科餘黨已經伏誅,內門二十九人,外門八十一人,」

來人從霍雲齊身後走了過去,「那姓洛的小子沒騙你們,但挺出息,留了個心眼,沒說全,估計是怕你們循着消息再來拿我。佯投趙元科之後我又回過蜀地一次,是那趙元科急着要把貔貅符拿到手。不過沒多大事兒,我帶他走了錯路,他估計也猜到了,拿刀往我脖子上架了一回,但畢竟我這條命有用得很,他也捨不得下手。」

蕭一行在几案前止住腳,低身自一邊的枱子上取了支線香,藉著燭火點着了,雙手將燃香插在了刻有呂宏山名字的牌位前,

「前輩剛正不屈,一行當時未能出手相助,對不住了。」

青年男子脊背散落的長發在幽暗的燭光下低映着濃墨一般的色彩,霍雲齊不出聲地看了半晌,直到男子直起身站在案前,燭影因久燃飛快明滅了一下,方才攏袖微微轉過身去,「我有事問你,出來說話。」

出了石室,便是百重群山的夜幕。無論是洛風時之前還是洛風時之後,從未有過哪個弟子或外人膽敢在百泉門內放火。所以夜色一筆重彩,是盤踞在這裏無可分說的主調。隱隱有人執著燈籠從山間行過,那燈籠的微光,比群山外天上的星子更加飄忽不定。

「你說,那姓洛的小子可以啊,用火引來眾人注意,也虧他想的出來。」

蕭一行抱臂感嘆道。

「怎麼,你想收徒?」霍雲齊低沉目色給這一打岔打散,不由自主地順着問了過去。

「不敢不敢,人家想着打敗我呢,」蕭一行故作誇張地嘆了口氣。

「你不說我也猜的到,你是不是故意激他了?他有幾分你那時的樣子,對於這孩子,你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霍雲齊微微笑了笑,抬眼望向遠處,臉上多了分感慨,「一晃眼那麼些年過去了。」

山風呼嘯,卷進站立二人袖中,颯颯作響。髮絲吹亂在人臉側,蕭一行沒有回聲,霍雲齊也沒有再出話語。天高地闊,遠望的視線好像在看向一處,又難以分辨。

半晌,蕭一行聽見空中吐出一聲嘆息,入耳了一半,另一半叫長風吹走。

霍雲齊道,「你知道我想問什麼…」

蕭一行輕輕低頭笑了下,抬頭看了師兄一眼,又望向遠山,飛快眨了眨眼睛,「一行怎麼會知道…這裏怪冷的,我看不如……」

「當日/你攜傷匆忙北還……」

霍雲齊沒有看他,緩轉過身,忽然出聲,

「當日/你攜傷匆忙北還,止於我百泉門山麓,逡巡數日,撞見趙元科逼殺同儕……」

夜色迷濛,蕭一行喉結微微動了一下,沒有出聲。

「我問你,既然來到百泉門山外,為什麼不上山?」男子話語愈說愈慢,末幾字極輕,從齒間唇邊跳出來,卻彷彿千鈞之重,凜冽山風吹不移分毫,砸在地面上,在人耳中炸一個響雷。

「我…」

蕭一行飛快地轉身,目光往師兄面上掃一回,又轉回去,

「我蕭一行何等氣性之人,偷拿了貔貅符出來,又弄丟了,就算一條命斷在外面,我也不會回去。」

「心高氣傲,心高氣傲,」霍雲齊好像是給自家師弟氣笑了,

「玄雀堂主蕭一行,行蹤一向率性不定,除非門內極熟悉之人,難以追蹤,」

他嘆口氣,好像突然放開了,「你懷疑那日在江邊截殺你的,是我的人……」

蕭一行沒有說話。

霍雲齊往外又踱了兩步,正好立在他身邊,形成一個微妙的和諧站位。

「你知道——」

「我知道——」

更年輕一點的男子抬頭看了一眼,先止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管,更不喜歡管人,你說要奪門主之位不過是氣話,」

霍雲齊轉過臉毫不避諱地看向一旁之人,如果蕭一行此時抬頭,會發現這雙眉眼其實很悅目,古人說君子如松如竹,玉龍堂堂主,不是個帶江湖戾氣的人,「這樣的言語,別再說了。」

「你也明明知道,我認為門主之位應該由你來坐,」

蕭一行似乎是剛被解了定穴,忽然冷聲道,他側顏籠在夜色中,瞧不出神情。

「那你也知道,我說過了,師父血脈尚存,我霍雲齊絕不會碰那個位置分毫!」

夜風中霍雲齊聲音猛熄,看向別處。

「就他?」蕭一行輕哂,「沒見過這麼扶不起的小孩,當年師父怕是走火入魔糊塗了…再說,那女人什麼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師父的血脈?我看可還未必……」

霍雲齊猛然回身,氅衣衣側的手抬到半空,又狠狠放下。蕭一行目光移一下,注意到了。

「怎麼?霍堂主想對我動手?」

蕭一行反而上前一步,帶了分嘲諷,毫無畏懼地直視他雙眼,「師兄要教訓,我無話可說。只是這言語底下一直傳著,我不過是敢把這話傳到霍堂主耳邊而已。」

「好,好啊,」霍雲齊看了面前人幾秒,終於氣出口,「我算是知道了,當年師父那些雙倍的笞責,你是一點都不冤啊,對吧。」

怒極反笑,男子面上看不見半分慍色,「只可惜這麼些年沒半分效果,是師父仁慈,沒在哪回就打死你這個,這個——」

「現在情形不同了,」蕭一行沒接他的話,

「貔貅符的故事莫名地就在江湖上傳得轟轟烈烈,好事者多覬覦者更多,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我的好師兄?偌大百泉門的門主是個字都認不全的小孩,而玉龍堂堂主一天十件事中有八件圍繞着小孩衣食起居……」

「所以此時搞這些動搖人心的事兒無疑是雪上加霜,你做門主又怎樣,我做門主又怎樣?兩堂堂主中有一人成為門主這百泉門門中勢力就要重排,此時的百泉門經得起這樣的變動嗎?」

霍雲齊反問,「趙元科為什麼有信心殺我,他為什麼對你的投靠深信不疑?聰明如你,你不懂這背後說明什麼嗎?」

浩浩蕩蕩橫貫六合的風,好像在一時熄了火,崗嶺四合,層林無聲,只聞得偶爾幾聲寒鴉,空空地在寂靜中劃上一道,不見首不見尾。

一時之間,二人誰也沒說話。

「師父只有這一個遺願,只有這一個血脈了,」

蕭一行聽見身邊之人說,「我經常在想,如果那時候我能平了外門叛亂,擔起師父寄予我的重望,師父是不是就不會殫精竭力走火入魔就不會死!」

語音漸低,好似也沒入了夜色,

「那是我的無能……這是師父最後一個遺願了……」

蕭一行聽見衣袍聲響,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走了,他沒有回頭,半晌無聲。

「不是你的錯。」

他唇間低聲道,那人可能聽到了,可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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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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