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

一言

洛風時聽到外頭山雀叫聲就知道自己是醒了。

方才那個夢很奇怪,好像自己在什麼山道上奔跑,東躲西藏,忽然有一雙巨爪從背後降下,將人攫起來,像牽着一條繩子掛在空中,洛風時微皺了下眉,不願再回想。

隱隱約約的鳥叫聲讓洛風時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在家裏,蜀地山嶺中那座樸素而堅固的小院。待到用心靜下耳朵想聽聽是不是自己那獵犬在撲雀兒時,忽然恍然似地心裏一沉,原來佔據了內心的事物景象沉下去了,只留空蕩蕩一片,使人不禁泛起失落的情緒。

百泉門內很早便有人聲,同西京中一樣,這片土地上的人興作時間總是較蜀人早半個時辰。

洛風時閉着眼聽了一陣,想門中弟子一定又正三三兩兩地從山前路過,洛風時今日懶得去與他們打招呼,也不清楚如今情形到底到了哪一步。

玉龍堂一變,門中波瀾頓時重掀。四長老之一趙元科身死,接下來少不了對門內同黨的排查。這些東西與此刻的洛風時沒什麼相干,只是有一條,洛風時到處都聽到人在議論——玄雀堂蕭堂主回來了。

洛風時記得他的樣貌,那時他站在玉龍堂堂頂之下,四壁燭火輝煌,男子手中執著劍,劍鋒穿過了趙姓長老的后心,赤色淋漓。

透過虛掩的門縫洛風時看見他揭下老人容貌一張面具,連同那鬚鬚白髮一塊兒脫手,任其落下浸了朱紅。

洛風時認出他確是那日長兄自水邊背回的人,只是風華大異,眼前年輕男子雖然一身老人衣着,但形貌意氣,俊逸非常。

眨了眨倦眼,洛風時又闔目陷入回想。

只是這一回腦子裏浮現的是那日在堂上眾人提到的有關「姓蕭小子」的話語,到底說,至今自己與他僅兩面之緣。

那呂長老說……不,什麼呂長老……

洛風時猛地搖了搖頭。

那個「呂長老」分明就是易了容的蕭一行。

什麼姓蕭小子的話語,本來就是蕭堂主自己在說自己…又是葉林之中奪人,又是暗室與趙長老密謀…

竟都是他一人所為……只是密謀…

洛風時已然完全從睡意中醒來,想至此處皺起了眉。

這密謀,怕一開始就是一個為趙元科布好了的圈套。

反而是自己一直傻子般蒙在鼓中,不知叫那蕭堂主暗地裏笑了多少回。

洛風時向榻后靠去,牽動左臂痛感一抽。

雖然是大體上沒什麼大礙,但這山中門派石階石地,堅硬無比,即便是隨便一磕也不是鬧着玩的,這才傷痛至今未愈。

洛風時揉了揉太陽穴,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抖落數尺陽光。

八成是早飯來了。

洛風時隨意抬頭向門人道聲早上好,眼睛卻落在了那門人身後跟着的男子身上。

「你!」

一時間竟不知怎樣出言。只脫口而出一個「你」字。

青年男子踏一雙革靴,軟甲束腰,外罩了隨意一件輕袍。聞得洛風時驚呼也不回答,只是很輕快地繞過桌椅,理所當然般地就坐在了榻邊,唇邊帶着笑。

「你就是玄雀堂堂主?」洛風時有些陰晴不定地盯着他道。

「如假包換,」蕭一行十分隨意地挑眉答道,「姓蕭,名一行。」

「那日林中奪人,帶我來此,與趙長老密謀的,都是你?」洛風時未敢認定,還是想從當事人這裏討個準話。

「是,」榻邊人一字說道。

「為什麼?」洛風時趕走亂七八糟的想法,下意識出口發現自己只會說這三個字。

「密謀之事話長,」青年男子答的利落,「至於為什麼帶你來此——」

蕭一行站起來,話帶三分得意,「只是我聽說有人帶着百重泉的金符當街顯露。」

「你?」洛風時迅速回憶下,雖說自己的確持金符問過生人,但來到西京畢竟不久,這消息,靈通得令人背後發涼。

「你看這百泉門,山中一隅,盛得下門人幾人?可江湖評說,猶稱北方第一大派。當初我說與你那句,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你還未明白嗎?」蕭一行說。

「但…這金符,究竟是怎麼回事?」

既然物主尋得,也該將東西歸還,了卻最初事情,洛風時自絹布中取出金符,緩緩遞與蕭一行,卻不解發問。

蕭一行未急着回話,只是將金符托在手心,指尖細細滑過其上鏤刻,像陷入某種回憶。

「金符最初是三枚,不,是一枚被分成三片,」

蕭一行的目光放開手上金符,只是還低着視線,

「一片在此,一片一年前丟失,還有一片,我未曾見過,應該是在我師父那一代,或者更早,就不知下落了。百泉門有傳言,說祖師那代極輝煌,因正逢世亂,祖師曾懷濟世之志建密窟造銅兵萬人,機關奇異,能以一擋百,後來天下靖平,銅兵也就深埋不知所在,」蕭一行視線又挪向掌心那金片,「而那被分為三片的金符原是這密窟之鑰。」

「那現在,是有人想打這金符與銅兵的主意嗎?」洛風時問道。

「銅兵一說,原來只是門內傳言,非是內門弟子少有人知道,可是也就是一年前左右,江湖上突然風聞起來,雖說大多是半信半疑,可吸引來的目光也不是少數,」

蕭一行沉吟片刻,復坐回榻上,「林府,我早就想到有他們——」

「林府?」回想起前事,洛風時一驚。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那日林府失了的寶貝,八成就是我百泉門一年前丟失的那片金符,我們的趙前輩估計也是那時候就做了官家走狗,」

蕭一行視線又望回那片熠熠生輝的金符,

「而這一片,當日我察覺流言興盛得奇怪,便帶着它南下往邵長老處商議對策,不想行至中程突遇伏殺,濤濤江水,竟成唯一生路。」

「後來我以為門中生變,匆忙離開,行至北域,卻又不好回百泉門,只得在山麓村莊暫住。」

「是因為遺落了金符?」洛風時想起那日眾人所說心高氣傲云云。

「是,」不知是有沒有看錯,洛風時好像看見年輕男子眸色突然莫測起來,這句回答,蕭一行聲音明顯低了些。

「那之後呢?」洛風時不住問道。

「正好給我撞見。呂前輩為人正派,不聽趙元科利誘,縱使遭了算計命懸人手,猶至死不墮宗師風度。我在山下兜了幾個圈子,乾脆將計就計,假作丟失金符無法回去,向那趙元科投誠,那蠢貨果真上當,坦白了自己殺害同儕,還指望利用我身上武功,冒充呂前輩潛伏門內與他共謀大事。」

「可他,你不怕他殺你?」洛風時問。

「殺我?」蕭一行輕輕笑出聲來,「多可憐啊,想想,我傷體未愈,孤身一人,入他心腹高手環圍之室,他要殺我易如反掌。但他怎麼會呢?在他那麼驕矜的人眼裏,我一定翻不了盤。有時候啊,待宰的羊送到門口了,人反而不急着去宰了,先想着的是怎樣從這頭肥羊身上再倒騰點羊毛下來。」

蕭一行起身,向窗邊踱了兩步。日光近午時,小路上三三兩兩有些年輕的弟子,大多十七八歲模樣,說說笑笑就打鬧起來,蕭一行看着他們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才緩緩繼續說下去,「因為小門主一事意見分歧,玉龍玄雀兩堂早有不睦之名。我說離心憤恨,他字字深信不疑。」

回頭向室內,洛風時已踩着鞋坐在床沿,蕭一行目光輕輕掠過這個年紀跟門中弟子差不多的少年,

「你想啊,我已無金符在身,一條性命對他有何用處?偏他此刻最急需的,是一個像呂前輩那樣知機關,有實力的幫手,不然,他也不會冒險從為人正派的呂前輩那裏下手。」

「有我協助,他以為取霍師兄性命不在話下,怎知道自己步入了我的圈套。」

洛風時注意到說這句話時青年男子眉端輕輕抬了下,也許是個習慣動作,分辨不出是微微自得還是鄙夷對方天真可笑。

「一片金符已經在這,但你說那另一片,」

洛風時心思一顫,「林府失竊,豈不是那金符又落入了他人之手?那日那個奇怪女子…許麟書還在他們手上!」

乍別到今音訊全無,思之焦急愈甚。榻邊少年一拍木質床欄,話語脫口而出。但沒注意到的是拍下的那隻手正是之前傷臂,洛風時一下吃痛,「嘶」地一聲扶住自己手臂。

蕭一行本來便覺得這少年可愛,有趣得很,這時候未及掩飾,縱使側過臉去還是叫洛風時聽見一聲輕笑。

「你那夥伴不是個愚笨的,再有他師門在後,不會有什麼事情。你如果不放心,我會再派人留意,倒是你——」

蕭一行正過身來道,「我很好奇,若我不是假意投誠,若我當真欲取師兄性命,就算你及時到了玉龍堂,又能幫上些什麼?」

「我沒有選擇,」

洛風時回答得比蕭一行意料中快,「雖然我對這裏不熟,但我也知道在哪個時候要找來能幫忙的人已經來不及了,我想如果我能早到一刻鐘,霍堂主或許…或許可以逃離。」

「逃離?」

蕭一行好像聽到面前人講了什麼笑話,看少年的眼神又多了幾分莫測,「其實你也不是沒有選擇,你可以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百泉門的私事本來與你無關,你與你兄長救過我的命,縱使將金符給他們,你也不算愧對我。」

「我聽見了,也看見了,」

洛風時道,「這不是怕背義,如果我不去,是背棄自己。」

「但你有沒有想過,若你晚了一步,或者他不肯逃,你就成為他的拖累,他本來有可能以手中劍博得生機,你在,就不能。」

蕭一行半蹲下來看他,與坐在榻上的洛風時在一個高度,此刻慢語,低頭拇指撫了一下腰間的刀,

「你已經見過這柄刀了,你想救人,可是你接不了我一招。」

輕輕話語入耳,榻上少年不語,分不清是什麼情緒。

「確實,你放的那一把炬火引來了眾人,縱使我與趙元科得逞,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地走出這裏的大門,」

蕭一行站起來,隨意敲了敲面前少年的頭,釋開笑意轉過身去,

「先把自己搭進去,再給自己報仇,這個做法可不大提倡啊…」

「那如果,你在那時,你怎樣做?」

洛風時發問。

「我在那時?」

勁裝男子頓了頓,笑意愈盛,抬膝跨過門檻,

「當然直接去玉龍堂啊,因為我手裏的刀能救人,你不行。」

少年反應過來話中嘲笑意思時那人已經出了屋門。

「你信不信,」

蕭一行聽見風帶來了身後喊聲,也等著聽下一句。

「要是我會武功,我能勝你!」

「好啊,」半晌,青年男子輕輕笑起來,抬頭望向遠處隱隱青山,唇間默答如同自言

「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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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山方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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