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詩箋

第三章:詩箋

離了含涼殿,御知徑直回了自己的暖香閣。伺候的內侍們,見她面帶怒色,只低聲迎了,不敢上前言語。

貼身的春瑤仔細的伺候了會兒,見她怒氣未消,便靠着一邊站着。

「公主,可是聖人責罰你了?」

「不曾。」御知氣鼓鼓的說道。

「那....」

「春瑤。你知道什麼是嫁人嗎?」

「嫁人?公主問這個做甚麼?」

見御知沒有應,春瑤深覺自己多嘴,趕忙改了口。

「嫁人就是嫁給別人做媳婦兒,柴米油鹽,相夫教子。不過這都是尋常人家的日子。王公貴族或許有所不同,何況您是大黎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貴,將來大婚之日,定然是要舉國歡慶的。公主若想知道,何不去問問凝姐姐?她定然是比我這個下人明白許多的。」

御知見她獨自絮叨,便搖了搖頭將她打斷,枯坐半晌甚是無趣,從懷裏掏出一顆玉佩,仔細的摩挲起來。

「公主,這玉佩是何處得了,看起來好生滋潤。」

御知見春瑤問起,忽然眼睛一亮。

「春瑤,我記得你曾說,你爹在將作監執事,對嗎?」

春瑤閃着眼睛回答道。

「是啊。將作監負責宮中建造,器物用度,凡金銀玉器絲綢織造各有其署。父親就在其中的。」

「那你可認得篆字?」

春瑤接過御知手上的玉,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公主。這字是前朝的大篆筆法,我朝亦有大家模仿,只不過少人識得罷了。小時候爹教過我跟青蘿幾年書道的,雖然粗淺,但老字總是認得。依我看,這上面寫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名字。」

慕容端玉

御知側躺在榻上,摩挲著那塊玉佩的翠鳥紋理,在腦海中來來回回的寫着那人的名字。回想起他溫柔的眼神和眉宇之間傳來的氣息,這深宮裏吹來的陣陣無名秋風似乎都不那麼冷了。那雙皎潔修長的手指拉着自己的時候,彷彿周圍的時光都為之凝滯,想着想着,御知便和著思緒,漸漸入了夢。

那箱安別也回了翠荷里,思慮一夜未曾睡好。夜半時,又起身走到案几旁,從書底下抽出幾張詩箋,仔細端詳起來。

時人多以行書草書為尚,偏偏這人練得一手小楷,仿的又是前人鍾氏遺風。這字裏行間,雖一筆一劃堅定有力,卻滿滿寫的都是哀傷和期盼,想來這樣的人定然是很可憐的。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安別抱着詩箋,幻象着他的神采,是溫文爾雅,還是爽朗清舉,抑或真是個夫子那可就慘了。想到這裏,不免想起殿裏聖人對御知的那番言語,便擔心起自己也是這般年紀,不免也要被母親和娘姨催著嫁人,心中轉而鬱悶起來。復又想起這詩箋是前日自己偷摸藏得,尚不知如何與妹妹說明。獨自愁眉苦臉的糾結半晌,又悻悻的把詩箋仔細疊在書內收好,才回去躺着了。

窗外風轉西北,月夜偏涼,兩片雲彩在天上糾纏成一片霧蒙蒙的墨色,最後被風撕碎成了紗一般的輕薄,最終也漸漸的散了。

次日天光,安別收拾了妝容,起身去承坤殿。

承坤殿原是皇后居所,安別每日總是要過來問安自己的娘姨方不缺了禮數。殿原是前朝正宮居所,左右各開百步,雕涼畫棟金碧輝煌。只是到了常皇后這裏,愛好清儉,留在殿裏的內侍們也少,除了兩個貼身侍女外也只有四五六人,裏外也只種了些簡單花草,令這偌大的宮殿內顯得冷清非常。

安別進了東廂,正碰見皇后在那禮佛,口中念念有詞,兀自轉動着手裏的串珠,見她還要半晌,便過了內殿把玩起那些蘭花草來。

「安別。」

一串細碎聲響,安別回身看見皇后從東廂過來,身上只穿着簡單的素色常服,整個人病懨懨的,臉上似乎多了些歲月的痕迹。緊忙上前扶着她側靠在了榻旁。

「皇娘姨。」

「你還知道來看我。」常皇后扶著額頭,言語中頗有一些怒氣。

安別低着頭,退後了幾步跪在地上喃喃說道。

「昨日,我與御知兩人玩的興起,一時荒唐便惹了禍。望皇娘姨寬宥。」

常皇後起身喘了口氣,面上頗有些無奈。

「玩的興了,昨夜也不來問安。起來吧。地上涼。」

安別趕緊起身,伸手摸了摸膝蓋,伸手端過侍女剛泡好的蜜棗枸杞茶與她添上,端了過去。

「皇娘姨,喝點熱茶暖暖。」

常皇后伸手接過茶杯,靜靜的抿了一小口便置在了桌上,哀怨的看着安別。

「你母親前日剛來信問你,我方回了安好,接着你就惹出這般亂子。昨日我去見聖人,聽說他把太子罵了一通。此事皆是你二人而起,你等下找臘梅拿了點心,去東宮與太子賠禮。東西我已經備下了,等下他們散了朝,你便過去就是。」

安別心裏本就愧疚,此刻見她說的不容置疑,便未多想,只好應了。

「以後與御知玩鬧要留點分寸。說白了,你是什麼身份?平日你與他們玩鬧,聖人是看我的情面,不問你的罪。若真是惹出大禍,你是不比御知的。更不比太子,明白嗎?」

安別似懂非懂,仍舊點了點頭,看着皇後手裏的茶少了,便伸手又添了些。

「皇娘姨。昨夜我與御知去含涼殿見過聖人。他說與你談過為公主招駙馬之事。」

常皇后瞥了眼安別,將身子端坐了起來,手舉著茶杯想了片刻,才笑着放下了。

「我曾與聖人說過此事,但是那都是許久之前的事了。當時聖人並未應允,這回終於情願了。」

「皇娘姨,嫁人是什麼樣的?」

皇后嘆口氣,伸手撫着她肩上,兩眼出神,想起自己當年嫁過王府的情形,眼神逐漸變的複雜。

那時,他是聖人最不喜歡的三子穎王,封地西北多被涼國侵襲,歷年戰火連綿,總是窮苦不堪。宗族雖有不忿,但聖人指婚誰敢不從,原以為那穎王多是飛揚跋扈之輩,誰知他卻文秀武卓,蟄伏數年後又四處征殺。終於歷經萬險榮登大寶,自己也隨着他踏上了這世間女子皆為憧憬的后位,可韶華易逝,君恩難測,其種辛酸,怕也只有自己清楚。

「若我沒有猜錯的話,聖人應該還沒有選定,只是嚇唬公主罷了。若是遴選起來,怎麼也要月把日子。這人選上,左右莫不是王室宗親或是兩省閣老家的公子了。再不濟也得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才行,不過近年並未聽說哪個後生一枝獨秀,想必最後還是哪個閣老家的了。」

安別呆坐着,未曾聽見她說了什麼,只是低頭思量。自己與御知一同長大,情同姐妹。若她嫁做人婦,自己怕是只能在宮裏寂寞得待下去了。往前從未想過這些,如今猛然間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吳興到底是什麼樣子,將來若不想在宮裏呆了,或許可以與母親回去散散心。

皇后見她在那坐着搓手,便招呼人拿了兩個暖手爐過來與她揣著,笑着問道。

「你也不小了。可有中意哪家公子,說與我聽來?」

安別被她問的來不及防備,一時局促起來,臉上泛起紅暈,嬌羞的低下了頭。

「皇娘姨。你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常皇后見她答非所問,便知她心裏有了春事。不由得為之擔心。

「許多事情你尚糊塗。這世上,外間的許多辛苦你都未曾體會。你母親不常與你道,是怕你多慮。這許多年過來,我方明白這一件道理。女人這輩子,只要夫家妥帖,便可衣食無憂,平安和諧。若論才子佳人,白頭偕老,那都是書里的胡話。你從小聽話,長輩也不曾擔心,如今長大了,我也不甚管你。但你切莫使性子,負了咱們吳家一片苦心。」

安別放下茶壺,低着頭暗自思慮,心思滿是柳青那封詩箋。可是眼下皇后說的好似真切,彷彿已有將自己出嫁的打算。從前聽說書人說的那些故事,女子皆是宗族父母指婚,秋風團扇,或哀或傷,叫人可惜可嘆,沒想到今日也落到了自己頭上,一時間心內慌亂起來沒了主意,只得有意無意的吭聲應着。

幾聲鐘響傳來,安別如釋重負,趕緊起身。

「外間散朝了。我這就去東宮與太子哥哥賠禮。」說罷便招呼臘梅取過點心,快步出了承坤殿。

常皇后見她邁步出宮,嘴角略微動了動,低眉喚過了露珠。

「聖人散朝必是累了。且煮些醒神的,隨我送過去。」

安別拎了點心,邁步往東宮太子殿趕去,想着他回來還得片刻,便慢慢的路邊賞著花草。內苑之中皆是王親居所,其裝飾華麗皆是金碧輝煌皇家之相,饒是皇后清儉,殿外也種了不少牡丹,茶花,蘭草,秋菊諸多四時花草,時常有人打理,看起來總是鬱鬱蔥蔥。唯有太子的靜學宮裏只中了些應景的桃花梅花,其餘的莫不是常見易長的冬青,斑竹,四季草,惹的整個宮裏外都是些綠顏色,別有一番清雅。

「妹妹!」

安別聽見身後一人喊自己,便知是他回來。

「豫霄哥哥」。

崔豫霄雖比御知安別只大過幾歲,可這加冠禮才過了幾年,就愈發生的成熟穩重。雖然如今尚未許他自開府衙,或是對故去的韋妃仍有愧疚,或是看他德才敦厚,但如今聖人愈發的疼愛這個文雅的次子,叫了朝上幾個老臣教學,又時常帶在身邊同朝議事,提醒一二。

說是居在東宮,可他總是在書院裏與夫子進修,對眾前輩甚是謙卑,如今都說太子對百家典籍市井雜學統統滾瓜爛熟,甚得諸人喜愛。如今這身金玉華貴的朝服也難掩他身上清雅的氣息了,眉宇間自有幾分書生的儒雅。若不是這身朝服,整個人便活脫是個學子。

「豫霄哥哥,怎麼就你一人,琰哥哥怎麼沒有隨你課業。」

「齊王兄昨日被父皇責罵,今日在陪父皇手談聽課,這便放我回來了。走,進去與我坐會兒。」

兩人進了正殿,西邊是書房,四周高閣漆紅,各類經注典籍堆的滿滿當當,東邊進了一扇竹制的孔子講學屏風,轉過才是寢居。安別知他整日呆在書房,便將點心小心翼翼的擱在了西廂房門口的方桌上。崔豫霄見她謹慎仔細,趕忙過來挑起點心盒,笑着伸手拉她。兩人就近坐在案几旁,便將身邊的內侍都屏了出去。

「妹妹又不是旁人,怎得每次來靜學宮,都這麼拘謹。」

安別咧嘴笑了笑,心裏很是高興。這個哥哥雖然不是自家兄弟,但從小便與御知追着他一起玩耍。御知生性活潑,與她玩久了便覺得累,這個哥哥反倒安靜的像個姑娘。從前,幾個夥伴總是丟下內侍,悄悄躲在梨園花叢里賞星星,聽他講些自己從未聽過的,歷朝歷代的大人物的故事,一同玩耍長大。只是近年,太子隨陛下理政,逐漸也見的少了。太子一番話,倒教安別覺得自己多慮了。

「豫霄哥哥,聽說聖人昨日責罵你了?」

崔豫霄見她提起此事,略微愣了下,笑了笑便打算不提。

「只是說了幾句。無妨。父親嚴厲也是應該。」

「可是,旗符是我們跟琰哥哥討的,聖人又何故罵你?」

「無妨,都是自家兄弟,況且我是太子。齊王兄每日都在忙着皇城安危,還要與大理寺協辦各種雜務,我替他辛苦點也沒什麼。」

安別頗有些不好意思,將點心遞了過來。

「這點心是御知着我送來的。你快嘗嘗吧。權當是我跟御知害你受罰,賠與你的。」

崔豫霄笑着打開點心,只見裏面分為三層,底下是一層空格露出許多防止東西腐壞的小孔,中間隔着一些應季的瓜果,最上面盛着許多造型精緻的點心,荷藕兩色,酸甜四味,各式各樣的煞是好看。他瞅見那顆泛著綠的豆糕便伸手拿來遞給了安別,示意給她。

安別也未多想,見他拿來,只知道他也記得自己愛吃,心中高興,便伸手從盒中掏出一塊雪團遞給了他。

兩人一人一塊點心,倚著案幾就這樣吃着。

「過幾日涼國使團就到了,所以今日朝會來了不少人。禁軍都尉都護就好幾個。還有鴻臚寺,光祿寺的。對了,昭王叔也來了,名單上還帶着豫霽。」

「豫霽哥哥?可是許久沒有看到他了。上次見他,好似還是去歲上元節的時候。」

崔豫霄點頭稱是。「豫霽是昭王家過繼來得,自然不比其他親眷。好在王叔甚是疼愛。過幾日見了,我可要勸他多飲幾杯。」

說罷,又與她聊一些朝堂趣事,什麼李大人的鬍子被燒、牛大人的朝服穿錯,王氏兄弟又跟齊王理論等等,惹的安別咯咯笑。

玩笑半晌,安別想起正事,側身悄悄靠近了幾分,與他說起昨日聖人言說要給公主招駙馬之事,崔豫霄也是始料未及,神色間頗有驚色。

「數月前,父皇也曾問起此事,我只說全憑聖人裁決。如今又提起此事,恐怕也是因為吐蕃。不過我想父皇定然是不會答應的。怎麼忽然問這個?」

安別撇嘴道。

「昨晚我兩去了含涼殿,結果御知與聖人頂嘴,着實給聖人氣得厲害。後來太醫過來,她便走了,也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崔豫霄側目見那盒中被二人吃的只剩下一塊豆糕,便伸手蓋上了點心盒,與她開起玩笑。

「無妨。陛下疼愛御知,滿朝皆知,再與她爭吵也只是護着她罷了,和親之事定然不會有結果。論起來,你比御知還要大一歲,你當擔心自己才是,你皇姨怕也是等不及了。」

安別登時騰紅了臉,整個人縮著肩膀局促了起來,皺着眉頭不停的抿著嘴角。

崔豫霄見她如此,頓時明白了些許,便上前揶揄。

「莫不是有了中意的人?」

安別慌忙搖頭。

他又接着問,只是安別只說不知。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年齡族氏,一概不知。

崔豫霄神色間已然有些失落,但仍皺起了眉頭,勉強與她打趣。

「妹妹這是夢中認識的不成?」

安別見他不信,便從懷中悄悄掏出一張黃紙遞了過來。

「此人在酒肆的詩貼上認識的,且只和他詩文互通,只道他筆名柳青,寫的一手好字。似是近期的學子,只求哥哥幫我勘察此人是否有才學便是了。再無他念。」

崔豫霄見了黃紙,忽地表情凝重,面色也逐漸黯淡起來,緩了幾分才慢慢的伸手接過那張似有千鈞重的黃紙緩緩拆開。

那是一張詩畫箋,畫上遠山巒黛,兩隻喜鵲在一棵柿子樹上,鵝頭翠羽,錯翅交喙,顯然是在枝頭嬉鬧。底下整整齊齊寫着前人詩句,筆跡清晰,勾畫有力,一手上乘的楷書映入眼帘。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時見許兮,慰我彷徨。

鳳求凰。

「字倒是妙。於我幾日查查。」

崔豫霄輕輕地咧了咧嘴角,將那黃紙折起來遞迴給了安別。

「免得讓妹妹受了委屈。」

安別被他打趣,羞著不敢抬頭,怯生生的接過黃紙又耐心疊了揣著,又問他要不要去平樂宮看看御知,崔豫霄借口說自己還有政務要忙,不便前去。

窗外,梧桐樹上僅有的幾片秋葉也落了地,發出一陣輕微的觸動,崔豫霄看着她離開的身影窈窕皎皎,臉上逐漸變得複雜。

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妹妹,最是膽小嬌怯,幼時總躲在自己懷裏,避開夏日裏的飛蛾蚊蟲。

自己雖貴為太子,卻總是心驚膽戰如履薄冰,在這清冷的深宮之內,只有這個小姑娘能給自己帶來一絲親人般的溫暖。

眼看着她長成一個少女,自己仍是猶豫不決,不知應當如何選擇。如今她卻心有所屬,不免心裏泛起一些不可名狀的酸楚和悔恨,就連剛吃下肚的豆糕雪團都不再那麼甜蜜,甚至有些哽咽。緊接着,耳邊似又響起一陣鐘鼓轟鳴的嗡嗡聲,眼前的她,逐漸帶上了一些朦朧的七彩顏色而後遠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最後鑽進了霧裏,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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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京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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