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二十三

冬至一過,年末歲尾也就到來。幾場紛揚的霏霏細雨,帶來了冬的寒氣。崇尚時髦的山城人,依舊是來去匆匆風風火火,而他們的時興衣着,早把這座90年代的大西南重鎮裝點得氣派、富裕。

著深色外套的史瑩琪與夏坤並肩行走在市中心的大街上。看着這冬天裏依舊青翠環抱的解放碑和碑四周拔地而起的重百大樓、商業大廈、銀行大廈等擎天的建築,她嘖嘖連聲,驚嘆不已。他倆逛遍了這兒的大小商場,史瑩琪就說,這兒比美國紐約的唐人街還繁華、氣派!夏坤陪伴着她轉悠,想,這是他一生中伴一個女人逛商場的最為愉快而耐心的一次。史瑩琪是回到了重慶她媽媽家裏后,才打電話告訴夏坤說,她回國來已幾天了,先去成都看了女兒才回渝的。他在電話里狠狠地埋怨她為什麼不早告訴他,致使他失去了去機場接她的良機。她笑說,我來時又不是休息日,你大院長的,我知道事情太多,就沒有打攪你。今天,夏坤打的士去她母親家接了她過來,她讓他陪她轉轉解放碑,以了他未到機場接她之遺憾。轉解放碑時,她說,這次回國來純粹是探親旅遊。夏坤就說,你在美國也夠忙夠累的,是應該回國來見見親人,好好休閑一下,就多住些日子再走。

女人轉商場,大凡都愛去兩個地處,一是衣飾商場,一是珠寶商店。二人走過圍巾櫃枱時,史瑩琪要了幾種來看,笑道:

「夏坤,你看,全是國產的,色質都上乘,要是銷到美國去,定受青睞!」

「嗯。」夏坤應着,他圍着當年寧秀娟給他買的咖啡色圍巾,不由得低眼看了看。他喜歡這條圍巾,覺得暖和舒適。

「這位女士,你說得不錯,中國的圍巾是世界一流的!」櫃枱里那位戴金絲眼鏡的老年男售貨員操一口江浙普通話,說,「從電視里看,好像美國人圍圍巾的不多。其實,圍圍巾,從生理上和外觀上都於人有利。從醫學角度講,人的腦後部是延腦,管呼吸的,如若受寒,呼吸系統就易受細菌、病毒的感染而生病。有了圍巾的保護,就不必擔憂了。從外觀來說,只要會搭配,就會平添幾分神采。比如,外套是深色的,圍巾可以鮮艷些;外套上衣色深暗,下衣色淺,圍巾則可與上衣顏色相似,可求上下平衡;外衣色深而內衣鮮艷時,圍巾的顏色與內衣一致為好,給人以和諧之美;而內衣色鮮,圍巾則宜素雅為好。還有,與膚色也要協調,這位女士皮膚白皙紅潤,就適宜用乳白色的圍巾。這位先生呢,身材魁偉,圍巾宜寬大,就更顯得風流瀟灑。你現在圍這圍巾,從色調上看,與你的白襯衣是協調的,只是,這是早些年的產品,太窄了些,也舊了些……」

看着這老年男售貨員那鏡片后那雙細眯的笑眼,聽着他那厚唇里吐出的滔滔不絕的推銷產品的甜言蜜語。史瑩琪咯咯笑:

「你真會宣傳。行了,你就為我倆各挑選一條圍巾吧。」

老年男售貨員立即忙碌起來,笑容可掬地遞過了兩條圍巾。夏坤付錢時,被史瑩琪擋了回去。

二人走到內飾豪華的珠寶首飾櫃枱時,史瑩琪又被迷住了。

夏坤還是有些急躁了,想叫她走,說:「走吧,這玩意兒真假難辨,恐買著假貨,現今國內的假貨不少。」

那櫃枱里着裝艷麗的售貨員小姐不快了,嘴撇了撇:「走吧走吧,這兒全都是假貨!」

弄得夏坤好尷尬。

二人出了商場。史瑩琪笑說:

「夏坤,那賣圍巾的老人態度真好,這位小姐就差了。」

夏坤說:「那老者不是本地人,聽口音是江浙一帶的。你別看他那櫃枱在國營大商場里,實則都是個體業主租賃的。私人商櫃嘛,態度就好些。」

「怎麼,外地人也打入你們市中心的大商場來了?」

「是的。重慶人也打到他們那邊去哩。我一位鄰居,就在那邊成了大老闆了。」夏坤笑說,「現在,大流通呀!你去得更遠,到了美國的最繁華地帶去了。」

史瑩琪也笑了。又引夏坤進了另一家專售珠寶首飾的商店。一進店,夏坤就說:

「這兒的貨,你更要小心了,看看就行,千萬別買。」

「為什麼?」史瑩琪問。

「剛才那位小姐,態度差些。不過,那金銀首飾的可信度高些。而這兒是私人商店,真真假假的貨就更難辨了。」

那櫃枱里的漂亮小姐就笑了,說:「兩位,不買沒有關係,怕假貨也是實情。不過,歡迎你們看看,欣賞也是一種享受哩!這位先生說得對,現今買東西,特別是買這種昂貴的珠寶首飾,是要辨清真假的,充假的貨確實不少。其實呢,只要注意鑒別,假貨是騙不了人的。就說珠寶首飾上鑲的寶石吧,主要有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翡翠、祖母綠,還有一些中低檔的寶石:石榴石、電氣石等等,就要分辨清楚。譬如鑽石,是為寶石之王,最具硬度,多數無色或微黃色,也有紅、藍、綠和金黃色的。你看,就是櫃枱里的這一類!慣常見的仿製品有人造的立方氧化鋯和玻璃製品。容易混淆的有無色的藍寶石和無色的水晶石……」

經這位漂亮小姐這番大度、和悅、充滿寶石知識的介紹,史瑩琪和夏坤都不由得駐步細觀起來。

「購買寶石時,不妨多提幾個問題,先要弄清楚你購買的寶石的真實名字。比如,當你購買了一枚鑽戒時,發票上寫的『蘇聯鑽一枚』,就說明你買的鑽戒並非是真正的鑽石,而是立方氧化鋯這種代用品。類似的什麼『南非鑽』、『水鑽』的都不是真正的鑽石。還譬如,當你買紅寶石時,被告訴是『大紅寶石』或什麼『波西米亞紅寶石』,都不是真正的紅寶石,而是紅色尖晶石和產于波西米亞的紅色石榴石。」漂亮小姐如數家珍地介紹說,「一定要注意外觀,頂重要的!天然寶石比合成、仿造的寶石顏色要柔和得多。合成、仿造的寶石顏色給人一種無比鮮艷之感,而天然的寶石因含有鐵、釩等雜質元素,色調顯得很豐富……」

史瑩琪聽着,很有興緻,就掏錢買了一對鑽石耳環。周圍有幾位姑娘湊過來看,齊誇讚這耳環好漂亮。史瑩琪很高興,笑看她們。這些山城姑娘,一個個都高挑水靈,膚色如她一般白裏透紅。

「夏坤,現今的山城好美氣,山城的姑娘們也一個個更俊氣了。」史瑩琪拉了夏坤出店時說。

夏坤點頭:「現在成都也發展好快,成都姑娘也漂亮呢,氣質各有不同。」

「怎麼個不同?」史瑩琪問。

「重慶的姑娘俏,成都的姑娘媚。」夏坤說,不禁想到了重慶長大的史瑩琪和成都長大的寧秀娟來。

史瑩琪拍了他一掌:「夏坤,你比過去……」盯他笑,不說了。「我比過去變壞了?」夏坤笑。

「比過去開放了。還記得當年你那靦腆的憨實相不?那次在川辦,你當着女同學洗腳也臉紅。」史瑩琪甜蜜地盯他笑,挽了他的手走,還把頭倚到他的肩臂上。

一位如此漂亮高雅的女人挽著自己,夏坤覺得好快意。那早年的同窗情、初戀的浪漫情、決裂的傷感情、重逢的驚喜情齊涌心頭,有如狂濤拍岸。又有種不安,萬一被自己醫院裏的人看見……又一想,自己的醫院在江北區,而這裏是市中心,重慶的人口上千萬,怕不會碰上的。夏坤只注意了街上行人有無熟面孔,卻沒有想到他這被女人挽著的親熱鏡頭,會被一個乘坐計程車的人看見,用傻瓜相機「咔嚓」拍攝了去。史瑩琪終於聽了夏坤的話,收了玩興,二人坐進了奧拓計程車內。這車小,後座只能坐兩個人,都穿得多,身子挨着身子。

「這是重慶造的車?」史瑩琪把頭倚到夏坤肩上,抬臉問。

「是的,是原先那造槍彈支援越南打你們這些美國鬼子的兵工廠造的。」夏坤戲謔說。盯着她那仰視他的臉,想俯身吻她,想到她已是傑克的人,就忍了。

「好呀,把我也划入美國鬼子之列了!」

「你不是美籍華人了么。」

「我可是地道的中國人,在這兒長大的中國人。」史瑩琪說,「兵工廠造汽車,不造槍彈了?」

「也造,汽車也造,軍轉民用了。」

「中國,是在大變了……」

史瑩琪終於站到了夏坤的家門口。她第一次站到屬於夏坤的家的家門口了,她走了三十多年啊!她的眼眶發熱發潮。開門出來的姑娘苗條俊俏,快有她高了。這姑娘盯了她,撲閃著亮目:

「啊,你是史阿姨!」

史瑩琪摟了夏欣的肩頭,笑道:「我倆還是頭一次見面呢。你就是你爸爸的掌上明珠夏欣了!」隨她進門。

「嗯。我在爸爸的影集裏早就見過你了。這一次,爸爸又照了好多照片回來,好多照片里都有你!」夏欣說。

這兩個長晚輩一見如故,有說有笑。史瑩琪就把剛買的那對耳環送給了夏欣,說是見面禮。夏欣好高興,就要戴。史瑩琪說,現在別戴,等你長大成人後再戴,行嗎?夏欣點頭同意,收藏了這對漂亮的耳環。夏欣領了史瑩琪轉遍了夏坤這不大的居室。把夏坤晾到一邊。夏坤就沖了杯開水放在冷水盅里涼着,又從冰箱裏取出冰塊來,扔進開水杯里。

史瑩琪坐到沙發上時,習慣地要脫下外衣。

夏坤說:「別,別脫,我這兒可沒有暖空調。我那窗式空調是製冷不制熱的。」邊說邊拉過一個石英管紅外線烤火爐來,放到史瑩琪腳下,「進了我這屋子,不僅不能脫外衣,還要加烤火爐才行。你剛走熱了,坐會兒就會冷的。你試試,這烤火爐不錯,腳一烤暖和,全身就都暖和了。」

史瑩琪點頭笑:「早先在部隊里,就興洗熱水腳,熱水一燙,全身就好暖。」

夏欣為史瑩琪泡了熱茶來,夏坤端到一邊去,取了那杯放了冰塊的開水,遞給史瑩琪。

「爸爸,你要冷死人家史阿姨么?大冷天的喝冰水。」夏欣說。

「你不知道,女兒,人家史阿姨是美國人,就喜歡喝涼的!」

史瑩琪乜夏坤,拿過熱茶來喝:「我再次申明,我可是地道的中國人。啊,這茶好香!」

「史阿姨,是山城沱茶。」

「嗯,這茶我原先常喝,很不錯的。」

「行,瑩琪,你這也是入鄉隨俗。」

「不是入鄉隨俗,是返鄉歸俗。」

這個周六的午餐,三人談笑風生,吃得很愜意。午飯還沒有吃完,找夏欣的電話就來了。夏欣虎吃完飯,就鑽進自己的房間忙碌去了。她提了旅行包出來時,門鈴聲響了,幾個男女同學湧進來,喊夏叔叔好、阿姨好。這幫小年輕人早就約好了去北溫泉和縉雲山郊遊。女兒出門時,說要明天下午才回來。夏坤怒瞪眼,說絕對不行,今天必須回來。夏欣就趁有史瑩琪在撒嬌:

「史阿姨,你看,我爸爸什麼都好,就是改不了大院長那發號施令的霸道作風,一切以他說了算。他總是不放心別人,而別人對他的不放心卻總是置之不顧……」

女兒還是走了。幾個小青年出門時一連串的「拜」。

夏坤就嘆息,現今的孩子不服管。史瑩琪就想到了自己的兒女,同感地笑。夏坤要去洗碗,史瑩琪就說,讓她來做做。夏坤說,別把衣服弄髒了。史瑩琪沒有理會。最終,二人一起去洗碗,又共同收拾乾淨了餐桌,才坐到沙發上,喝茶聊天。

「夏坤,你們建那大樓的事,有着落了吧?」

「有,也可以說沒有。」

「呃,他們來過了吧?」

「誰?啊,你是說趙勇、甘家煌和章曉春他們吧?」

「是呀。」

「你沒有聽他們說什麼?」

「我至今沒有見到過他們。」

「電話也沒有通過?」

「沒有。甘家煌我是懶理他的,趙勇、寧秀娟和章曉春他們,不都是因了你在美國,我才和他們有些來往的么。」

「是的,你現在的心思都在傑克那兒了。」夏坤笑說,心裏有一種別樣的滋味。

史瑩琪又問:「他們來了沒有呀,你還沒回答我。」

「來了,先後就差幾天時間。這些個在美國的中國商人,一個個都吃得苦,又勤奮、精明。我們先後跟他們談判了。談判之前,我都沒有讓他們到我家裏來。我給他們分別約了時間,在醫院的會議室里談。我們參加談判的人除我之外,有醫院的黨政領導、紀委書記、審計科長和房管科長等人。我不過多說話,主要讓分管的後勤副院長、房管科長他們談。」

「你很會做人。」

「我很狡猾,是吧?」

「你們這樣談,難成事的。」

「你知道的,國內可不比美國。這麼大的事情,是要集體決定的。就是談成了,也還要在職代會上通過才行。」

「什麼,什麼會?」

「職代會,就是職工代表大會。」

「充分體現民主?」

「對。」

「三家都沒有談成?」

「未談落實,也都沒有全放棄。趙勇先來談,主要是各自的分成比例有差距,最終未定,說是,雙方都再作些調查分析。其次是甘家煌來談,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商業能耐。他雖然遠在美國,對國內的有關政策法規了解得清清楚楚。一開始他就拿出一張報紙來,讀了當前我們國家明確國有資產產權界定範圍的六條規定。他說,這規定里講,凡佔有、使用國有資產的單位,有下列情況的,應進行產權界定。包括有:與外資合資的、合作的;實行股份制改造的;與其他企業聯營的等等。他希望我們有正式文件解釋清楚關於產權界定問題,他擔心有節外生枝的事情。老實說,他講這規定我們也沒有見過,見過也理解不全,在這方面,我們都是外行。章曉春是庄總派來的所謂全權代表,跟他方談判的焦點是產權的歸屬問題。我方堅持產權所有,同意建房資金全部由他方出,共同還本付息,他方可以經營部分房產,分成30年。章曉春認為還可行,但她實際上沒有全權,打越洋電話請示庄總後,她顯得無奈而沮喪。庄總回答,籌建、興建的資金他可以出,就是不夠也可以在美國的銀行去貸款,但堅持要永久股份分成,至少也要像香港的模式,分100年。」

史瑩琪聽着,笑了:「那你們就和他談分股比例呀,把知識產權的投股比例增大。」

夏坤搖頭,說:「這不現實。其一,庄總不是傻瓜,他不會讓你提得太高;其二,我們是集體領導定,還得聽群眾意見,主權是絕對碰不得的首要條件。」

「完了。」

「大概就這麼些吧,算說完了。」

「我不是問你說完了沒有,是說,你們這事沒談成,泡湯了。」

「不見得吧,三方離開時,都說還將繼續接觸。」

「這是商業套話。」

「你這麼認為?」

「Yes.」

「我還抱有希望。」

「希望總是美好的。」

「當然。」

「談判完了,你請他們來了你家裏做客吧?」

「趙勇事太多,談完的當天下午就飛走了。甘家煌來了一次,翻看了我的影集。他看了你當年在軍醫學校的照片,說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我說,你拋棄了一個多麼好的人。他點頭,說應該是他奪走了我一個多麼好的人。我說,在這一點上,應該怨我自己。」

史瑩琪聽着,熱了兩眼,沒有說話。

「甘家煌是第二天離開的,飛去了廣州。他說,還要去上海、北京他的公司的辦事處去看看。至於章曉春嘛,她還是代表庄總和我們草簽了一個意向性協議書,也提了些雙方都認可的條款。」夏坤接着說,「她是我的學生,到我這家來也算是常客,我不請她也要來的,我女兒同她特別好。嗨,章曉春,她救了我一條命……」

夏坤就把黃山遇險,意外獲救之事說了。親身的經歷,從死神手裏逃脫的經歷,刻骨銘心啊。夏坤說得動了感情,如同在讀一段小說,每一個細節都說到了。史瑩琪聽着,竟二目灼灼。

「夏坤,你呀,你可比不得當年了。那句老話說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太不愛護自己的身體了。看,多懸喲!你就該乘索道上去的,還以為是同邱啟發去爬峨眉山那年輕時候?」史瑩琪看過夏坤寄給她的那段峨眉山猴趣的散文。

「章曉春是和庄慶一起來我家的。那次在黃山,庄慶見着什麼都畫,下大雨了才忙往山上奔。他和章曉春走散了,後來,我們三人是在他們住的黃山賓館才會合的。來我家以後,庄慶同我住,章曉春同夏欣住,住了三天。他倆去看了大足石刻,庄慶興奮極了。後來,他倆順長江而下,去遊了長江三峽。庄慶還要走了我一本畫冊,那上面有《油燈下的記憶》的裸浴畫,他看了又好激動。說,這是中國的革命的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的結合的結晶。章曉春就杵他說,你這個生長在資本主義國度里的畫痴,也知道什麼叫革命的浪漫主義?他說,他聽說過這個詞句,看了這兩幅畫就這麼認為。還說,你們看,這兩幅裸浴的女人體,其造型與油燈、火牆、臉盆的擺設是多麼浪漫、生氣、和諧!這位畫家強調了畫的飽滿和張力,有意識地減弱了它們之間的質感差異。是的,質感的差異比起造型的和諧畢竟是第二位的。這位畫家的自我意識是不一般的,他要做到的是畫『什麼』而不是僅僅當作『什麼』來畫……」

夏坤說時,史瑩琪一直靜靜地聽。

「夏坤,你還記住了庄慶那番對畫的滔滔議論。」

「你忘記了,我也是個業餘繪畫愛好者。」

史瑩琪就抬眼看夏坤屋內牆上掛的國畫、油畫:「是你畫的?」

「胡亂畫的,自我欣賞。」

「夏坤,你這個人也真怪了,啥都喜好。」

「可啥都不通。」

史瑩琪就起身去到書櫃前。夏坤就獻乖地把自己著的業務書、發表的學術論文、科研結題報告和文學作品都一一指給她看。有種得意。

史瑩琪看着,說:「夏坤,你要是在國外發展,一定成果更多更大。」

夏坤說:「也許吧。」又說:「也未見得,離開了生長這些結果的土地,我也許會一事無成。」

「不會的,你這個人,在哪裏都會幹出成績的。」

「是嗎,也許吧,如果我早去美國發展,也許是一個端盤子的專家了。」

「你是說餐廳招待?這裏面學問也大,就有中國的餐廳招待在美國寫了書,出了這方面的專著的。怎麼,你不相信?」

「我信。不是說行行出狀元嘛。」

「夏坤,我說呀,你要是在美國奮鬥,也許是個大企業家、大金融家了。」

「瑩琪,你就這麼看重我,其實我自己心裏最明白,我是當不了這些的。以商而論,無商不奸,無奸不商,我是難以發展起來的。」

「這是你這會兒恁樣說,真正到那時候,你自會想出百般辦法來的。」

「你是說我也會不擇手段?」

「我說的是百般辦法。」

夏坤笑了。說:「百般辦法里就包括了不擇手段。太真太實了是難以成功的。你看甘家煌、趙勇、庄總,包括章曉春,就我接觸的這些人和事,他們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使用了某些不擇的手段。」夏坤說着,拿出一張報紙,遞給史瑩琪,「你看看,這是昨天的報紙,看看這篇叫作《保真商城兵敗京城》的文章。」

史瑩琪接過報紙看。這文章寫道:「一年前曾經雄心勃勃,以捍衛真貨,向假冒偽劣商品宣戰的北京『保真商城』因嚴重虧損,去年底關上了大門。『保真商城』的夭折,在北京城上下引起了強烈震動……」

夏坤呷了口茶水:「這個商城一心為顧客着想,絕不進假劣貨,但卻貿然闖進了看似誘人卻充滿了荊棘的商道。他們嚴格遵守每種商品進店前的質量檢測制度。卻不想,增加了商品成本,延誤了商品的上櫃時間。一些廠家也敬而遠之,不願意將商品銷往這座商城,使一些商品出現了斷檔。專家們也議論紛紛,各有說辭了,認為:單純地希望用高明的商業創意並不一定能獲得豐厚回報。在商業競爭日趨激烈、商業經營規則又不甚健全、假冒偽劣商品還比較泛濫、而消費者的自我保護意識又不太強的現在,要想立馬地真正『保真』是不現實的。」

史瑩琪讀著這文章:「然而,北京的老百姓卻把『保真商城』留在心中。在商城停業后的次日,在商城大門上貼了一副對聯:『童叟無欺賣貨不賣良心,貨真價實人品重於商品,站起來別趴下』。」贊道,「這對聯寫得好!」

「老百姓的嚮往永遠是美好的。」

「夏坤,這文章說得對,中國商業的經營規則要健全,消費者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要增強才行……」

他倆就這樣扯東拉西天南地北地說着。夏坤很想了解一下傑克的情況和史瑩琪的近況。然而,幾次提及均未得到她的正面回答。她談到了其他的他也感興趣的事情。

「呃,夏坤,你不是說叫邱啟發、趙佳秋他們來聚一聚么。」史瑩琪說。

「明天,明天吧,叫他們來家包餃子。他們見了你會好高興的。」夏坤說,他不希望他們過早地來,他要同她好好敘一敘,「瑩琪,過了春節再回去,春節時我們假期長,我陪你游三峽去,再不去,1997年三峽大壩就截流了。」

「好呀,我當然願意了。只是,春節還有一個多月呢,你讓我不閑死了。」史瑩琪說。

「怎麼,家鄉拴不住你了?一定是想傑克了吧?或者是傑克打電話來催你回去了?你怎麼不叫了傑克一起回來見見你媽媽?其實傑克是一個很好的人。真的。老實說,開先,我對你與他的婚姻是很不贊同的,可是,我了解你,也便了解了他。我現實冷靜地分析了,你這麼抉擇是困難痛苦的,但也是對的……」

夏坤一氣問了許多個問題,說了一大串話,才發現史瑩琪已是兩眼一泓淚水盈盈欲滴。忙止住了說話,心想,是傑克傷害了她?還是她與傑克合不來?他為她取了餐巾紙來:

「瑩琪,對不起,我不該問了這麼多。」

史瑩琪接過餐巾紙揩眼,淚水如串滾落……

在史瑩琪生長大的故里,在夏坤這不大的屋子裏,夏坤被帶進了史瑩琪的又一段新近發生的真實故事裏。

史瑩琪的經歷,可以說是傳奇而又富於悲劇色彩。她的第二次婚姻又遭不幸。新婚之夜,傑克因興奮過度而猝亡,當史瑩琪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時,已為時過晚。屍檢結果證實,患有冠心病的傑克突發了心肌梗塞。這突然而至的丈夫和導師傑克去世的巨大不幸已使史瑩琪悲痛欲絕,而傑克的女兒和她的男友的無理指責更使她雪上加霜,他們指控她有圖財害命的嫌疑。傑克女兒去法院控告了她。最終判了史瑩琪勝訴,那屍檢報告的結果是毋容置疑的。而心力交瘁的她拿到那紙勝訴書時便昏迷倒地。在這場訴訟中,兒子甘洋和她忠實的堂弟寶全出了大力。她叮囑他們,此事不要告訴任何第三個人,尤其不可告訴甘家煌。她不希望有人來嘲諷她這狼狽的可悲結局。傑克的女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盯住的是父親的遺產。她被判付了所有的訴訟費,也判得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遺產。而史瑩琪卻大度地把傑克在錫蒂島上的住房和那艘遊艇都給了她。為這,傑克的律師很不理解很為不滿。傑克生前曾對律師口頭說過,不留給不爭氣的女兒任何遺產,遺憾的是他還沒有來得及留下書面遺囑。而史瑩琪說,傑克就是留了書面遺囑,她也會贈送給他女兒一半以上遺產,她畢竟是傑克的親生骨肉。史瑩琪這樣做了,傑克的女兒並不買賬,她和她的男友咒罵她是喪門的妖鬼,揚言要她必須交出全部遺產。說是,她父親培育了她成為博士已經應該知足,她父親不論什麼原因死亡都與她這一誘因有關。是她用美色誘使他父親對她着迷,用下流手段誘使傑克做愛時高度興奮而亡。傑克女兒的男友,那個嬉皮士還伸出食指對她做了下流動作,恐嚇她夜裏不要睡熟。甘洋得知后,對這小子不客氣,以同樣的手勢加拳頭回敬他,並也恐嚇他大白天也不要稍有懈怠。那傢伙敢欺辱史瑩琪卻害怕甘洋。

一夜間,史瑩琪確實成了美國的百萬富翁,而她卻感到,自己在精神世界裏一貧如洗。她把那島上的房子和那艘遊艇的鑰匙都交給了傑克那妖艷的女兒。她有着留戀卻決意再不去那島上。她用傑克留給她的錢為傑克在墓區修了一座很好的墳墓,為自己在遠離曼哈頓的里士滿買了一套私人住宅。除甘洋和她堂弟寶全知道她的新住處和電話號碼外,她不想讓其他熟人知道。她不願意聽到傑克的女兒在她工作處散佈的流言蜚語,辭掉了自己酷愛的工作。又不願意閑着,就在住地附近開辦了一家美容院,請人做,自己也學了為別人做美容。至於她堂弟為她經營的再度開辦的服裝公司,她加大了投注,全權委託他去辦。

她笑容可掬地為他人做美容,心裏卻痛苦不已,煩亂不已。她的這次人生不幸她至今也沒有告訴自己的母親和女兒。她不想讓她們為她擔心、憂煩。總有一種力量在驅使她要回國來,要來看看夏坤。她也下決心不告訴夏坤的,但是她失敗了,她原原本本全部對夏坤傾吐了。

世人都是這樣,全部的痛苦和歡樂都終會對自己最信賴的人傾吐。

世界就是這樣,總是充滿著歡樂與痛苦。

夏坤與史瑩琪的兩次重逢,聽到了兩段她的不幸故事。追根溯源,就又悔恨不已,埋怨自己。

「瑩琪,都怪我,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我!」

史瑩琪已沒有了淚水,搖頭說:「夏坤,別這樣說,你沒有錯。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怪我自己,不該去了那個國度。」又一笑,「算了,不說這些,世上沒有後悔葯。」

夏坤嘆道:「是的,沒有後悔葯。」又說:「瑩琪,我也要說你了。你不該辭了那工作,你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麼有意義,多麼有奔頭!」不無遺憾。

史瑩琪去廚房裏揩了臉,出來,說:「我接受你的指責,我承認,我退縮了。你不想請我吃晚飯?」

「吃麵條,我和女兒每天晚餐都吃麵條。」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夏坤下了兩碗麻辣麵條,二人「呼嚕嚕」吃,史瑩琪覺得味道不錯。

晚上,看了電視新聞。正播放電視劇《蒼天在上》。夏坤就對史瑩琪說了前幾集的大意。史瑩琪說,這電視劇還挺有看頭,說她媽媽很愛看。反腐倡廉,中央和百姓都在大聲疾呼,人心所向,人們自然有興趣。晚上10點過了,播放美籍華人嚴歌苓編劇、子繁執導的中國人在美國的電視劇《新大陸》。二人都興趣地看完,每晚只播一集。夏坤說,瑩琪,我要把你的事也寫出來,今後也編個電視劇拍出來,一定有意思。史瑩琪說你寫,我為你提供素材。夏坤把自己回國后寫的一篇《赴美散記》的散文拿給她看,是發表在晚報上的。史瑩琪看后,笑說,你確實不簡單,寫得不錯。夏坤好高興。嗯,真實,有感情。是嗎,我這是有感而發的。

晚上12點過了,史瑩琪沒有說要走,夏坤也沒有提出她走不走。

史瑩琪笑了:「夏坤,我還是得要回去了。你看,我的耳朵發燒了,我媽媽一定在說我了。」

夏坤說:「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二人起身來,往門口走。夏坤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這個只化了淡妝穿着隨便的美國貴婦人,說:

「瑩琪,你還是這麼隨意。」

「什麼隨意?」

「穿着打扮。你穿得並非美國貴婦人那般華麗,卻依然那麼美氣。」

史瑩琪停住步子,回盯他笑:「有位80年代移民美國的旅美作家,叫林哲,她說過,衣着得體即是美。」

夏坤點頭:「她說得對,和諧就是美嘛。」他這樣說,就想到了那個與史瑩琪的和諧之夜。

夏坤這樣想時,史瑩琪回身抱他狂吻,吻了他一臉淚水。情之所至,金石為開,這對相識相愛相離又相逢的戀人,此時此刻融為一體。史瑩琪不走了,她習慣地要洗浴。夏坤家的衛生間里只有一個熱水器淋浴,沒有盆池,更沒有美國家庭常有的那種夏坤後來才知道的盆池裏水花飛轉的「熱水按摩浴」。他為她打開了使用天然氣的熱水器。史瑩琪就在衛生間里衝起淋浴來。而她感到這是她一生中最為舒心的洗浴。

「夏坤,你能來為我搓搓背嗎?」她在衛生間里說。

夏坤去了。燈光下,她那潔白的裸體完美無遺地展現他眼前,不禁想起當年那次史瑩琪洗冷水浴的事來。那次,他進去救她,看見了搭在她身上的墨綠和墨綠外的肌膚……

「瑩琪,你當年好勇敢,敢洗冷水浴。」夏坤為她擦著身子。

史瑩琪用手捋著濕發,用臉去迎接水流。她也想到了當年那件事情,笑了:「那時候,我們都好年輕,年輕真好!」

「你現在也不老。」

「真的,你認為我不老?」

「當然。」

「謝謝你,夏坤……」

史瑩琪顫抖了聲,從水簾里看着夏坤。他那眼窩裏閃亮的大眼,那高挺的鼻樑,那刮過的鬍鬚下的稜角分明的嘴唇。這個中年男人,更為成熟、英俊!他的那雙大手在她的胸前、後背、臀部搓動,如同有股電流,觸到哪兒哪兒就有一種酥人的震顫……

「That'sright.I'mgladtomeetyou!」史瑩琪用英語說,見到他真高興。

「I'mgladtomeetyou,too.」夏坤說他也很高興。

「Thanks.That'sveryniceofyou……」

史瑩琪激情不已,說太感謝夏坤了。二人就這樣用英語交談起來。夏坤就又想到了在美國與史瑩琪重逢的日子,想到了在美國經歷的人和事。當夏坤也洗完浴,二人共躺到床上的時候。夏坤拉滅屋燈。史瑩琪又拉燃屋燈。烤火爐的熱力有限,他兩人的熱力溫暖了身心溫暖了卧室。史瑩琪的手在夏坤身上撫摩,柔唇在他臉上親吻。她感覺到自己那顆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心又充實熱烈年輕起來。她正依附在一座堅實的大山上,令她忘情,任她攀緣。夏坤覺得自己在那蒼莽莫測的高原密林深豁里穿行,尋覓他追尋了數十年的真正屬於自己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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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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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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