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二十二

二十二

十一月中旬,夏坤得到一個輕舒幾日的機會,去安徽省黃山市參加一個國際學術會議。除了準備學術資料、會議發言、主持兩小時會議外,便是聽別人發言,沒有醫院裡那些大小雜事來勞累思想和身體了。這兒離著名的黃山風景區不遠,會議結束后,就有當地的旅遊公司來登記組織,自願者,交錢去黃山兩日游。夏坤還未去過黃山,自然不會放過這一睹海拔1841米的黃山雄姿的好機會。「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登黃山賞景,目睹旭日東升、晚霞夕照、松林霧海的奇觀。對夏坤這個情趣愛好多樣,喜歡舞文弄墨繪畫攝影的人,欣喜之情,自不必說。

頭天晚上,不到八點,夏坤就準備早早地休息,以養精蓄銳,明日登山。夏坤無論到何大山景點,都絕對不願乘汽車或索道上去,他認為只有一步步登上去,才能真正領略感受到大自然的奇特風光。勞其體,才能飽其目,慰其心。那一年,他同邱啟發去登海拔3100米的四川的峨眉山亦是如此。那一次,他倆上山一天半,下山一天,累得都快趴下了。

剛脫衣躺下,會議秘書組的人就來通知大家速去大會會場。那位因國內班機不能起飛,下午未能趕到作大會專題學術報告的外國專家趕到了。他是當機立斷,轉乘異地飛機,再又轉機到來的。會議代表們自然感動,且都不願意放棄聽國外學者的最新學術動態報告的機會,便都立即去了大會會場。夏坤剛入座,報告便開始了。

大會主席簡短地向大家做了介紹:「現在,我們歡迎不辭辛勞,繞道趕來的來自美國紐約的卡姆拉教授為我們作精彩的學術報告!」又用英語複述了一遍。

代表們發自內心熱烈鼓掌。

夏坤也鼓掌,心裡卻不十分欽佩。這個不過30來歲的美國教授,為什麼不在會議一開始就來,為什麼就不來聽聽中國專家們的發言?他聽秘書組一個小青年工作人員說了,這位教授一到中國,就忙於去遊覽四川的名山秀水去了,心裡就頗不以為然。

風度翩翩金髮碧眼的卡姆拉教授打出的第一張幻燈片是一張充滿畫面的赭石色的類似中國的「田」字的片子,他幽默風趣地用不太熟練的中文說:

「這是我女兒小時候畫的一幅圖畫,我不知道她畫的是什麼。我到中國來講學后,才知道,這是一個中國的『田』字。原來,女兒畫了一個農業大國。當然,這個農業大國現在已經改革開放,搞現代化了,有的農村也像城市了。這些農民們住的吃的用的駕駛的,什麼也不比我卡姆拉差。這後面的一段話,是曾經當過我的學生的中國的一位年輕美麗高傲的女碩士對我說的。我這次來中國的城市、農村一看,服了她這話了!」

一開始,便吸引了全場,引起一陣笑聲、掌聲。

卡姆拉又說:「我第一次來中國講學時,面對台下眾多白髮的中國教授。我說,當你們從事醫學工作的時候,我還沒有出世,現在我對你們講課,向你們挑戰。而今天,我面對的中國專家們,許多都比我年輕!中國一改革,了不起,變化得太快了,我又服了!」

又是一陣掌聲,一陣嗡嗡的議論聲。

夏坤也鼓掌,有股自豪,為自己這個國家的巨大變化而驕傲。卡姆拉教授用了英語侃侃而談,作學術報告,間或打出一張紐約風光的幻燈片。夏坤突然想起了什麼。卡姆拉教授、「田」字、年輕美麗高傲的女碩士!他莫不就是甘泉對自己說過的對她很有好感的那個卡姆拉吧?對的,是他。可不是,他一到中國就去四川,怕是找甘泉去了。想著,心裡竟有一絲莫名的不安,又自嘲地一笑。他就是去找了甘泉又與自己何礙。卡姆拉教授的報告不錯,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對卡姆拉教授新穎的科研設計、求實的實驗研究、精闢的討論分析由衷佩服。也為他有昂貴的實驗設備、優良的實驗條件而羨慕、妒嫉。心想,中國人並不笨,並不懶,缺的是國家的綜合國力還不上乘,缺的是資金還不十分雄厚,缺的是先進的世界一流的設施。當然,整個國家的整體文化、科研素養也還有差距。但是,中國會上去的,中國能上去的,中國人也可以搞出世界一流的科研成果來。他也想到了自己,自己還得發奮努力,還絲毫休閑鬆懈不得,對自己所定的標杆還得要更高才行。

這樣想,就振奮也覺得很累。

卡姆拉教授準時做完規定的50分鐘的學術報告,大會主席即宣布散會。夏坤想上台去和他結識,看見已去了許多人,也就沒有去。心想,會有機會結識的。卡姆拉做的有關分子生物學的研究對自己很有啟發,他很願意與他保持學術交往。又暗自遺憾和慶幸,他是沒有做還是沒有想到他夏坤已設計並帶領一個研究生正在做的那部分內容?這部分工作極有價值,深入研究的潛力很大,很有可能轉化為大的生產力。他曾經把這設想對史瑩琪概略地說過,史瑩琪聽了就很激動,說,夏坤,你真該留在美國,在這裡各方面的條件都有,能很快地出成果的。他很感謝她的鼓勵,當然還是要回國來搞。這是生他育他的故土,在這裡他才能如魚得水。當然,他也深知自己醫院現有的設備條件,困難還相當大。他寄希望於極有可能獲得的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等科研項目的資助,他有信心。他當然沒有把關鍵的思想和實驗做法告訴史瑩琪,雖然她是自己心愛的人,但她畢竟已是美國人。科技的世界交流與技術的必要保密的界限他是心中有數的。史瑩琪也追問過,當她聽了他的答非所問的回話后,笑笑,就沒有再問。

人的感情世界真是豐富、複雜!

第二天,西北方移來的冷空氣使氣溫驟降了七八度。天色陰霾。氣象預告:晴轉多雲。多雲正好可以欣賞黃山彌霧,只要不下雨就是幸事。旅遊大巴車載著興緻勃勃的會議代表們離開黃山市,向五嶽之外又勝過五嶽的黃山駛去。旅遊團的導遊小姐發給每人一個旅遊證,囑咐要佩戴在胸前,以好辨認。夏坤笑著,別在胸前。城市的房屋逐漸稀少,蒼翠的山林迎面而來。導遊小姐柔和的聲音伴著隆隆的汽車聲搓揉著人們的耳際,而那一座美過一座的霧裡山、雲里峰大飽著人們的眼福。以為就是黃山了,卻全都不是。欣喜伴著失望,失望伴著渴盼,渴盼伴著焦灼。

大巴車終於停在了黃山腳下。

雄偉而蒼秀的黃山挺著大腹俯視著一撥又一撥來一睹她的風姿的旅遊者們。濃厚的浮雲在她的胸際峰頂飄飛,遮擋著人們那渴盼的視線。

自費、公費來此處遊覽的國內外遊客太多了,如同四川鄉下趕場時的熱鬧集鎮。夏坤在車窗口用目光搜尋著先駛來的那輛豪華中巴車,大會主席團主要成員陪伴著卡姆拉等外國專家坐的那輛車。當他看到那車時,發現,已有人帶領他們一行向排了好幾路隊的索道入口走去,從優先乘坐索道的入口進去了。夏坤就想,到了山上再去結識卡姆拉吧。

聽完導遊小姐的安排后,車上人們都下車來。

擺滿各種旅遊雜貨的小店鋪一個挨一個,形成了一條條彩貨挾持的小道。購物或觀物的人不少,有的人已爭先排隊去購買登山索道的票了。夏坤估測,至少得排上半個多小時的隊才能上山。便邀約幾位代表徒步登山。有人就說,恐要下雨,還是買件雨衣為好。都說對,就都去買了簡易的塑料雨衣。

登山途中,夏坤想,三千多米的峨眉山自己都登上去了,這一千多米的黃山自不在話下。「不怕慢,就怕站。」夏坤很欣賞這句話。但凡登山,他總是很少停下休息,且步子也跨得快。沒有多久,便將那伙人拋下老遠。登了一陣,夏坤還是氣喘吁吁了。覺得體力還是不如當年登峨眉山了。就放慢了步子,腳下依舊不停。也有停的時候,那便是看到了一座誘人的小橋或是一壁怪異的石壁或是一道飛瀉的泉水,他就取出相機來,拍上幾張,又請路人為自己拍上幾張。攝影,也是他的業餘愛好;留影,則是最好的紀念。

有轎夫喊:「乘轎子不,八十元上頂!」

這轎子比早年間重慶城的滑竿漂亮,如同新娘子乘的花轎。他「咔嚓」為轎夫和轎子拍了照片。說聲謝了,又邁開了步子。一步一用力,一步一喘吁,求這苦中樂。

爬到一個山腰,停步環視。但見浮雲罩蒼松,奇峰臨幽谷。心境好不開朗。有耍猴人牽了猴子走過,那猴子脖頸上套了鐵圈,耍猴人一拽,猴子就蹦竄過去。一雙賊似的猴眼東瞅西盯,趁其不備,奪走了夏坤手拎的一袋廣柑。耍猴人佯裝不知,各自往上走。路人皆報以快意的笑。夏坤不追,見那猴子一蹦三跳跟了主人走,將那袋廣柑交給了主人,也一笑。看見這被人牽制的猴子,他想到了峨眉山上那沒有人制約的猴子來。

峨眉山上的猴子可愛而又令人生畏。當年,他與邱啟發上山下山都遇見了群猴。

他倆過了萬年寺向洗象池進發的途中,有一條羊腸小道。道兩旁是叢林密布的萬丈岩坡。他倆走著,忽聽「嗖嗖嗖」三聲林梢響,躍下三隻猴子來。它們閑散地拐動四肢,迎面向他倆走來。初遇山猴,心中大喜。又見那三張打手般的猴面孔,不禁生懼。狹路相逢,夏坤遂忙忙地解囊掏出花生拋撒過去。猴們便不客氣地剝吃起來。拋空花生,他拍拍手,一攤,山猴果然講禮,注目讓他過去。他身後的邱啟發也做了同樣的手勢。那隻老猴卻朝邱啟發嗤鼻咧嘴,另兩隻山猴早躍到他跟前又撲又抓。「別急,別急!」邱啟發兩手護著肩上搭的兩隻皮包,心疼而又無奈地將好不容易扛上山來準備衝刺金頂時食用的蘋果全部給了猴們。而猴們依舊不肯讓道,又去抓他護著的包。夏坤與邱啟發均勃然生怒,不得不揮動登山時買的竹拐杖,且打且走,倉皇逃出了那條「險惡」之路。下峨眉山時,二人走了九老洞那條路。但見古柏參天,壽岩高聳,靄氣氤氳。依舊是夏坤走前,邱啟發斷後。早探知此為猴群出沒之處,惶惶地提防著。夏坤將手中拐杖揮得生風壯膽,邱啟發兩目四瞅提防著。二人是想見猴群又怕遇猴群。只聽林間「嗖嗖」之聲時起時伏,卻終不見猴影,就懈怠下來。款款上一道懶坡時,坡背上冒出只毛茸茸的小猴來。「來了,這怕是探子!」夏坤脫口而出,邱啟發握緊了拐杖。果然,四面林聲緊響,無數只猴子在林間飛躥。舉目望時,小猴身後又走出只老猴來。它老態龍鍾步履蹣跚,撫小猴道中就地坐下,眯縫了眼斜望葉隙間懶懶灑落下來的陽光,有種恬逸的老少溫情。二人的心境舒緩下來,將準備得充足的花生捧送過去。小猴邊接邊交給老猴,老猴閑散地吃著,側身放行。兩人都笑,放心地走過。走不幾步,卻聽見駭人的「唰唰」聲,林間射出的群猴將他倆團團圍住。他倆慌忙扔空花生,拍手,攤手。猴們放夏坤過去了,只不放邱啟發走。圍了他又抓又咬。「沒有了,猴子,真的沒有了!」邱啟發一手護著肩上的包一手揮舞拐杖,夏坤也回身助戰。猴們全然不怕,一個個齜牙咧嘴,彷彿邱啟發欠了他們的債。他的手臂被抓破了,淌出血來。幸有人群上來,猴們才悻悻離去。路遇一獨自賣食的姑娘,請教咋不怕猴子搶食。答曰:「敢搶!」又曰猴子有人性,欺生。「欺生?」可為何只對邱啟發使惡?夏坤不解。用手帕包了傷口的邱啟發餘悸在心,笑說:「你小子夏坤,人見人愛,尤其是女人。那猴群里定有愛上了你的母猴在庇護你。」夏坤也笑了,扭頭回盯邱啟發。見他邁著重步,一手緊護著肩上扛的一前一後兩個包。「哈,邱啟發,我知道猴子為啥老要抓你了。你看你,你要是別用手去護著那包……」「啊!」邱啟發恍然大悟,鬆了包,擊掌道,「對了,對了,猴兒鬼精靈,一定是以為我小氣,包里的好吃的東西不拿出來!」這段經歷,夏坤後來寫過一篇散文《峨眉山猴趣》,發表在晚報上。邱啟發讀後,大樂,晚餐的麵條也多吞了二兩。

夏坤想著、樂著,繼續往黃山頂峰登去。心想,自己這次登黃山,也許又會碰上什麼趣事。又想,上山後,一定要見到卡姆拉教授,他也許剛去爬過峨眉山哩,也許甘泉也陪他去了哩……不知道什麼時候,飄下雨來,就穿上了塑料雨衣,回首下望,紅的、黃的、綠的、白的雨衣都披在了登山人們的身上,如一條雨蒙中的蜿蜒的彩色飄帶,就「咔嚓、咔嚓」連拍了幾張這雨中登山圖。秋天的黃山上的這場雨水,開始是飄舞的細絲,在人們的冒熱氣的臉上、頸上掃刷,涼絲絲的,使人有股刺激的快意。漸漸地,就成滴成串了。不久,便勃然傾盆,風勢大作。夏坤身上這塑料雨衣便成了壁上的畫鍾——只是個擺設了。雨衣早被風吹破,被雨水濕透,無孔不入的雨水從他頭上、臉上、脖頸往衣褲里灌。旅遊的胸牌也掉了。他喘吁著,加快步子往上登。這蜿蜒陡峭的石梯道上,根本沒有法子避雨,只有早到山頂,才有避雨之處。過一道風口時,大風掀來,大雨潑來,身上這彩塑雨衣便隨風而去。夏坤伸手去抓,哪裡還抓得住,人也險些兒栽下山去。才認可了導遊小姐說的,登黃山不能打雨傘的忠告,否則,大風撲傘,會連傘帶人一起捲走的。

天色暗下來,風雨更狂,沒有了遮雨之物的夏坤渾身透濕。雨水夾著汗水,又無比地累乏,才知道,這苦中求樂也非易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想,那年輕的卡姆拉教授,一定早就到了山頂,早就在什麼豪華住宿之處,飲酒觀山賞雨了。想到了酒,此時他可真想喝上兩口啊!抬頭仰視,發現這一段的索道的吊索就在自己頭頂上,一輛索道車正在暴雨中緩緩上行,後悔起自己還是該去排隊從索道上去。人的心境總是這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想法就有不同。

人已走在這條路上,回頭是不行了,唯一的只有硬了頭皮往上登。自己的人生之路怕也是如此,沒有了回頭路,只有咬了牙關鼓了勁頭,往那條充滿了艱難困阻又充滿著希望之路走了。走吧,登上去!

苦累難熬,終有盡頭。大雨下得昏天黑地之時,夏坤登上了黃山。

登上山的人們爭相向買食物的小店、山上的廟宇以至廁所涌去避雨。夏坤去了幾處,人均已滿了。就乾脆順了山上的路標走。導遊小姐說過,上山後右拐,見到三岔路口再右拐,再左拐,那兒有數排房屋,自有人舉了本旅遊團的旗幟在那兒召集,並早已登記好了住房、準備好了食品。對,反正一身都濕透了,早到早填飽肚子早換衣休息。今天是看不了什麼山上美景了,明早起來看黃山日出吧。老天爺,但願明日雨停日出啊!

雨果然小了許多。夏坤走在山頂的較平坦的路上,才感到了陣陣寒意,就又加快了步子小跑起來,運動生熱。他終於看見了那幾排房屋,如獲救星。向那些房屋走去,邊走邊搜尋著那面導遊的旗幟。沒有尋著,卻尋著了一個小賣部,走了進去,挨櫃檯轉了一圈。腹中飢餓冷得磕牙的他,伸手便指了那半斤裝的瓶裝白酒,說:

「來,來一瓶!」

女服務員取出酒來,夏坤一邊付錢一邊就啟開了酒瓶蓋仰頭便喝。平日,他頂多二三兩的酒量,此時喝下去如同喝涼開水一般,白酒下肚也沒有平時那種燒辣感。收下找補的錢,走出店來,雨已經停了。透濕的渾身經風一吹,一陣寒戰。他猛地又灌酒,一氣喝完,才感到了熱辣,身上也有些燥熱起來。他還想再買一瓶酒來喝,卻又不敢,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且這又是空肚子喝酒,會醉的。然而,冷得發抖的他,有了這下肚的酒就添熱壯了膽氣。他沿著這幾排房屋走上走下,還是沒有尋著那面導遊的旗幟。

他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山石突起的平地前,一個老太婆在地上鋪開了塑料布,擺上了卵石彩畫、木製煙斗、弄不清是真是假的珍珠項鏈等旅遊物品兜售。他無心去看去買,發現老太婆身邊有一塊石板,就覺得人好累腿好軟,就坐到了石板上。又覺得坐著也累,乾脆倒卧下去。

老太婆說:「你怎麼睡在我地攤邊,起來起來,到那邊去。」

他就聽老太婆說的,爬起身來往那邊走。他想,這一路上山,腿勁沒了,走起路都不穩了。黃山上的雨水,流淌得快,地面幹得也利落。雨一停,雲也散了,天空亮晃晃的,令人愜意。夏坤往那邊走,身子晃了幾晃,感到一陣酒後的燥熱和舒坦。風小了許多,身子沒有剛才那麼冷了。這塊地方還平,旁邊有棵參天巨柏,坐下坐下,歇一會兒。歇會兒再去找那面旗幟。他腳一軟,坐下了,覺得很快捷。就想躺下更舒服,就躺下了。感到眼皮發重,就閉上了兩眼,眼前一派暖意的明亮。咳,睡睡,真舒服啊……他不知道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有感覺時,手腳已不聽使喚。山風大了,透骨寒。他感到手腳腫脹了,他想捏動手指,動動腳趾,都麻木了,他指揮不了它們。腦子發脹,又空濛蒙一片。心跳好快,欲要蹦出胸膛來。

酒醉心明白,他知道,空腹喝酒的自己醉倒了。

他費力地睜開眼來。天色沒有剛才亮,那柏樹葉一片模糊,枝葉與天光融成一片迷濛的乳白。心,跳得更快,越來越快,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死,他在電影電視里看到過,在小說書的描寫里讀到過,在醫院裡更是見慣不驚地遇到過。那些瀕死的病人是什麼樣的感受呢?在搶救無效死去的死者面前,夏坤曾經這樣想過,一定是十分難受十分痛苦的。而這時候,他自己在真切體驗。完了,夏坤,你就這樣倒下了,倒在這明媚風光的黃山之巔。你不該這麼急切地空腹喝酒啊,你太輕視自己的生命了,你還不老,正值中壯年,你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還該享受這人世間的許多美好啊!他這樣想,就拚命睜開發重的眼皮。啊,他看見了好多張俯視著他的臉。這些臉孔都是迷濛的蒼白色的。他們是些什麼人啊!難道我已經離開人世了么?不,沒有,我的心還在急速地跳動呢,跳得太快了。物極必反,跳快到極限之時便會驟停了的。啊,「阿─斯氏征」!這心臟病人常常發生的心跳驟停的可怕詞句他此時想到了。「快,快救我……」他心裡十分明白地呼喊,如同人做噩夢時的那種呼喊。他清楚,自己此時不是在做噩夢,是真真切切地在呼喊!「救我,給我打一針強心針。用西地蘭針葯……快些……謝謝你們了,快救救我……」

一張張俯視的迷濛蒼白的臉閃過去了,又一張張迷濛蒼白的臉俯視著他。他耳際在鳴響著,聽見了不太清晰的話聲。

「這人,吃醉了……」

「他像要死了……」

「咳,喝恁么多……」

沒有人來扶他、救他。他想起有一次自己搭乘長途汽車。半道下了人。車剛要開,七八條漢子橫在車前,砸開車窗衝上來,死打駕駛員和售票員,搶走了售票款。他氣不過,說了:「你們不能這樣!」就也挨了揍。另一個年輕人過來勸,也被打翻在地。而後,那幫人揚長而去。一車上有五六十人,如果都衝上來,那幫人會被捶扁的,可是,多數人都沒有動。當然,他們貿然動,會有危險。可是此時,過路的人們,你們扶我一下,抬我一下,抬到暖和的屋子裡,找找山上的醫療站,就救了一條生命啊!這對你們只是添些辛苦不會有生命危險的。他這樣想,就覺得「助人為樂」這口號是很對很好的,應該加強這種教育!他詛咒自己,酒鬼、醉鬼,你這樣做是不值得人同情的。他覺得自己的眼皮太沉太重,無力展開了。眼前一團霧,有金星在跳動。他想用盡全身的力量翻動身子,拚命爬起來。然而,他明白,這時的他完全無能為力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已快到了極限,然而還在跳。啊,人的心臟,太能跳動了,從孕育在母體里開始,直跳動到生命的終結。他覺得自己的軀體在上升,在晃動,彷彿在那永恆的空間里飄浮,又彷彿在飄落向廣袤的大地。行了,夏坤,你的努力是徒勞的,好吧,你就在這黃山之巔柏樹之下去天國報到吧。也算是人生的不幸之大幸了。啊,又有人的七嘴八舌的說話聲:

「平一點兒,把頭往後仰些……」

「快,快一點兒……」

迷濛中,夏坤感到有一雙暖柔的手在搓揉自己的發麻的手腳,又感到手腳被放在了一個柔軟的暖處,有了感知。自己彷彿回到了家裡,蓋上了暖暖的被子,暖和了。眼皮真重啊,怎麼這麼想睡。睡,好香甜的瞌睡……夏坤完全清醒時,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大約七八平方米的屋子裡。屋窗外已全黑了,屋子裡亮著電燈。自己的濕衣服已被換過了,腳上、手上都捂著放有熱水的瓶子。手肘上吊著液體。

「夏坤,你醒了,怎麼樣?」有人在問,一隻暖柔的手捫在他的胸前。

頭腦還不太清醒的夏坤看見這人時,悸了一下,是個女人。當他完全看清楚時,驚詫了:「啊,章曉春,是你!」

「是的,是我。」章曉春笑著,帶著倦意。「真是你?」夏坤費力地想,是在夢裡?

「真是,是真的。」章曉春笑說,「你感覺怎麼樣,心跳得挺快。」夏坤這才感到心裡一陣翻湧、噁心:「啊,我,想吐。」

章曉春忙拿過一個缺了瓷的面盆來:「來,吐吧,吐完就好了!」

「哇——」

夏坤猛吐起來,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吐了半盆帶有膽汁的發黃的黏液。吐罷,感到心裡好受了些。心仍然跳得厲害。

「章曉春,給我推20毫克西地蘭吧。」

「夏老師,你這大專家真是醉糊塗了,這黃山上的醫務室里哪有什麼西地蘭。只有這軟包裝的液體,腎上腺、可拉明這些急救藥是有的。你主要是醉得厲害,又沒有進食,又在野外凍了好幾個小時。你現在急需要的是保暖,補液,補充營養、增加熱量。」

夏坤明白了,自己一是醉,二是低血糖,三是冷凍。這時,章曉春已開了一瓶樂百氏奶,插了吸管讓他吮吸,他很快就吸完了。他確實太餓了,再呢,他是醫師,知道自己此時最需要的就是補充營養,提高血糖濃度。章曉春又為他開了第二瓶、第三瓶……這小孩們愛吃的小瓶裝的樂百氏奶,夏坤一氣吮吸了10瓶。此時里,就章曉春一人在他身邊,為他喂著樂百氏奶。死裡逃生的他竟有一種孩子般的感激。啊,章曉春,我怎麼感謝你喲!他心裡在說。又想,她一個弱女子,怎麼把自己這一百多斤的大塊頭搬弄到這屋子裡來的呢,她還為自己換了衣褲……他想問章曉春,卻感到眼皮發重,全身發軟,一股甜蜜的倦怠襲來,又進入了夢鄉。

章曉春見夏坤又入睡了,捫了他的脈搏又捫他的胸口,懸著的心輕鬆了許多。他的脈律齊了,心率慢些了,每分鐘只有106次了。

她現在真感謝庄慶啊!

她和庄慶一道從美國洛杉磯起飛,越過太平洋到達北京之後,就給夏坤掛了電話。是晚上掛的,夏坤的女兒夏欣在電話里告訴她,爸爸去黃山市開學術會議去了。庄慶得知夏坤就在黃山,自然高興,他正想去黃山看看哩!就說,章曉春,我們明天飛黃山,就可以見到你老師了,可以談那大樓之事,還可以陪你老師玩玩。二人轉機來到黃山市是今天一早,打問到夏坤他們開會處時,才知道會議已結束,代表們已去黃山兩日遊了。遂立即租了輛的士直奔黃山而來。上山時,庄慶堅持要步行,且不許章曉春一道,叫她去乘索道。章曉春知道,庄慶要邊瀏覽山景邊繪畫,也想陪了一起登山,卻不想庄慶這次非不讓她同行。她氣了,說,我非要走上去。你不讓,我就自個兒走,不與你做伴了,而內心裡想的是邊走邊尋找夏坤。庄慶急紅了臉,才說,我知道,你這兩天不方便。什麼不方便?她問。我見你去買了好多衛生巾。章曉春臉紅了一股,乜他一眼。這個獃人,心還真細,看出自己來例假了,倒也是,這次來的量不少,登這黃山怕要出醜的。好吧,庄慶,你上山後就在山口上等我,千萬不要亂跑。庄慶點頭。啊,對了,萬一我們實在碰不上面,就回到賓館會合。章曉春知道,這個畫痴,一旦被某處勝景迷住,會在那兒呆畫幾個小時的。

章曉春乘索道上山後,就被山上山下的美景迷住了。她在山道口處站了一陣,看見那些氣喘吁吁的登上山來的人,羨慕他們飽夠了眼福,又慶幸自己幸好沒有步行上山,埋怨著例假不該這幾日來。她估算,庄慶沒有幾個小時上不來的,心想,反正說好了,叫他在山口處死等的。就自個兒去尋夏坤,也游觀山景。沒多久,下雨了,開始還很小,後來就如天塌了般瓢潑傾盆起來。只好找了個麵館躲雨吃面。又買了雨衣跑到山口去看夏坤、庄慶,哪裡有他們的身影。才聽有人說,快去登記住房,否則會沒有住處了的。遂頂了雨衣去登記住處,才知自己去晚了,那賓館早已滿員,那比較簡陋的排屋也登記完了。「給我登兩間吧,最差的都行,謝謝了!」她求道。答曰,你為什麼不早來,確實沒有了。這時,正好有一人來退房,說是山下有人不上來了。章曉春立即轉登了這個房間。

這房間七八平方米。床、被褥、面盆、小桌、小凳、電燈等基本用物還全,還有兩水瓶開水。這大雨寒風之中,有這房間這條件算不錯的了。就又想到夏坤來,心想,他們是組團旅遊,會一應周全的,等雨一停了就去找他。倒十分牽挂起庄慶來。這個獃子,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一定淋得成個落湯雞了吧。又噗噗自笑,管他呢,個大男人的,會有辦法的。他也許正躲在一個什麼洞子里,急繪這黃山暴雨圖哩。

等到雨停了,時已黃昏。她就鎖了屋門去尋夏坤。因為不知道夏坤他們旅遊團的名稱,無從打問,問了山上有關人員,說是一個醫學學術會議。答曰,我們只了解一些旅遊團的名稱,至於什麼什麼會議,我們這兒太多太多了,搞不清楚。就只好四處亂尋亂碰,碰得上自然絕好,碰不上呢,明天一早又趕回黃山市去,到夏坤他們開會的賓館去等,總會等到的。那時,再同他一起回重慶。

章曉春走著,觀賞著。就看見兩個巡山的民警和另幾個人抬了一個人匆匆走來,那被抬的人面色蒼白,耷拉下來的手也僵硬青紫。趁過身邊時,她好奇地看,驀地,心一悸,啊,好像夏坤!她慌忙跟了上去。抬的人走得好快,幾個大塊頭,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擔心不已地緊跟了去。抬到醫務室,一個男醫生立即進行了緊急處理,說,這個人,吃恁么多酒,一嘴酒氣。又問,他怎麼沒有戴旅遊牌?得找到他單位或同行人,他得要保暖,補充營養。醫生邊說邊叫護士輸上了軟包裝的液體。

站在一旁的章曉春完全看清楚了,是他,是夏坤。啊,他怎麼了,一定是淋了雨,天冷,喝多了酒了。她走上前去,說:

「謝謝你們了,他是我一起的,叫夏坤。」

醫生、護士和民警都埋怨,你們怎麼搞的,不走到一起。看,好危險,差點兒沒命了。章曉春連連賠不是,連連道歉。又掏出錢來酬謝。她掏出的是美元,庄慶的錢全都由她保管著的。人家都笑,都不接錢,說這是應該做的。又七手八腳幫忙,抬到章曉春訂的這房間來。兩個男人、男醫生和護士又幫著夏坤換濕衣服。章曉春想避開。男醫生喊她快拿衣服來。她就立即從旅行包內取了庄慶的內衣褲來,遞過去,瞥見夏坤的內衣褲已被脫下來。她心裡發慌,又鎮定下來。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東想西想。再說,自己也是個醫師哩。換好內衣褲,男醫生用被單蓋嚴夏坤,又留下了兩包軟包裝的液體,叮囑章曉春如何如何守護,說是要有什麼危急變化,立即找他。臨走,盯了章曉春,說:

「你這個男人要管管,如此酗酒,不要命了!明天你再來結算醫藥費。」

章曉春點頭應著,面頰發熱。人們走後,她就忙碌起來。她本來就是醫師,如何治療護理是明白的。她捫夏坤的脈搏,好細,還伴有脫漏,就捫心前數數,每分鐘130多跳。他的四肢好涼,如同觸摸著冷涼的木頭一般。她心裡一陣痛,就解開自己的羊絨毛便裝的胸襟,把夏坤的冷僵的手腳輪次地放到自己的胸前捂熱。捂著,她的兩眼晶瑩了。她從沒有見過夏坤如此模樣,他真是死裡逃生啊!

捂過了夏坤的手、腳,她為他蓋好被子。又換了一袋液體。自己的手就一直捫著他那急跳的、細弱的、時而不規則的脈搏。有一陣,捫不到脈搏了,她急得不行。想到過去夏坤帶她時講過,脈不齊或捫不清又沒有聽診器時,要趕快捫心前區,用耳朵去聽。她立即去捫夏坤胸前,又把耳朵貼到他的心前聽,依舊沒有聽到心跳。她急得欲大叫那男醫生來救命了。又想,叫也來不及了。就想到了過去同夏坤一起搶救心臟驟停的病人時,緊急採取的胸前叩擊及心臟按摩術來。遂立即掀開夏坤的內衣,把左手捫到他的胸前,右手朝左手背叩擊了三下,接著就是心臟按摩。又俯身到夏坤口鼻前,聽見有呼吸聲,再又俯身聽心跳,有心跳聲了,很急驟。她看錶數了一分鐘,142次,有兩次早搏。她才鬆了口氣。想,也許是自己剛才太緊張、慌亂了,他也許沒有心臟驟停哩。又后怕,萬一是呢?就慶幸自己過去學過的還用上了,也許正是自己的叩擊、按摩,他的心跳才恢復的哩!

她加快了補液速度,又怕他心臟承受不了。又一想,他現在心動過速是血溶量不足,是低血糖,需要快些補進去。對了,從靜脈補進去,還可以從口裡補進去的!她趕緊取出自己的杯子,倒了開水,一點點往夏坤嘴裡灌。她又捫了夏坤的胸前,心跳降到120多次了。她才鎮定了些。屋窗外,天已全黑了。就托屋外過路的人,幫她買了幾瓶啤酒來,又拜託買幾瓶牛奶。那人回來時,交給她四瓶啤酒和三紮樂百氏奶。那人說,只有這種奶。行,她說,謝你了。她自己飲了一瓶啤酒,倒掉另外三瓶。把水瓶內的開水灌入這四個啤酒瓶內,而後,分放到夏坤的手、腳上保暖。不多久,夏坤醒了過來,吐了不少,吸完了10小瓶樂百氏奶。這會兒,他又睡著了,心律齊了,心率也降到了每分鐘90多次。她那緊張的心才平靜下來。

第二袋液體輸完了,她又為他換了第三袋。

屋燈下,她看見夏坤的面頰有了紅暈,呼吸也均勻多了。她坐到夏坤床邊,又伸手捫了他額頭,還好,沒有受凍發燒,否則,就更麻煩了。看著夏坤漸勢發紅的臉,她心裡灼熱,她是多麼地尊敬又愛戀著他啊!怎麼就有這麼巧,在這山巔上,在這靜夜裡,就只有她和他。他教授過她許多知識,給過她無微不至的關懷;而她,可以說危難時刻救了他喲!心裡的一句話,多麼想向夏坤傾吐!而他,心裡怎麼想的呢?他就只把自己當成一個他永遠的學生么……她又擔心起庄慶來,他,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章曉春想著,眼皮發重,手捫著被窩裡的夏坤的胸前,頭靠到夏坤肩旁,睡著了。

夏坤再次醒來時,窗外已微微發白,軟包裝內的液體已滴完了。他見章曉春伏在自己身邊睡著了,就輕輕地移開了她捫在自己胸前的手,自己將輸液針頭拔出。他現在四肢和全身都溫暖過來,心跳平穩了。他覺得一身好酸痛,想翻動一下身子,想坐起來,想下床活動活動,又怕驚醒了章曉春。

這個小章,她怎麼也到黃山來了,又遇見她救護了自己?他心裡一股灼熱,看著她那張紅撲撲的熟睡的俊秀的臉,心生愛憐。他伸手輕撫開她那耷拉下來的一綹蓋住額眼的髮絲。他想,她可別凍涼了,就想找衣服為她披上。可他看見,自己的濕衣褲搭在桌上、床尾,找不著衣服啊。就把自己的手掌撫按到她那隨呼吸起伏的后肩上,傳遞過去自己身心熱量。

那在美國時就浮現在自己腦海里的個人慾念又湧上心頭。是的,章曉春是自己了解的人,除了寧秀娟,她是最知自己冷暖的人。他曾經想過娶她,又被自己否定了,老師娶了自己的學生,正好印證了有人的說法,院長又怎樣啊,還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一定是跟他學生有不軌之舉,那漂亮老婆才棄他而走了的……這樣想,他又自覺好笑。20世紀90年代了,自己的腦子還這麼守舊。寧秀娟是如何走的,自有事實擺在那裡,自己要真正愛一個人,就應該無所顧忌,一往直前!想到自己真愛一個人,不禁就又想到了史瑩琪。啊,瑩琪,你現在可好……心潮起伏,動了動身子。

章曉春醒來,見夏坤的手撫在自己身上,盯他粲然笑。。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飛越太平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飛越太平洋
上一章下一章

二十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