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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本宮會出宮禮佛,沿途經貧民窟時預備施粥,你屆時改扮成宮人,帶着孩子與我一道,待出城后,便在佛寺附近離開。」至於之後,東、西、北方去留皆可,也不易被追到,但蘭含心裏存了一分私心,又猶豫是否施用。稍一遲疑,倉促再開口已是:「往南邊去,本宮會給家兄捎信託付。」

——若是以後王上當真要鳥盡弓藏,奼女或許能為掣肘的利劍,還有這個孩子,更是變數與轉機。蘭含不得不這樣做,從王上動心思下殺手開始,不免擔心自己的安危,自己出事也不想哥哥出事。

「保重!」

「你也……保重!」

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倩影,蘭含將那枚兩面銀鏡反覆把玩,又猛然握住,眼神俶爾凌厲——她要留下底牌!當然,她也堅信大哥確實有那實力保護奼女母子。

但奼女離開后,聰明了一回,仔細琢磨便想:那王后真乃「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往南尋她親人投奔,若她暴露,豈非輕易給人猜到,那樣也會給她兄妹倆帶來不幸。

於是,她變道北上,決議去孔雀潭附近定居,那裏已非盤越,加諸還有個老對頭無恙子,昆拓必不敢猖狂,另外,她心裏仍存一分痴念,對人心抱着僥倖地期望,盼著昆拓有一天能幡然悔悟,放下權力,回到山裏與她雙宿雙棲。

蘭含與國師私交甚好,便託付其前去接應,但緬薩到約定的地方卻並沒有見到奼女,便一邊尋找匯合,一邊替其引開追兵。

而後,奼女帶着阿那奚躲到哀牢國,一住就是多年。一開始,她不敢暴露美貌,怕被找到,也因此喪失許多從前因容貌帶來的好處,日間做工度日,夜裏則勤練《紅塵練》,日子過得拮据而索然無味。

每隔一段時日,母子倆便會搬離原處,數度遷徙躲藏后,奼女越發急功近利。她根骨不佳,習武資質也非上乘,揠苗助長之下練至第五層時,引發第一次走火入魔。念著兒子尚幼,她吊著一口氣,從屋子裏爬出去,七竅流血,昏迷不醒。

三歲的阿那奚撞見,嚇得哇哇大哭,孩子的哭聲引來鄰里,得好心人仗義送醫,這才保下命來,但也因此傷及神智,自那之後,奼女便性格大變,時時瘋癲。

左鄰右舍難免關切詢問,奼女清醒時多以借口搪塞,久而久之也非人人深信,不少流言蜚語就此傳出,加諸送醫救治時露了真容,叫人大為驚艷,往後傳出的話便越發糟人的耳朵,她不得已,只能再度搬遷。

母子倆繼續北上,盤纏用盡,信守與禪師的承諾又不得殺人越貨,沒錢吃飯,便想順點錢財。恰逢路邊躺了個喝得人事不省的少年,這人少年白,怕不是內有隱疾,又叫之不醒,奼女便想多半是個醉死鬼,取了便取了。

可就在她伸手拿物時,那人吃力睜眼,似要將人看清,奼女本能被唬了一跳,向後跌坐。

這時,天降白虹。

佛家曾言,高僧圓寂將虹化而成就,奼女抱膝坐在地上,阿那奚抱住她的脖子,靠在她身邊,忽然悲從中來。

不過都是可憐人。

她放棄求財,最後見腳邊滾落的一支筆,隨手撿了起來,心想這東西不值錢,倒是可以留給阿那奚識字用,省得再買。

而後,她倆終於翻過邊境,走到孔雀潭,奼女帶着孩子不便隨意接近,便在附近山中找了個視野上佳的望風崖,遠眺山下潭水與碧波潭邊禪師石像,心中無不絕望。再崇高的道德,也不能作活命之用,孩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卻一聲不吭,她咬咬牙,想着不如去求無恙子,看在禪師的份上,略盡施捨。

但無恙子應召入宮,不在此間,看門的弟子中嘴巴叼的,一聽是師父老對頭的婆娘,趕緊將人掃地出門。奼女本就不是個善茬,想自己低聲下氣來求,能借則借,又不是說往後不還,卻被如此羞辱,心中怨恨,便將孩子藏在一處山洞中,去而復返。

她守在潭外,發現無恙子的幾個徒弟娃娃,想趁人落單時教訓一番,結果不自覺望那石像生情切,見此慈悲貌,再摸著臉上傷痂想他對自己的惡,憤起狠狠踹了幾腳,不夠解氣,沿着水潭劈手將上頭的浮花斬落個七七八八,沒想到卻因此誤入孔雀潭秘境。

但凡是遮遮掩掩的地方,必定藏有好寶貝,反正無恙子不在,奼女便在裏頭仔細搜索一番,真叫她撬出一盒念珠。念及那無恙子反正都乃手下敗將,便指着他家欺負,不過行走江湖,凡事得留一線,不能做得太絕,於是只拿走了當中最好看的那一顆,準備典當。

附近當鋪的當家是個黑心蘿蔔,看那琥珀珠內有鑿孔,怕是成套之作,又看那女人脾氣並不溫善,猜是來路不明,於是故意壓價,奼女覺得吃虧心疼,一怒之下和那掌柜的大吵一架,乾脆不再典當,打了出去。

出了門,正是個風和日麗天,賣饅頭的大娘看小孩子眼巴巴望着,不忍大人掏錢的可憐模樣,心生憐憫,贈了他娘兒倆幾個饅頭,奼女謝過,想起那年黑水澤邊結緣的珍珠與一飯之恩,不免痛恨如今的自己,發誓即便做零散短工,也要活下去。

就這樣,又攢了攢盤纏,她帶着阿那奚最後一次搬家。

這一搬,搬到了雨鄉。

數年過去,生活漸漸平穩,沒了危險環伺,人的心態亦逐步轉變。奼女開始厭煩,厭煩這種遮遮掩掩丟失自我的生活,厭煩這種為了柴米油鹽而發愁的苦日子,在她還沒有遇到昆拓之前,因南國第一美人之名,總有青年才俊不遠千里來拜謁她,有人為了見她一面,甚至甘心奉上千金揮霍,但現在呢!

再看看身邊的小不點,即便他乖巧懂事,可在她眼裏,就像一個耽誤她青春年華的拖油瓶。

事情的轉變發生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天——

一個獨身女人,不論美醜,帶着個孩子流離,走到哪裏,是非便跟到哪裏。

奼女在籬笆后餵雞,門前的芭蕉樹生得粗大,將她身形掩住,兩個婦人走累了腳,在不遠處坐下乘涼,掃了一眼門庭不見人,便開始嚼舌根。

左手側那個說道:「那戶年前新搬來的女人,一字連眉,皮膚黃得像菜地里的臭泥巴,這還不算,臉上那塊疤,像給野獸啃的……」

「野獸啃的還是人啃的喲?」搭腔的不懷好意,猥瑣地揣測。

左邊說話那個佯裝扇她嘴巴,實際則默認了猜測:「說什麼呢,人啃的可下得去嘴?就嘴皮上那顆大黑痣還長了毛,噁心死人!」她頓了頓,面露狐疑,「不過,她家那男娃娃倒是水靈乖巧,怕不是偷來的。」

「你是說拍花子?」

「保不準,哪有丑娘生個漂亮兒的,那孩子爹得多好看,真長得俊的男人還瞧得上丑姑娘?你年輕時村東頭那個牛二看得上你。」

「呸,你嘴巴真壞!」

「反正也看不上我。」左邊說話那個自嘲道,「話說回來,俺看那孩子面相,越看越金貴,怕是哪家公子!」

右邊以一副「我懂你心思」的口吻道:「說吧,你又上哪兒看了告示,是不是又想騙人家賞金?」

左邊的說:「嘿,談錢俗是不,俺是學那些個練家子行俠仗義!」

右邊的啐了一口:「你我還不知道,還把你美得,美得就不是趁火打劫?」

左邊的賊眉鼠眼環顧一周,這才小心翼翼道:「俺有個遠房表親在盤越走商,前些日子說他們那兒的王后病情又加重了,聽說她兒子被那什麼國師抱走,多年下落不明,盤越王為了哄王后開心,意思意思發了個榜,大意是說向四方徵集,凡有線索,賞賜黃金百兩!」

「怎麼,你想去渾水摸魚?你膽兒也忒肥了些,盤越王的錢也敢騙?」

「俺家要有合適的還輪不到她!反正好模樣的小孩子都長得差不多,年歲也近,俺就這麼跟她說,若成了,賞金三人均分,讓我那表親跑一趟腿……」

「若不成呢?」

「就把她推出去,說她財迷心竅!」

「你真貪,借人家兒子發財,還只分人一份錢,空手套白狼啊!」右邊的婦人眼珠一轉,把人拉近些,耐不住貪婪,「你看我,我,我嘴甜,我幫你去說,保准叫她應下來,屆時,屆時也分我一份唄?半份,半份也行!」

一百金分四份,那一份便是二十五兩,她一輩子在這窮山惡水裏也沒見過這麼多錢,由是惡向膽邊生。若是……若是僥倖矇混過關,她們還能以此威脅那女人,不論是以「拐孩子」之名,還是以「冒名之罪」勒索,那都不只百金。

眨眼的功夫,她甚至已經做上了當「國母」的夢。

婦人沉浸在得意之中,最先起話頭那人卻吝嗇得難掩嫌棄,不曾開口,這時,一盆粗糠當頭潑了下來,奼女站在坎上大罵,兇惡地將兩人亂棒轟走,過後罵完,又一個人坐在柴門檻上抹淚。

一時詛咒昆拓,恨他毫無良心,什麼哄人開心一擲千金,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一時又猜忌蘭含,想她病重活該,是老天看不過眼——這麼多年無事發生,蘭含不但活得好好的,也順利誕下麟兒,雖說被抱走……真被抱走還是當初他夫婦倆下的苦肉計,只為了趕自己心甘情願離開,是不是覺得自己若像過街老鼠東躲西藏,便不會回頭與她爭?

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落地生根萌芽,便會不斷根深蒂固。

「你們倒過得風光無限,卻要我人不人鬼不鬼日日吃苦,受儘是非流言!好一對賤人狗男女!」奼女一腳踹掉半扇柴扉,但凡路過的,抬頭來瞧的,都被她潑辣尖刻地渾罵回去,有的來嗆,她更是急怒在心,上手打人殺人。

阿那奚從屋裏跑出來,被她的模樣嚇得瑟瑟發抖:「阿,阿娘!」

奼女紅了眼,卻連他也打,嘴裏還嘟囔不清的責備道:「哭,只知道哭,除了哭你還能做什麼!有本事找你老子算賬去,是他拋妻棄子,你沖我哭又有什麼用?你再哭,再哭一聲我打死你!」

四五歲的孩子哪管得住喉嚨和眼淚,立時被她掐得青一塊紫一塊。

哭聲漸止,奼女冷靜下來,坐在院壩一地雞鴨屎里,看了看雙手,立刻將兒子抱在懷裏,悔恨痛哭:「阿那奚,是阿娘不對,阿娘不該,不該打你……」她抖着手去摸孩子的小臉,嘟嘴去吹熱辣辣發痛的傷口,孩子卻十分抗拒,在她懷裏不停掙扎,她一怒之下,把人推了出去,瘋瘋癲癲找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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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秋小時候是真慘,爹不疼娘不愛的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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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羅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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