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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兒子也不再和她親近,他們父子倆都是這般惡骨頭,儘管恨得牙痒痒,可她又能做什麼呢?衝進王宮殺人放火?武功也不行,談何以一敵百?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作賤自己,借酒尋歡,換取精神上的短暫麻痹。

從那時起,奼女開始放縱自己,摘掉面具,抹去丑容,搬到山中空寺,終日借酒澆愁,與人尋歡作樂來紓解內心的苦痛,而性格亦如曾經喜怒無常,常常上一句話還笑着,下一句便兇相畢露,揮起手掌,掌摑人嘴巴。

就這般渾渾噩噩又過了兩年。

到阿那奚七歲時,緬薩終於找了過來,奼女這才知曉始末——

在蘭含的設計之下,所有人都知道王宮丟了個孩子,且為國師抱走,但丟的是個野孩子還是王子,對百姓來說,心態截然不同,前者叫人遺憾,能激起民眾同情,還能藉此利用婆達伽曇來搜人,而後者則為醜聞,只會失去民心。

為了不讓昆拓找到奼女母子,緬薩四處流浪,替他們分散追兵,擾亂視聽,這些年,她們才得以安寧。

所有的安穩都是別人默默付出換來的,可她卻在此無度猜度,自暴自棄,奼女明白是自己誤會了蘭含,心懷愧疚,更是憎惡自己,她將所有的酒罈子砸掉,自此發誓,痛改前非,而後將緬薩請盡屋內。

阿那奚趴在窗戶上,偷偷聽他們說話。

緬薩說:「老臣曾冒險回過一趟王都,最後一次見到蘭含王后,已是數年以前,她帶來了昆拓的佛珠,希望老臣交付給夫人,她還留下四個字——『鳩佔鵲巢』。」

「鳩佔鵲巢?」

蘭含絕不會讓緬薩帶一句廢話給自己,這必然是精鍊又精鍊的密語,可任憑奼女苦思多日,卻也想不通其中的含義,於是,她下定決心,讓緬薩帶着孩子離開此間,自己則回到盤越繼續追查。

她要還蘭含的人情!

《紅塵練》此功法,前四層皆為奠基,練全也只是一般,但五層始,則突飛猛進,單論武功,現今也能稱道一聲高手,只是瘋癲之症有時會幹擾她的行動和判斷,但她沒和緬薩細說,怕他阻止自己。

緬薩果真沒多話,他做這些,全是因為蘭含的私交託付,和陛下血脈走失,對於奼女,來此時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雖不至於唾棄鄙夷,但也絕喜歡不起來,只為她這分義氣稍稍高看兩眼,發誓會保她兒子毫髮無傷。

分別前,奼女拿出菩提錐,將那枚光珠血珀串在錐尾,和著蘭含最後偷拿出來的琉璃牙章,順手摘了那塊也不知為何多年沒扔掉的襁褓裹住,交付給緬薩,並指點他:「國師可去滇南孟部,找我師兄博多勒,告訴他,他欠我一條命,若他願意撫養孩子便留下來,若不養,則勞煩國師帶他去中原,普普通通度過餘生。」

緬薩少慕中原文化,也一直渴盼能有機會雲遊九州大地,便允諾下來,但此去北方,路途迢迢,必須得做好萬全準備,於是,他們又耽擱了兩日,準備易容改扮的工具,以及必要的通關文牒。

東西不少,奼女想撕下褥子用以包裹,但緬薩卻說不必,而是將襁褓的黃布從縫線拆開,展成兩半,大至一倍。剪子絞線絞到一半,奼女發現二次縫補的痕迹,大力撕碎后,發現裏層被拼補過,一半有字,一半空空,另有一方手帕被平鋪后藏在其中,上頭是蘭含王后留下的親筆信——

「卿入宮乍離,王與妾奪兒,爭奪之時大力撕碎襁褓,妾見當中有字,但殘破不全,難懂意義,以為證據,遂保留下來,若卿見之亦不曉,還請送予家兄留存,妾頓首謝之,願卿此去,山高水長,平安順遂。」

襁褓是奼女懷身子時親手裁剪,提前做好,那上頭的字跡便不會是蘭含所留,只能是昆拓,那麼昆拓當時搶奪,怕是想要奪回,只是她並不知,此昆拓已非彼昆拓。

奼女展開,仔細一看,這哪是什麼證據,分明是一種功法!

……

盤越王宮中。

聽到這裏,不奪猝然介面,心氣大為難平:「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費心勞力也要假借婆達伽曇之手派將旦北上追殺,我什麼都不要,緬薩、孩子都可不留活口,但《造化功》,必須到手!」

那夜爭奪,他亦察覺襁褓當中有字,但因並未與蘭含撕破臉,也不知她是否看見,且婆達伽曇當時勢力正盛,邊關正在交戰,因而沒敢動聲色,可當他後來有機會時,那襁褓已不知所蹤,他只能出此下策硬搶。

將旦在滇南失手,自是沒有搶到,他怕被人知曉此乃《造化功》,更不敢大肆聲張,從此後便各分半部。

奼女嗤笑:「你不還是落了空!」

不奪不再開腔,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奼女又接着往下說,說到分離,白星回不免想起那日為二鬼追殺至山門前,孟不秋的反常,恐怕與小時候的經歷分不開。

……

暴雨夜的山門外,緬薩帶着孩子,與奼女分道揚鑣,任憑阿那奚如何哭喊,奼女都決絕揮袖,頗有中原燕趙之地的勇士慷慨赴死之豪邁。

緬薩驀然生出勸諫之心,不想她如此草率決定,但又倍感無力,無從勸起,伴着童聲的嘶吼,更感茫然無措。他自覺跟隨師父遊歷南方諸國,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自認為習得一手相人之技,但身邊不少人都看走眼,所想所判,往後盡數被顛覆。

他不明白——

心志堅定,慈悲仁懷的王子為何在還俗繼位,手握權力之後,一夕變臉,判若兩人?

不明白貴女出身的蘭含為何會拚命幫失落風塵,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作為情敵的奼女活命?

不明白當年忠肝義膽的將軍為何風評漸敗,成為驕奢貪財,兇惡好鬥的權臣?

不明白奼女任性肆意,為何又會為追查蘭含留下的線索,不顧一切甚至扔下孩子,舍掉性命?

緬薩牽着孩子,背上行囊,帶着這許多對人性的困惑,慢慢走向日出東方。

……

當下。

孟不秋抬眼,忍不住看向奼女,奼女若有所感,先一步垂下眉眼,長睫輕顫,慢慢別過臉望向空處。孟不秋無聲嘆息,收回視線,白星回在他肩上扶了一把,手掌用力按了按,等他頷首朝白星回報以微笑時,奼女的目光又迅速轉回來,站在階上,悵然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他們互相追逐對方,互相在意,卻又互相不敢靠近,多年的隔閡並非三言兩語能化解,即便理解,也不能接受。

「我不喜歡欠人情,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向蘭含表示感激。」奼女續道,也是懷揣這樣一種不太理智的理由,一路走向漩渦,越陷越深,在路上不斷被不奪的殺手阻截,以至於九死一生。

事到臨頭,不奪還不忘挑撥:「這裏頭的人可不只我派去的。」

婆達伽曇絲毫沒有逃避的念頭,立刻迎上:「是,有我的人,若不裝裝樣子,怎麼能瞞得過你?當然,這當中或許還有你借我之手委派的人,你以為我為何要派將旦隨摩空求娶公主,我若不目無法紀朝堂,囂張之至,你會放心容我在王都?」

不奪氣得上下齒咬得格格作響。

「你被人救了。」

一直聽着他三人對質分說的容也忽然插嘴,他能聽懂盤越話,因而此時伸手入懷,緊緊捏著那枚從攀龍客的棺材中取出的竹牌,任歲兒餘光瞥見他的動作,也不顧人聽不聽得懂,便朝奼女大喊:「你見過我小師叔?」

奼女微微一笑,難得露出溫善的笑容,竟還透著幾分明俏:「阿玉救了我,幫我做掩,讓殺手以為我已死在路上。」這也是不奪方才瞧見奼女時,驚覺她還在世的緣由。

「她隨我潛回盤越,一路上,不停鼓勵我,聽我說起過往也從無不耐煩,還說想見見那位敢與王上對抗的王后。可惜,」奼女的神色一瞬間黯然,「我們潛入王宮,卻並沒有見到蘭含,宮中傳聞她思子成疾,纏綿病榻,不得吹風,不得見涼,幾乎閉門不出,而王后寢宮守衛之森嚴,比盤越王的寢殿還要嚴厲,以至於我們全無機會靠近。」

「我與阿玉遠遠聽見梵唱,當時並沒有懷疑,蘭含送我離去時確已身懷六甲,儘管緬薩所說他並沒有帶走任何孩子,但我們不敢隨意揭穿,更怕是重重陷阱,況且她的孩子確也不知所蹤,未嘗不是她將計就計,將死局做活。」

「是陷阱,因為那個時候,蘭含已經死了,」不奪說出真相,「她以為她做的事我全然不知,即便當時不知,過後呢?豈能瞞天過海?其實,我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根基未穩,不奪還需仰仗其母族勢力,平定內憂外患,倒不是真的非弄死她不可。奼女那方他並不擔心,蘭含是蘭含,婆達伽曇是婆達伽曇,後者不是蠢材,怎會放任一個可能會威脅他妹妹后位的人存在,只要奼女敢帶孩子回來,或許根本不需自己親自動手。

剩下半部《造化功》已在追尋,至於緬薩,狡猾了些,但只要幽禁王后,想法子將蘭含與外間隔絕,傳遞不出消息,不愁不能引蛇出洞,若能再稍微放點風聲,興許還能直接請君入甕。

「她畢竟懷了我的孩子,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殺她,是她偏要找死!」不奪瞳子一縮,眼白鼓起,目光發凶,像條陰冷的隨時可能暴起咬人的毒蛇,「——好一個鳩佔鵲巢!」

王後為不奪親手所殺,而那時候大將軍領兵在外,正與達光王國交戰,最是關鍵時刻,還不能隨便宣佈王后死訊,便以思子成疾為由掩蓋下來,整個殿宇也被封禁。

蘭含,那樣一位溫柔、善良、賢德的女子,就在那個孤寂的宮殿中,悄然殞命,死後還被用作借口驅策親族和矇騙世人,屍骨得不到應有的下葬入土。白星回驀然覺得心裏悶得難受,鼻尖酸得忍不住直打噴嚏,眼眶不免紅了一圈,眼底隱隱含着晶瑩的花,他回過頭來,陽光正好探進沉悶封閉的宮室,但落在身上卻暖不起來。

見白星回身子晃了晃,難掩悲傷,孟不秋立即抓住他的手,婆達伽曇察覺,脫口問了一嘴:「怎麼?」

白星回說起湖邊的見聞:「其實,王后的孩子也早已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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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羅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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