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話

第二十九話

曹煥趕到的時候,譚北海和余了正面對面坐著,余了完全沒理對面的譚北海,只專心對付面前的一碗沙拉,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勢已經散了個乾淨,沒事人一樣。譚北海則靠在椅子上兩手插兜,目光越過余了看著對面牆上的複製名畫,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兩個人跟拼桌的陌生人似的毫無交流。

「這邊。」

譚北海餘光發現曹煥來了,起身幫他把椅子拉了出來,曹煥剛落座,什麼話都還沒說,余了「啪」的一聲,把什麼東西從口袋裡拿了出來,拍在了桌面上。曹煥傾身仔細對比了下桌上的物件,與他口袋中的紫色花金屬吊墜,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不論是形狀、用色還是工藝,這麼多年,他終於見到第二個這玩意了。余了低頭跟沙拉里的胡蘿蔔粒做鬥爭,沒有要抬頭的意思,她好像頭上長了眼睛一般,知道曹煥已經比對完了,伸手又把吊墜給收了回去,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們並不信任你。」

譚北海攔住了想要發言的曹煥,先一步說道。

「哦。」

余了點了點頭,她似乎很不滿沙拉里有這麼多胡蘿蔔粒,表情顯得相當煩躁,把胡蘿蔔粒插出來時下手也挺重的,瓷碗被碰得叮噹響,但相反,她說話時聲音卻平靜得很,語氣與表情似乎存在於不同空間般。

「不說的話,那你們可以走了。」

曹煥對譚北海點了點頭,此時服務員小姐端了一杯檸檬水過來,他接過水,道了謝,抿了一口后道:

「這個吊墜,曾經出現在一個福利院的小孩身上。」

瓷碗的叮噹聲終於停了,余了握著叉子沒動,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兩個人,似乎是在思考。

「是……寄養的吧。」

曹煥驚了一下,心想他為了套余了的話,特意把芝麻粒大的信息拆分,一點點吐露,可余了是怎麼知道他所說的小孩並非是被遺棄的呢,他面上使勁繃住了,應該是沒讓余了看出端倪來。

「正常,這些人心都虛,做了虧心事半夜怕鬼敲門,經常會有送孩子去福利院避風頭的時候。是誰引導你找到那個小孩的?」

「該你了。」

譚北海搶話道,余了看了他一眼,叉起一大片蔬菜放進嘴裡一直嚼。

「知道吊墜上是什麼花嗎?」

「……紫羅蘭?」

余了搖搖頭,食指拇指夾起一條綠紫相間的羽衣甘藍,放在桌子正中間。

「是它,羽衣甘藍,又名葉牡丹。」

「這、代表什麼意思?」

「到你了。」余了學著譚北海的語氣說道,手上將叉子的五根叉齒上都串上了一顆玉米,「是誰,引導你找到掛著葉牡丹的小孩的?」

「我問來的,那個人跟這些事無關,只是恰巧看見過。」

余了不說話了,抬起頭來眯眼盯著曹煥,良久,她聲音低低地道:

「問來的?你是掛了個寫著『誰見過這個掛墜』的牌子在胸前,天天遊街嗎?虧你還能活到現在。」

「……『虧你還能活到現在』,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余了又低下了頭,往嘴裡塞生菜,沒打算多解釋。

很長一段時間裡,三人都沒再說話,他們這一桌,除了余了挑胡蘿蔔粒時的「噹噹」聲,再無其他。

「你們的線索就這些?」

「你不是也說一句擠一點?」

余了放下叉子,端起手邊的牛奶喝完了整杯,點點頭對譚北海說的表示了贊同。

「剛才我們已經說完了,你還沒回答我,葉牡丹是什麼意思。」

「利益。」

「利……益?」

「它的花語。」余了推開了還剩一半的沙拉,拿過桌子邊緣放置的推薦菜品豎牌,研究了起來,「一些人,有了權,有了勢,但還想要更多的錢、權、勢,為此,他們需要互惠互利,同時互相牽制。」

「你是說,他們就像一個組織一樣,靠這個吊墜識同伴?」

「是同夥。」

余了糾正道。

好傢夥,一大半個外國人來糾正我用詞。

曹煥抱胸靠在椅背上,如此想道,他回憶余了說過的話,有權有勢的人指的是誰,互的是什麼利又互的是什麼惠,這些人之間,是靠什麼相互牽制的,還有最重要的,現在「他們」,還在繼續這未知的勾當嗎。

「你是為什麼要查這個?」

余了向服務員招了招手,點了豎牌上一個菜品后才回答曹煥道:

「謀殺。」

「謀殺……」曹煥立刻想到了自己父母,他脫口而出道,「是你的家人也因此而遭了毒手嗎?」

余了沒說話,用叉子軋著被挑出來的胡蘿蔔粒,使它們變成了鋪在餐盤上的一張凹凸不平的橘色餅。

「也。」

余了重複了一遍曹煥說的這個字,看起來挺新奇的。

「什麼時候的事?!」

曹煥就當余了是默認了,激動地問道。余了挑了挑眉毛,過了會兒才回答道:

「我猜你是,二十年前。」

「對,對,二十年前……我父母……人家都說是意外失火,如果是意外,我母親為什麼要在事發前那麼急切地將我送走!」

「你父母做什麼的?」

「……」曹煥頓了一下,沒猜透余了的用意,思考過後,他道,「我父親是警察,母親是做貿易的。」

余了沒太大反應,看起來在她的意料之內。兩人都是在慢慢套對方的話,試探對方是敵是友,余了不太有表情,曹煥不好解讀她的反應到底都是什麼意思。

「具體時間?」

「是個冬天。」

曹煥冷靜了一下,到現在為止,余了這邊都是語焉不詳,而他卻是全盤托出,他想先至少掌握一條余了的準確信息,沒想到余了更謹慎,聽到此,也就無所謂地說了句「差不多」了事。

「你家人呢?也是警察?二十年前你還未出生,又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曹煥沒耐住性子,開始了主動出擊,服務員端來了一碗義大利海鮮燉飯,余了拿叉子往裡戳了戳,試了下溫度,可能是太燙了,她放下叉子,沒打算馬上吃。

「我有我的辦法,這與你無關。」

曹煥咬咬牙,略感泄氣,余了的字裡行間沒有任何一絲合作的意向,但他不想這麼快放棄。確實,曹煥當年只不過是個小孩子,除了害怕就是害怕,甚至被救後記憶還缺失了,那些電視劇里演的目睹父母死亡,從小埋下仇恨的種子,誓死要為父母報仇這些強烈情緒他都沒有,特別是周麗華和韋博豪給足了他成長所需的關愛,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心中原先僅存的一些不甘與悲憤,在時間的洪流中多多少少都被沖得有點淡了。可他還是想要一個真相,記憶雖已模糊,但親生父母曾經帶給他的愛的感覺,他還能在自己心底最深處感受到,至少,還親生父母一個真相。

所以,在沒有任何其他線索,且沒有獲取其他線索的途徑的情況下,曹煥現在的最優選擇,是不得不求與余了這個身份未知的知情者合作。

「我還有一個線索,一定是你想知道的。」

曹煥只能再拼一把,在他的記憶中,還有個關鍵的謎團——不知內容為何物的檔案袋——那個父母曾為此爭吵,最後與他一起出逃,可遺憾下落不明的東西。曹煥要賭的是,他是當年最後一個見到檔案袋的人,如果此物重要,余了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沒在找。

「檔案袋。」

曹煥緊盯著余了的臉,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令他驚喜的是,余了的額角明顯動了動,即使她狀似沒有任何反應,還低頭拿起了桌上的叉子開始漫無目的地搗著眼前的燉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杯盤碰撞的聲音成為了這場沉默背景里的白噪音,終於,「咔噠」一聲,余了擱下手中叉子,她雙手撐住下巴,直直盯著曹煥。

「檔案袋。」

這是一個陳述句,曹煥如此判斷,即是說,余了是知道這個東西的!曹煥乘勝追擊道:

「事發前幾天,也就是我父母發生所謂的『意外』之前,我父親曾帶回來一個檔案袋。」

余了似是在思考,她的表情少見地有了點情緒。

「是什麼樣的檔案袋,上面有無任何標誌?」

未等曹煥回答,余了將雙手放了下來,拿起燉飯上立著的青口貝,一一拆了個乾淨,她將肉與飯攪拌在一起,表情再次恢復平靜。而這邊,曹煥不太記得了,他本來也沒好好觀察過那個檔案袋,即使是倒退二十年,八歲的他也說不出個具體來。不過想要求合作,態度真誠是首要條件,曹煥決定此時還是應該說實話為好。

「我沒見過全貌,印象中跟現在中心裡使用的檔案袋差不多,是牛皮紙的。」

「嗯。」余了點點頭,戳著碗里的燉飯,道,「我家裡人,曾經在一些案件里無意中發現了許多不合理的地方,調查過程中,雪球越滾越大,等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不能回頭了。當時調查所得的全部資料,他都放進了一個檔案袋中,交給了一個據說可以信任的人。」

「你說的『ta』是?」余了看起來根本沒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曹煥只好作罷,換了個問道,「信任的人,是指我爸嗎?」

「不一定,你說的檔案袋,沒有證據表明就是我所指的,即便是,也有可能是你爸半路截下的。」

沒有人會在聽別人講自己父母不是的時候無動於衷,曹煥眉頭皺起,心裡很不舒服。此時一直靜靜聆聽的譚北海抓住了曹煥的手臂,向他投去了一個相信的目光,曹煥深呼吸了一下,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自己不會衝動。

「檔案袋現在在哪裡?」

「他們出事前,將我送走時,我看到我坐的那輛轎車的副駕駛上放著一個檔案袋。」

曹煥不能說自己不知道,那他想以此線索求合作的可能性就沒有了,他挑了個模稜兩可的發言如此說道,可此話畢,他卻看到余了既無奈又輕蔑地笑了一下。

「如果你家裡人手上確實有我腦子裡所想的那個檔案袋,而你父母卻把如此危險的東西和你一起送走,豈不是在至你於死地?副駕上的檔案袋,是真的話還好,只能說明你父母欠考慮,若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他和檔案袋則俱為誘餌,只不過是父母調虎離山計里可以犧牲掉的一環。

余了沒說完的話,曹煥一下便在心中補全了,這麼多年下來,他並非從來沒考慮過這一個可能性,畢竟實際上他確實被壞人追上了,確實被壞人撞下了山崖,檔案袋也確實被壞人拿走了,只要運氣偏差那麼一點點,他很大可能活不到現在這麼大。自己想是一回事,別人一針見血說出來是另一回事,曹煥雙手在膝蓋上悄悄握拳,指甲深深嵌進手掌中。

「今天就到這裡吧。」

余了等燉飯變涼了,花了兩三分鐘一口氣吃完了一碗,她抽了兩張餐巾紙擦了擦嘴,站起身欲離開。曹煥半起身一把抓住余了手臂,他已經很有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工作越久人越麻木,很難再被激將,可今天和余了的這一場對話,他全身細胞都躁動起來了,非要較這個真,找出真相不可。

「我們合作。」

余了甩了甩胳膊,沒能甩開曹煥,反倒被抓得更緊了,她甚至感到了疼痛。

「放手。」

「你一個人無論如何能力有限,國內我比你熟,我們合作。」

「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個人?」

「不管如何,我能辦到的,你不一定能辦到。」

「這話應該我來說吧,」余了走不了,便也不強求,她乾脆重新坐下,抱胸看著面前兩人,她突然轉向譚北海道,「那你怎麼說?」

「我……」

譚北海正要開口,余了抬手阻止了他,她拿起叉子,把盤子上的胡蘿蔔餅又一條條切開了,說道:

「你是局外人,跟這裡所有事沒有任何干係,我希望你考慮清楚再決定參不參與其中。第一,這不是一場你用來表現正義的遊戲,你為此所做的每件事、邁的每一步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要面對的人不一般,我是不怕死,而你,準備好隨時有可能丟命了嗎?第二,知道的人越多,我的處境也好,他的處境也好,」余了舉起叉子,指了一下曹煥道,「就越危險,調查也越難進行,你能保證從頭到尾守口如瓶嗎?你能保證……不被利益誘惑嗎?」

「我現在作保證,你也是不會信的,不如就像你說的那樣,對方能互惠互利,互相牽制,我們為什麼不可以。」

曹煥聞言,一下子抓住譚北海的手腕,朝他搖了搖頭,譚北海只是笑了下,沒有說什麼。

余了低頭戳了會兒被她擺成圓形的胡蘿蔔泥,良久,她站起身,將椅子推進桌下,轉身離開了。

「你……」

曹煥很焦急,對著譚北海結巴了半天沒說出完整話來,一大堆想表達的都擠在喉嚨口,造成了擁堵,誰都蹦不出來。本來,讓譚北海來吃這餐,曹煥就是不願意的,這下真的是自己把人家拉下了水。

「她把我的話聽進去了。」

「我當然知道,這才是問題所在,你沒聽見她後面說的嗎?這玩意,」曹煥拿出吊墜,拍在桌上道,「牽扯的事情很大,相關聯的都不是一般人。她為什麼能聽進你的話,但是卻在一開始拒絕我的合作?在她看來,我怎麼看都沒合作價值,而你有,你的職業你的身份,都可以給她開便利,要是真的被她牽制住了,或者真的挖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你覺得就我們幾個,能做得了什麼?你的前途不要了啊?」

「前途,不是苟且偷生的美化外殼,我既然知道了,肯定不能袖手旁觀,這不止是余了和你相關的事,既然是惡,我就不可能當沒看見。」

「你、你不懂!」

「是你不懂,我的謀生技能多著呢,都是你不知道的,就是工作丟了,我的生活也不會成問題。」

得,曹煥說不過譚北海,只能揪著桌布邊緣脫出的線頭生悶氣。

「你……記憶?」

靜默許久,譚北海碰了碰曹煥的手臂輕聲問道,試圖緩和下氣氛。曹煥瞟了譚北海一眼,聲音低低道:

「我上次醫院醒來后,基本就都記起來了,包括……」

包括譚北海抱著自己說的那些個童年往事。

之前曹煥沒覺得怎麼樣,那種情況下,不想盡辦法相互取暖,那隻能各自等死,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啊,回想那個場景,自己幾乎是光著地被譚北海包裹進外套中,還臉貼臉……

「曹煥?」

「啊?」

「你臉突然變得很紅,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啪。」

曹煥給了自己一個強勁的巴掌,把譚北海驚得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

「有蚊子,」曹煥解釋道,「我說怎麼這麼癢呢哈哈,我蚊子過敏,一咬皮膚就紅,沒事,過會兒就消下去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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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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