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話

第二十話

「你再說一遍?你把他們送出山了,那麼幾時幾刻幾分幾秒有什麼人看見了,他們往哪兒走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不得不懷疑你是不是將他們在山裡殺了,謀財害命!」

莫達拉從后褲腰把手銬抽出來,重重砸在木桌上,將木桌砸出了兩個坑。今早莫達拉把申請交上去后,自己帶了人開著警車一路打燈狂奔來到縣城,他一路上腳步飛快,如履平地,一口水沒喝一口飯沒吃,爬山中途又遇上大雨,且晚上村裡還沒燈,他好不容易進了村,一腳剛踏入,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莫達拉一路憋了一肚子火,他好聲好氣問了村長以及竹子,結果全部一問三不知,把他這桶□□終於是氣炸了。

「別別別,竹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在好好問問他,您別生氣,先喝水。」

村長給莫達拉的水杯里滿上熱水,拉著被嚇得一臉驚恐的竹子到一旁低聲說道:

「竹子啊,你實話實說,有沒有好好把那兩位大人送下山去,記不記得他們之後往哪裡走的啊?」

竹子彷彿被抽了魂,什麼都聽不懂了似的,呆愣在那裡,那邊莫達拉看著這情況不耐煩極了,在桌上敲著手銬,大吼道:

「要是他們出了什麼事,你們全部都得給我進牢里去!」

「師哥!這村裡全是老弱婦孺,能問的都問了,沒有曹煥和譚北海的消息。」

散出去走訪的幾人陸續回來,沒有一人衣服是乾淨的,個個灰頭土臉,看來也是在哪兒摔著了。幾個小時下來沒有半點進展,莫達拉是又急又氣,他胡亂抹著臉,恨不得把這個叫竹子的小鬼給倒拎起來抖一抖,看能不能抖出什麼話來,他擠開村長,居高臨下地面對著竹子,一把拽住對方細瘦的胳膊。竹子嚇得尖叫起來,下一刻,莫達拉一隻手鬆松地扼住竹子的脖頸,也不管竹子叫得跟快背過氣去似的,問村長道:

「他脖子這怎麼個事,被誰虐待了?」

村長隨著莫達拉的手,也看到了竹子脖子上一圈淡淡的淤青,搖搖頭道:

「他父母都在外打工,家裡就一個卧床的爺爺和走路都吃力的奶奶,周圍也都是沒什麼力氣的老人,能有誰這麼虐待他啊。再說了,竹子很乖,大家都挺喜歡他的,沒可能有人會去虐待他。」

莫達拉仔細觀察了下竹子脖子上的淤痕,從左到右漸漸變淺,他放開竹子,走去他身後用胳膊虛虛地架了一下,誰知,這動作讓本只是尖叫的竹子瘋狂掙紮起來,叫聲也更加尖銳,炸得莫達拉只得放開他,雙手捂住耳朵。

「你、你管管。」

莫達拉在這充斥了能震破耳膜的尖叫聲里,大聲對村長喊道。村長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景,忙點點頭,使了幾招便讓竹子慢慢安靜了下來。莫達拉踏出門檻,挖了挖耳朵,他靠在牆上對院子里的幾人道:

「辛苦再跑一趟,問問看最近除了曹煥和譚北海以外,有沒有什麼外邊的人來過這裡,又或者是,很久沒回來的人突然回來了的。」

「是。」

幾人得令,趕緊分散開來跑遠了,莫達拉站在屋檐下,一抬頭,發現不知何時屋檐邊已掛下幾條冰柱,雨水正沿著冰柱往下滴。

「嘖,怎麼這麼冷。」

·

大片大片的灰色雲彩越聚越多,最終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沒了太陽,山裡的溫度瞬間下降了不少,拜此所賜,曹煥開始冷得有些哆嗦起來。嗅聞間,譚北海能感覺到空氣中的濕氣在加重,這是非常不好的徵兆。

「可能要下雨了。」

「我們、我們先找個地方躲一下吧。」

曹煥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架,他深呼吸幾下,想止住抖動。

「你沒事吧?」

「就是、就是有點冷。」

曹煥骨折的面積有些大,腿上細小傷口也頗多,血一直沒真正止住過,稍微牽動一下就會有血珠滲出來,但這事他從頭到尾沒敢跟譚北海提一句,也是因為失血,他的體溫較正常時會稍低一些,手腳一直有些麻木,周圍溫度一降,這種感覺便更加明顯。走了沒十分鐘,譚北海臉上感覺到有水珠從天上落下來,在他反應之前,背上的曹煥已經有了動作,他聽見了衣料撕裂的聲音,隨後自己的頭被布料一圈圈嚴實地包裹了起來。

「你頭不能淋雨,先別亂動,我給你包紮好。」

「你撕了什麼?」

「我的保暖衣,沒關係,要是淋濕了貼著皮膚更不舒服,有快乾衣就好。」

「能找到背風處嗎,沒有山洞,石頭也行,你不能再吹風了,要是傷口淋到了雨還容易感染,找樹多的背風處,或者大石頭,快。」

「嗯。」

曹煥根本控制不住抖動,他用深呼吸嘗試放鬆肌肉也沒有任何效果,山裡的天孩童的臉,剛剛還是艷陽高照的白日,現在卻黑得有如晚上,根本已辯不清時間,他反手抽出自熒光棒,一邊注意著譚北海的腳下,一邊往四周看,找背風的避雨地。然而風雨無情,大雨根本就不會等他們找到地方才下,沒多久,頭上就響起了大雨滴砸在樹葉上的聲音。曹煥第一反應是往上撐了撐自己的身子,擋住譚北海的頭,盡量不讓他淋到雨。

「那、那裡,向左轉45°,有個、有個下陷的、下陷的坡。」

曹煥嘴唇凍到麻木,很艱難才能開合,說出來的話都有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在裡面,譚北海自然也能聽出來,他不能讓曹煥再多淋雨了,趕緊隨著曹煥的指示踩著一地泥走過去。

「停,等、等一下。」曹煥伸手從坑邊的樹上摘了好幾片大葉子,道,「放我下來吧,我先扶你下去。」

曹煥讓譚北海把他放在坑邊,他坐在地上,先將譚北海給扶下了坑,而後,他在譚北海的上方坑緣泥土裡插入多篇大葉子以擋雨。

「手給我。」

譚北海舉起手,曹煥以此為支撐點先把沒受傷的腿往坡面上踩,然而被打濕的土極其滑膩,他一下沒踩住,整個人滑了下去,右側小腿立即有一小股熱流順流而下。雖然曹煥咬牙沒讓自己叫出聲,且譚北海也看不見,但用力抓著他的手,以及手冰涼的溫度,無不在說明此時曹煥一定是痛到了極點。譚北海小心地把曹煥往自己懷裡拉,曹煥的棉外套已經濕透了,變得很重,並且向外散發著冷氣,外面一層水膜甚至有些微微地凍成了硬膜。譚北海遲疑了下,伸手摸了摸曹煥外套裡面,觸手皮膚是一片冰涼。曹煥整個人都抖得不成樣子,譚北海果斷脫掉了他的棉外套,拉開自己的外套,將曹煥整個人都包進了自己的外套裡面,幫他搓著胳膊和臉。

「曹煥?」

曹煥沒有回應,他能聽見譚北海說話,但是無法開口,大腦似乎失去了身體的掌控權,哪兒哪兒都不能調動。譚北海看到曹煥現在的狀況,他能做的只是一手按在他脈搏上方,一手不斷地搓著他身體,給他傳遞一點熱量。

雨不知是何時停的,天色仍是一片漆黑,這回該是真正入夜了,山林中瀰漫起了一層冰霧,呼吸間都是冰碴子的感覺。譚北海感覺到右肩膀處有水滴緩慢地滴落下來,他伸手過去接了一捧,在手心裡捂得沒那麼涼了后,再一點點餵給曹煥。令譚北海鬆了口氣的是,曹煥還能有吞咽反應,但與此相對,不管他怎麼幫曹煥暖身體,曹煥全身仍是一片冰涼,且脈搏比起剛才要弱不少。人在絕境的時候真的會變得傾向於相信神明的存在,譚北海在心裡祈禱,若是有神明路過看見了,一定要幫幫曹煥,留他一條命。

·

「警官!警官!竹子說有劫匪啊警官!」村長跌跌撞撞地從屋裡出來,一臉驚慌地說道,「竹子說那天他送兩位大人下山的時候,在半路遇到了劫匪,都帶著刀,有三個人,是他們把兩位大人帶走了!」

莫達拉盯著越來越長的冰柱,心中煩躁得不行,這期間他站在門外吹著冷風思考,隱隱約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也沒有對村長的話有太大的反應。

「在哪個地點帶走的,現在帶我們過去。」

「這……」

「又怎麼了!有話就說!別一天到晚這啊那啊地拖長音。」

「警官,不是我們不想帶,是現在晚上看不清路,又下雨,山裡土地松,一個不小心踩滑了掉下去,找都找不回來的。」

「你們天天在這山上走,還怕認不清路?」

「這不一樣啊,這山裡樹又高又大,大白天的光線都不足,更別說晚上了,即使是我們,也從來不在晚上進山,誰進誰丟。」

「你就說你什麼意思吧,大家一起心安理得地睡一覺,等早上了再去撿他們屍體是不是?」

「警官,我、我也知道那是兩條命,但是晚上真的不行。」

莫達拉一手叉腰,拿手指了指村長,他原地走了幾圈,最終放棄了爭辯,拿出手機看了眼道:

「行,明天5點40日出,準時出發,耽擱一秒唯你是問。」

「哎好嘞好嘞。」村長忙躬身給莫達拉道謝,「您看您要不先去偏屋休息吧,這會兒都開始結霜凍了,外面太冷了。」

「你管好你自己,我兄弟還淋著凍雨在山裡不知死活,我怎麼睡。」

莫達拉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雨霧,向後山而去。

「哇!」

散出去走訪的一人正好回來,在黑暗的階梯上撞到了莫達拉,直接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莫達拉伸手把人從地上拉起來,給他拍了拍衣服道:

「怎麼膽子這麼小,其他人呢?」

「快回來了吧,這村裡也就這麼幾個人。」

「有什麼發現?」

「別說師哥,還真有。一位老伯說,前幾天見著個生人偷了他家養在院子里的雞,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跑得飛快,他沒能追上。」

「是從沒見過的人?」

「對,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村裡,偷雞被發現后就沒出現過了,後來老伯還特地檢查了一番,發現自家曬在屋頂的白菜也少了幾個。」

「就擱著這一家偷啊……」

「師哥?」

後邊又走來幾人,可能是太黑了,看不清前面的到底是人是樹,於是不確定地叫了聲。

「都回來了?來說說,問到了些什麼。」

「我們兩一起查的,沒什麼收穫,都是些腿腳不方便的老人,大概平常也沒什麼人可以說話,拉著我們盡聊家常。」

「我有我有,有個老太太說,前幾天晚上出門倒馬桶的時候,在一顆大樹下看到個很壯的中年人,男的,站那兒抽煙。老太太口音重,她聽不懂我我也聽不懂她,可花了我好大力氣。」

「嘶,哎你剛才說的那個看見偷雞的老伯住哪兒?」

「就那邊,還得往上走兩圈。」

「行,」莫達拉指了三人道,「你們倆去下邊兒空房子里搜,看有沒有人住過的新痕迹,然後你,去那個老太太說的樹底下找找有沒有煙頭,包好了帶回來。」他轉過身繼續道,「我和你去被偷了雞的那家附近搜空房子,出發。」

·

「曹煥?你要是聽得到我說話就動動手指,撐住了,別睡過去。」

譚北海連續好幾個小時不斷地跟曹煥說話,剛開始還能聽見他輕聲哼哼,後面漸漸沒了動靜,連抖動的幅度都小了,要不是他脈搏還在跳動,譚北海真要以為他不行了。

「曹煥?曹煥醒醒,不能睡,你再不理我,我就……我可打你臉了啊。」

曹煥還是沒什麼反應,脈搏已經是相當微弱了,譚北海自己的手也不算熱乎,身上露出的部分唯一還有點熱量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臉了,他摸索著曹煥的臉,將自己的臉貼了上去,多多少少能給曹煥傳遞些熱量。還有一點,雖然譚北海不太願意麵對,但這樣臉貼臉,他能第一時間感知曹煥的鼻息,也好及時做急救的準備。

曹煥從一開始還能聽見譚北海說話,到後來漸漸意識已經分不清他所聽所感的是夢還是現實,這種寒冷與他小時候在那場被迫逃亡里感受到的如此相似,使得夢裡的場景慢慢與現實重疊起來,他好像靈魂出竅重新穿越回了那時一樣,當年的情景揭開了一層又一層霧蒙蒙的面紗,清晰地展現在他眼前。

·

從後面衝撞上來的車輛帶著濃重的殺氣,曹煥努力地想將自己的身子從前後座的縫隙中□□,一側的車窗玻璃在擦過山壁的時候碎了一角,冷風從中猛烈地灌了進來,他掉下來的眼淚被冷風一吹,立刻乾涸在臉頰上,使得皮膚有了一種難以忽視的緊繃感。曹煥倒吸一口冷氣,透過後車窗,後面那輛黑色車裡,載著穿著全黑衣服、戴著墨鏡的人,真真猶如死神一般,那些人好像也注意到了曹煥的目光,非但沒有任何顧忌,反而微微翹起了嘴角,做出了勝利者的姿態。

這一刻,曹煥發覺自己一切的情緒好像都逃離了他的身體,它們似乎感覺到了死亡的來臨,被絕望的平靜壓倒了其餘的波瀾。

「乓!」

後車再次加速撞上轎車的左後部,司機驚呼一聲,猛打著方向盤也無法阻止轎車失去平衡,轎車在刺耳的輪胎摩擦聲中衝出了崖邊圍欄,飛出了山崖,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對於曹煥來說,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漫天的星空不再是美麗的象徵,鬱鬱蔥蔥的樹林不再是生命的象徵,他們全部在靜靜地目睹一起生命消逝的慘劇。轎車頭部砸進山下的小河中,曹煥不知道自己到底撞在了哪裡,大腦感知疼痛的神經失靈了,他感覺不到疼,寒冷也消失了,反之被溫熱液體覆蓋的感覺慢慢上升,就像是所有器官都融化成了血液,想要突破皮膚層,往外擠出來一樣。溫度越來越高,曹煥出了汗,他的皮膚和衣服因此緊緊貼在一起,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他掙扎了起來,努力想要將衣服脫掉,這實在是太難受了。

·

譚北海突然感覺到曹煥劇烈地彈動了一下,他馬上穩住曹煥,低頭輕輕喚了他一聲,然而並沒有得到回應。隨後,曹煥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大,嘴裡似乎還在嘟噥著什麼,譚北海將耳朵貼近曹煥的嘴巴,從一串不成句的話語里聽到了「熱」這個字反覆出現。曹煥那隻被譚北海一直按著脈搏的手掙脫了開來,他胡亂地扯起了自己的衣服。譚北海看不見曹煥在做什麼,只能憑感覺死死鉗住他亂動的手,他將曹煥的兩隻手夾在肋下,頭靠近曹煥的額頭,溫度似乎比起剛才還要更低了。

「熱……熱死了……放開我……」

·

曹煥被安全帶牢牢地綁縛在座位上,他自認為很用力地在扯了,可安全帶紋絲不動,勒得他呼吸困難,遠處模模糊糊地走過來好幾個黑影,靠近了翻倒了的轎車。

「好像死了。」

其中一個黑影出現在破碎車窗外,他手伸進了車窗,從變形的座位底下抽出半濕的檔案袋。

「哎,是不是這個啊,可算他媽的找到了,你們……」

曹煥的耳鳴聲越來越響,蓋過了周遭所有的聲音,眼前的光亮也漸漸被黑暗取代,他好像踏入了一個黑洞,全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我這是要死了嗎?

「曹煥」、「曹煥」。

有誰在叫我?

「曹煥」、「醒醒曹煥」。

這個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不是爸爸的,也不是媽媽的,你到底是誰?

「別睡過去」、「醒醒」、「曹煥!」

·

「譚……北……海……」

「曹煥你醒了?!」

「熱……」

曹煥用了點勁,試了幾次想將手抽出來。

「這是你體溫過低產生的幻覺,不能脫!你會凍死的!」

譚北海感覺曹煥雙手上的掙力減輕了,胸膛較之之前明顯地上下起伏著,看起來恢復了一些活力,他慢慢放開被他捏紅的曹煥雙手,將他整個人往懷裡摟緊了些。

「曹煥,能聽到我聲音就回我一聲。」

過了大概有一兩分鐘,懷裡才傳來很微弱的一聲回應。

「天快亮了,太陽出來就好了,再忍一忍,一定要撐住。」

曹煥又沒了回應,譚北海摸索著他的脈搏,繼續道:

「曹煥你回我一聲。」

「……嗯。」

「我們說說話,你能出聲就回我,出不了聲就動動手指,我能知道的,好嗎?」

「……好。」

譚北海緊張了一夜,冷空氣又不斷地刺痛著他的頭部,此時他自己也有些撐不住了,完全靠著高度集中精神以及與曹煥一問一答這樣互相支持著,他不知道現在距離他們摔下山崖過去了幾天,也不知到底有沒有人發現他們失蹤了,不知有沒有救援在路上,也不知他們到底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

「定位已經開啟了,收到了沒有?」

「好,你們就以這個定位為終點,分開來找。」

「每個人都帶好醫療包,自己也要萬分小心!」

莫達拉站在竹子帶他們來的「劫匪帶走曹煥和譚北海」的地點,開啟了GPS信號發射器,給山下待命的救援隊下了命令,他一夜沒睡,抹了把臉,一臉疲憊。

「這個你拿好,站這裡別動。」

莫達拉把手裡的信號發射器交給了村長,村長接過這個小小的黑色儀器,鄭重地捧著,不敢動作。

「不用這麼拘束,保證這東西在這塊地方就行了,竹子我帶走了。」

「哎哎。」

村長放鬆了肩膀,聽話地站著,坐也不敢坐。竹子好像已經忘記昨天自己有多怕莫達拉了,這會兒又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他開開心心地拔了根狗尾巴草,一邊走一邊玩。直到現在,莫達拉還在懷疑自己會被竹子給帶迷路了,畢竟竹子看起來就像是個隨時會走丟的人,他是在村長再三保證過誰都能丟,竹子一定不會走丟后,勉為其難讓竹子帶路的,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下過雨的山土地非常鬆軟,特別是有一點斜度的地方,一腳踩上去馬上就是一滑,莫達拉一路都得扶著樹走,竹子那腳也不知道怎麼長的,在這種地形上都能健步如飛,一路絕塵而去。莫達拉發現,自己要是沒跟上去,竹子就一定不會動,似乎是在等自己,可跟他搭話,他也不會理就是了。

·

「譚……北海……」

「嗯,我在。」

譚北海此時說話已經沒有多少氣力在裡面了,他努力想保持狀態,但身體不如他所願。

「你……你還好……嗎。」

「……嗯。」

曹煥腦袋昏昏沉沉的,還不是非常清醒,可能是譚北海的努力起了效果,他從半昏迷的狀態,慢慢恢復了一點意識,至少已經不在夢境和現實中遊走了,譚北海雖還在保持不斷跟他講話,可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似乎兩人的狀態掉了個個兒。曹煥想起身查看下譚北海的狀況,奈何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他微微抬頭,瞥見身邊的草葉上已經結出了冰晶,到了鬼門關前,大腦似乎會釋放讓人安心的元素,他突然覺得若這是他人生中最後見到的東西,其實好像也不錯。

「你……出去后……第一件事想、想做什麼?」

「……洗個熱水澡,睡一整天吧。」

「好……巧,我、我也是。我、我現在,特別想、想吃海鮮面。」

「………」

「譚北……海?」

「……你來我家,我做給你吃。」

「哈哈,對,你、你講過,你也在那裡打過工的。」

「我還欠你個小掛件。」

「對、對,你不能,不能食言了。」

「…………」

「譚北海?」

「…………」

「譚……」

「曹煥,你有沒有聽到狗叫聲?」

曹煥閉上眼睛,仔細聽辨周邊的聲音,在一片草葉摩挲、風聲呼嘯里,夾雜了非常非常輕微的一聲狗叫。曹煥覺得是不是自己迴光返照出現幻覺了,而就在這時,兩聲交疊著的比較清晰的狗叫傳了過來。

「有,我聽到了!」

「……你手能動嗎?」

曹煥試著握了握手,顫聲道:

「能、能動。」

「信號槍在我外套口袋裡。」

「好、好。」

真正要調動整個手臂,這個事情比只握個拳來得困難多了,長時間不動的手臂突然動起來的那種酸麻的疼痛感,激得曹煥眼角溢出了生理性淚水,他艱難地從譚北海的外套里摸出來信號槍。

「現、現在嗎?」

「…………」

「譚北海?」

「…………」

「譚北海!」

「…………」

譚北海徹底沒了反應,曹煥一時沒了主意,他想了很多種最壞的結果,怕萬一所謂的狗叫聲只是野狗路過,又或者其實是野狼,那這信號槍就白打了,這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沒了,就是真的沒了。他握著槍桿,手抖著遲遲按不下扳機。

「希望上天沒那麼殘忍吧。」

曹煥咬咬牙,努力把手臂往上伸,他等了一會兒,當又一聲狗叫響起時,扣動了扳機,一束煙花一樣的光束劃破霧蒙蒙的空氣,穿過層層樹冠,竄上了天空。

·

「誒誒誒那是什麼?信號彈?」救援隊隊員一把牽住了搜救犬,跟旁邊的同僚研究起了信號彈發射的方位,「不過這是不是我們要救援的人啊?也沒聽說有帶信號槍啊?怎麼辦,要不要過去?」

「這樣吧,我先聯繫下其他人,」一人已經拿起了對講機,按下開關,對準麥克風說道,「這裡是三隊、這裡是三隊,看到信號槍發射的信號,目測距離我們所在區域直線1000m左右,不確定是否是失蹤人員發射的,請指示。」

「這裡是一隊總指揮,這裡是一隊總指揮,同看到信號,距離較遠,三隊先前去查看情況,二隊繼續自己路線搜索,等三隊報告情況。」

「這裡是二隊,這裡是二隊,收到。」

·

莫達拉跟著竹子走到了一個上坡,這坡跟沒有盡頭似的,越往上斜度還越來越大,竹子倒是走得氣都不帶喘的,一路甩著狗尾巴草逗松鼠、玩螞蟻、跟鳥兒對唱,跟來春遊似的。莫達拉時時刻刻怕自己滑下去,扶著樹走得格外小心,他有點後悔趕來太急,沒把皮鞋換成球鞋。突然,在樹與樹的縫隙中,一道光束直衝天際,一開始莫達拉還想是誰那麼有意思,山裡頭放煙花呢,可他再一想,不對,誰會在山林中放煙花啊,不怕燒起來嗎!這是信號彈啊!

「煙花!煙花!」

不遠處的竹子看到這光束后興奮地又跳又叫了起來,他眼裡放著光,第一次主動接近莫達拉,拉著他的袖子指指那邊,看著是想過去看看。莫達拉糾結不已,曹煥和譚北海是來採樣,又不是驢友爬山,可能會隨身帶信號槍嗎?但如果這是救援隊找到了人而放的槍,那應該會在此之前先聯繫他才對。看著身邊興奮的竹子,莫達拉這個無神論者冥冥中產生了一種應該過去的想法,他抓抓頭,打算碰碰運氣,信一回緣分。

·

曹煥丟掉了信號槍,勉強撐起身體,他一邊叫著譚北海,一邊坐起來去摸他的頭部,那天他摸到的腫塊已經鼓得很高,且面積變大了,他拉開譚北海的眼皮,就著熒光棒的冷光查看了下他的瞳孔。信號彈已經發出,狗叫聲卻沒有了,雖料想過這個結局,曹煥還是有些無法接受,但求生的本能讓他還在做著些能延長生命的事。曹煥單腿跪地,撐住搖搖晃晃的身體,把譚北海從坐姿小心地擺為躺姿,在他的頭下墊上自己那件被譚北海脫掉的棉外套。這些動作消耗掉了曹煥最後一絲力氣,他靠在土壁上,閉上眼睛,似乎在很久以後,聽到了樹枝被連續踩斷的聲音,不知是真實發生的,還只是他腦中的意識,他整個人像是漂浮在黑夜裡的大海之上,起起伏伏,伸手不見五指。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蚍*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