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話

第二十一話

濃郁的消毒水味包裹著空氣,曹煥呼吸間全是咕嚕嚕的消毒水味水泡,他夢見自己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福爾馬林池中,周圍還漂泊著上千具屍體,他作為其中一具,全身僵硬一點動不了,只能靠念力改變遊動的方向,就在他奮力向上,欲逃出水面時,另一具屍體迎面撞來,將他原地撞轉了三百六十度。而那具背朝曹煥撞過來的屍體也受了力,緩緩旋轉,直至與他面對面——竟是滿臉血的譚北海!

靠……

曹煥被自己這個夢嚇醒了,在腦子裡罵了一句,他想睜開眼,但眼皮好像有個千斤重,只能抬起一條線,從這條線中透進來的白光刺得他又重新閉上了眼睛,他在腦中反覆確認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或者是死了。首先恢復過來的是觸覺,臉上被一個什麼東西勒著,兩頰皮肉擠壓著難受,呼出的氣馬上會再打回來,在自己的口鼻處洇出一圈潮氣。再來是嗅覺,消毒水味過於濃重,他都不敢吸得太用力,怕噁心吐了。最後是聽覺,儀器的滴滴聲,窗外的說話聲、鳥叫聲,門開了關關了開,以及接著而來的腳步聲、人哼歌的聲音、椅子和地磚摩擦的「刺啦」聲。曹煥試著歪了歪頭,慢慢睜開眼睛往一旁看去。

「哎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莫達拉拎著一盒稀飯,哼著歌,晃悠晃悠著走進曹煥的病房,他拉開椅子坐下,歌剛哼到高|潮部分,一抬眼就看見曹煥半睜著眼睛看著他,嚇得他跳了起來,手裡的稀飯都差點灑了。莫達拉站原地撫著自己還在狂跳的心臟,深呼吸了幾下,他靠近曹煥,拿手在曹煥眼前揮了揮,但曹煥好像沒什麼反應,他咦了一聲,嘟噥了幾句道:

「什麼情況啊,反射性睜眼?」

曹煥說不出話,只能朝莫達拉擠眉弄眼一番。莫達拉看到這,才確定曹煥是真的醒來了,他欣喜地喊道:

「大爺!曹大爺!您可真是我大爺!!您總算醒了我天!讓我看看凍傻了沒,哎喲。」

莫達拉趕緊按了床頭的呼叫鈴,自己跑了出去把一眾醫生護士全往裡面叫,沒一會兒,醫生們急沖沖跑進了病房,又是拿小電筒照曹煥眼睛,又是看儀器指數,好一頓折騰,曹煥想著還不如不醒來好了。莫達拉擠不進這白大褂們圍成的圈,他努力了會兒,乾脆搬著椅子坐角落裡吃自己買的稀飯。

「哎那邊那個,要吃東西出去吃,這裡是病房,注意點兒。」

最靠外的護士注意到了莫達拉,拿筆指了指他。

「好嘞好嘞。」

莫達拉吸進掛在嘴角的肉絲,忙蓋好塑料飯盒,將其擺在一旁地上,翹著二郎腿往病床方向張望。

「能聽見說話嗎?可以就點頭,或者眨一下眼睛。」

曹煥的感官正在慢慢恢復,這時候才覺出骨折的腿是真疼,但疼總比沒知覺好,他還挺高興能覺出疼的,這情緒直接反映在了臉上。曹煥扯了扯嘴角回答醫生道:

「……能。」

「喲,小夥子就是年輕啊,恢復快,這都能笑著說話了。」問話的醫生笑得眉眼彎彎,他轉回身面向曹煥,把他的呼吸罩往上拉了拉,對他道,「試試看能不能自主呼吸,慢一點,跟著我節奏,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曹煥跟著做了,可他多時未進水,喉嚨特別干,不自禁小小地咳嗽了一下。醫生倒是欣喜得很,對護士點點頭道:

「挺好挺好,呼吸機可以撤掉了,家屬呢?」

「回去拿東西了。」

一直在角落裡的莫達拉站起了身,想掏出手機把曹煥養父母給叫回來。

「哎哎哎你怎麼回事啊,病房裡都是儀器不能用手機,出去打。」

「好好好。」

莫達拉連續被嫌棄了兩次,摸摸頭彎腰賠笑。

「待會兒家屬來了,讓他們直接來我辦公室,我交代他們注意事項,好了,散了吧,小夥子好好休息啊。」

在主任醫師的帶領下,一幫人又一起出了曹煥病房,莫達拉看他們走遠了,重新端起自己那碗稀飯,一邊吸溜,一邊走到曹煥病床邊坐下,嘴裡唏哩呼嚕地說道:

「感覺怎麼樣?剛才一群白大褂圍著你跟看標本似的,笑死我了。」

曹煥很久沒進食了,看著莫達拉在自己面前毫無顧忌地吃得開心,不愧是自己好兄弟,要不是沒力氣,他一定起來暴揍莫達拉一頓。

「渴……」

曹煥舔了舔嘴唇,嘴張了半天,好不容易擠出一個字來。

「啥?」曹煥說得太輕,莫達拉喝著粥沒聽清,便把塑料碗往床頭柜上一放,頭靠近曹煥臉,「你再說一遍。」

曹煥閉了閉眼,不知道莫達拉這是幾天沒洗頭了,一股餿味,他沉了沉氣,用力放大聲音又說了一遍。莫達拉一聽,重重一拍手,待嘴裡的飯咽下去后,砸吧砸吧嘴道:

「你不說我都給忘了,你昏迷了三天四夜,光輸液了,能不渴么,我這就給你弄點水喝!」

莫達拉捲起袖子,將保溫瓶中的水倒滿空杯,他從塑料罐子里拿出一個棉球,把棉球整個帶手指一起往杯子里浸了個全,直接往曹煥嘴唇上懟。

「你幹嘛……」

曹煥在這間隙發出微弱的抱怨,被莫達拉給完全忽略了,莫達拉自顧自地又開始了長篇大論。

「這可是醫生說的,不知道你渴了幾天了,萬一你說渴,也只能先給你嘗點鮮,之後才能慢慢喝一點、喝半杯、喝一杯,循序接近,可不是我虐待你啊。說來也是巧了,你爸媽守了你三天四夜你睡得跟個死豬似的就是不醒,我這忙完了過來,好不容易把你爸媽勸回去休息了吧,哎,你就醒了,我搞不好是你的幸運男神也說不定。對了,你還得謝謝我那麼努力地阻止彌勒來看你,他死心眼地覺得是自己烏鴉嘴害的你們這樣,他要是來了,哭天搶地的,這層樓所有病號都別想好好休息了。再說,我找到你的時候啊,差點以為你已經就這麼過去了,你都不知道你那腿彎成什麼樣了,太嚇人了,當時你就跟被處決了似的跪在那兒,閉著眼,面前還躺著個譚北海,外頭天氣也霧蒙蒙的,整個一副油畫,叫什麼來著?耶穌的獻祭?反正就那意思……」

曹煥躺著時間久了,氣不順,沒法發出能蓋過莫達拉、讓他閉嘴的聲音,只能伸手扯他衣袖,可莫達拉不知道是皮厚還是感度低,一直沒發覺有人在扯他袖子。曹煥動了動沒受傷的左腿,發現除了有點麻,其餘沒什麼大礙,於是便一抬腿,再重重砸了下來,發出「嘭」的一聲悶響。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莫達拉正說在興頭上呢,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以為床被自己坐塌了,他忙站起來上下觀察床,一轉頭,正好對上曹煥幽怨的眼神。

「莫達拉……」

「哎哎,曹大爺您要發話了是嗎,小的在呢,您說。」

「扶我起來……」

「來了來了。」

莫達拉忙狗腿地跑過來,可在病床前靜止了,他摸摸下巴,發現自己不會用這病床,他翻箱倒櫃好一陣,終於在床頭櫃的抽屜里發現了說明書。隨著病床前半部分升起,曹煥終於從躺姿變成了坐姿,氣一下子通暢了,他趕快努力呼吸了幾口帶著消毒水的空氣。

「譚北海呢?」

「啊……嗯……」

莫達拉突然安靜了下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完整的話,背對著曹煥把電動病床的說明書扔回了抽屜里。

「他怎麼了?!」

曹煥看莫達拉竟然是這反應,一下子急了,眉頭皺得死緊,要不是他一隻腳還吊著,這會兒應該已經蹦下床去找譚北海了。莫達拉餘光瞥見曹煥這激動的模樣,發現自己態度上可能嚇著他了,忙正了正身,一邊幫曹煥拉被子,一邊說道:

「你現在受不得刺激,要吃水果么,我給你剝個橘子怎麼樣?」

曹煥這下是真的遭不住了,整個人往外傾要下床,莫達拉忙上前擋住他的去路,防止他直接滾下床去。

「哎哎哎你幹嘛啊,小心點,你還是個病號……」

「你放開我!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不我一醒來就告訴我,你、你……」

曹煥說著說著,眼眶都紅了,氣也急了起來。

「什麼什麼時候啊?他……哎卧槽!哎卧槽!你誤會我了!他沒那個什麼,別咒人家,多不吉利啊。就是吧,人傷得比你重,腦袋裡那——么大一塊淤血,醫生說再晚送幾小時,別說眼睛了,人都要沒了。幸虧這凍雨還幫著他了,讓他腦部血液循環沒那麼勤快,保住了一條命。120把他送來后搶救了好幾個小時呢,昨天才脫離危險,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只不過現在還沒醒,我是怕你一聽,肯定要去看他,可你自己都這個樣子,動不得,得多休息。」

莫達拉用了點力氣,把曹煥給半抱著按回原位,用被子把他整個人給塞好了。曹煥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莫達拉。

「莫達拉,我以前沒發現你說話這麼大喘氣啊,要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瞧你這會兒中氣挺足啊,很好,你坐會兒,我得給你爸媽打個電話,醫生還等著他們呢。」

莫達拉站起身,拽著手機跑出了病房,曹煥深呼吸了幾口,平復了下被莫達拉差點嚇出病來的心臟。曹煥研究了會兒吊著自己腳的裝置,他側身躺倒,用雙手撐住腿,把打著厚厚石膏的右腳給搬了下來,這幾個他平日里隨便做做的動作,現在累得他額頭冒汗。莫達拉打完電話回來的時候,曹煥正傾身想把椅子拉過來做支撐,以便於能下床。

「我的祖宗啊,你就不能安安心心休息會兒嗎。譚北海好著呢,你去了他也不會突然張開眼睛啊,急什麼,等你好一些了再去也不遲啊。你要是一定想去看看,要不這樣,我去幫你看了,然後回來給你描述下,如何?」

曹煥一臉無語地盯著莫達拉,擺了擺手道:

「幫我去借付拐杖吧謝謝。」

「就你這腿,顛不得。」

「輪椅也行,我手沒事,總不至於連個輪子都滾不動吧。」

「這話說的,有我在,還用得著你曹大爺親自滾輪子么。你是鐵了心了是吧?行,那我再告訴你個小秘密。」

曹煥狐疑地看向莫達拉,沒說話。

「你這什麼眼神啊,就、你、那個,你剛才這麼動來動去的,都沒發現?」

「發現什麼?」

莫達拉咳嗽了兩聲,一臉奸詐地道:

「就是吧,你還插著導尿管呢。」

曹煥震驚了一瞬,立馬把手伸進被子里摸了一把,半晌,他低聲發出了一聲不可置信的感嘆。

「靠…………」

莫達拉捧著肚子笑得停不下來,都快趴地上去了。

「別笑了,快快快!找人給我拿了,不不不,還是我自己拔吧。」

「你可別,哈哈哈,我聽說是直接插進膀胱里去的,你一通亂拔小心以後都尿不出來。」

曹煥開始自暴自棄了,搬著自己腿就想下床,大不了蓋個毯子把連著的尿壺藏裡邊。

「你可真的別再亂動了,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總行了吧,這就去給你找個男護士,再幫你借個輪椅。開不開心?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莫達拉,你是不是故意的……」

「哈哈哈。」

莫達拉一邊大笑著一邊往門外走去,笑得連續兩次都沒能拉開門,他再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還是個女護士,曹煥趕緊把自己除了頭以外的所有外露部位都用棉被蓋上,以一個半伸出床的奇怪姿勢直挺挺地坐著,他狂瞪著莫達拉,想用眼神殺死他。

「這回我真不是故意的,跑來跑去沒找著男護士,後來我一想,還是誰給你插的誰給你拔比較好,你說是不是。」

曹煥閉上眼睛想憑意念讓自己消失,護士一臉平靜地走過來,伸手要把曹煥的棉被掀開,但是曹煥的手在棉被下暗暗使勁摁住了,護士拉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大小夥子怕什麼,我什麼沒見過,我都沒事,你還羞上了。」

曹煥睜了眼,委屈巴巴地看著護士,就是不肯撒手。莫達拉笑夠了,終於擔起了作為兄弟的責任,這會兒正經了起來,背著手走過來要幫忙。

「我看還是我來吧,護士姐姐就別逗我兄弟了,他最多也只牽過小姑娘的手,純得很,您這……還不得要了他命。」

莫達拉沒憋住,說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肩膀狂發抖,笑聲從中溢出了不少。

「行,我旁邊指導你。」

護士一點沒猶豫,站起身來站在了一邊,盯著莫達拉動作。曹煥卻仍然拉著棉被,眼睛望著護士一直看,直到對方發現為止。護士一開始還不明白曹煥這是作何意思,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擺了擺手,轉過了身道:

「怎麼這麼害羞啊,好好好,我轉過去不看總行了吧。」

莫達拉把椅子拉出來了點,一屁股坐上去,跟曹煥較了會兒勁才順利把他的棉被給拉開了,趁著曹煥沒反應過來,一把扯掉了他褲子。

「你要死啊……」

曹煥小聲怒吼道。

「你全身上下我哪兒沒看過,放心,我絕不往外說,否則天打雷劈!護士姐姐,接下來怎麼做啊?」

「你看到床頭柜上的鐵盤了沒?裡面放著針管和碘伏,你先把管子消毒了,然後將針管拿出來。」

「好了,然後呢?」

「你仔細看,導尿管上是不是延伸出來了一小截管子?那是抽水管,你先用針管把裡面的水抽出來,大概有15ml的樣子,注意針管上的刻度。」

莫達拉照著做了,抽完水后,他把針管重新放回鐵盤上,此時的曹煥完全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眼神灰敗地看著前方白牆。

「抽完了!」

「好,現在可以拔管子了。」

「行嘞。」莫達拉五指抓住露在外面部分的管子,吸一口氣準備一氣拔出,「走你!」

「哎哎哎!走什麼你!這真是你朋友嗎?就你這拔法,他下半生可就殘廢了!」

護士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了身來,曹煥忙抓過疊起的被子,蓋住整個場景。護士走過來把莫達拉給轟走了,她施了點力,還是對抗過了曹煥,把被子掀開了。

「毛手毛腳的,要慢慢往外拔,知不知道。痛不痛啊?」

曹煥閉著眼睛搖了搖頭,不願面對現實。

「我看他挺痛的,心痛。」

莫達拉站一邊看戲看得賊開心,曹煥已經在心裡把他千刀萬剮過一遍了。

「就你話多,好了。」護士抽出了完整的導尿管,放進了鐵盤裡,「這兩天要是尿不出來的話別慌張,正常的,記得找護士,知道了嗎?」

「尿不出來會怎麼樣?」

曹煥趕快問道,就怕還得再插一次。

「給你開點加速排尿的葯。」

護士端起鐵盤,走出了病房,莫達拉擺了張凝重的臉,走到床邊拍了拍曹煥的肩膀,以示安慰。曹煥瞥了莫達拉一眼,恨不得把床頭柜上的熱水瓶朝他扔過去。

「扶我上輪椅,我就饒你一命。」

「還用扶,」莫達拉抓過曹煥一隻手跨過自己的肩膀,一手抱腰一手抱腿,「嘿」一聲,直接把曹煥抱上了輪椅,「看我夠不夠意思。」

莫達拉把架子上的點滴摘下來,掛在了輪椅背後的鐵杆子上。

「是,是挺意思的,你下手再重點,我就可以重新打石膏了。」

曹煥揉了揉被莫達拉粗魯抱起的骨折腿,他向前一指,指揮莫達拉前進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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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好兄弟,就是那個在你受傷住院的時候,即使自己忙成狗,日夜顛倒,一刻都沒休息過,也要馬不停蹄地趕來嘲笑你的人。

莫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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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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