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書房正對著花園,院中落紅鋪了一地,不見凡塵穢土,好似瑤池仙境。

柳長煙歪著頭盯著窗欞發獃,耳邊是沈臨和肖衍的談話聲,字字句句,悉皆入耳。

一開始多是些沒用的寒暄,而後便是沈臨提問,肖衍作答,沈臨問得泛泛,天上地上,抓不住重點,對於提出的問題,更是絲毫不作解釋,絕口不提案子的進展,肖衍也不問,像是默許的規則,話題終於順利轉到了和緬之戰。

沈臨:「世子不愧是將門虎子,首次出征便凱旋而歸,不過半月就平定了和緬之戰,實乃家國之幸。」

肖衍:「九影謬讚,隨我出征的都是父親的左膀右臂,說來都是他們的功勞。」

沈臨:「世子過謙。說來和緬之戰到底因何而起?」

肖衍:「和緬夾於大楚和魏國之間,素來與雙邊交好,但近幾年魏國儲位之爭愈演愈烈,六皇子為謀戰功,興兵頻繁,兩國為邊境貿易一直小有摩擦,說來不過是魏國有意侵佔和緬西部三郡罷了。半年前戰事爆發,和緬向大楚求援,唇亡齒寒,魏國又素與大楚不和,大楚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沈臨:「戰中有發生什麼值得一說的事么?」

肖衍:「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實在沒什麼特別的。」

沈臨:「沒記錯的話,此戰雙方傷亡都不大,難道還有將領殉國么?」

肖衍:「這場戰事更像是對大楚的試探,戰況並不慘烈,原本確實不至於折損將領,但魏國前鋒大將過於魯莽,中了埋伏,被生擒了,我們本欲以他為籌碼,和魏國交涉,勸其退兵,但魏國明面上答應暗地裡卻發兵奇襲,談判失敗,他自然也活不了。」

沈臨:「還真是殘酷,是年輕將領么?」

肖衍:「不是,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當是上有老下有小,一戰屍骨無回,確實殘酷。」

沈臨微微皺了皺眉,「魏國在戰事結束后不久便借著給皇上祝壽的名義派了使團來京,獻歌獻舞,以示友好,明面上也算是告一段落,怎麼,沒有乞還骸骨么?」

肖衍默了一瞬,搖了搖頭,「沒有,青山處處埋忠骨,也算是征戰之人常見的歸宿。」

一直默默無語的柳長煙突然笑了笑,「世子何必說的如此冠冕,一寸山河一寸血,能得善終的將領有幾個,這種名不見經轉的哪會有身居高位的人費心思慮他葬在哪裡,何況他的主子還是向來冷血無情的高敬禹。」

從進門到現在,肖衍時不時看柳長煙一眼,她今日裝扮不同,莫名牽動他心弦,迫切希望她和自己說些什麼,但她卻一直面無表情地在發獃,此刻雖然說著話,字字鏗鏘,但視線依舊獃滯,盯著窗欞上的雕花,未移動毫分看他。還在為之前的事生氣么?

沈臨用餘光瞥了柳長煙一眼,她幾乎在一瞬間感知到了他的視線,迅速扭頭看向他,「怎麼,我說的不對么?」

感知也過於敏銳了吧,不是功夫太好就是心理創傷太大。沈臨默默腹誹,面上卻是聲色不動,「對。世子知道這位前鋒叫什麼么?」

肖衍點點頭,「張成。」

果然不是什麼名將。

話題又漸漸聊到別處,天南地北地閑聊了一盞茶的功夫,差不多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沈臨正要開口詢問刺客留下的那支箭,有意無意中卻發現柳長煙正目光憂慮地盯著肖衍,他嘴上繼續說著客套話,不著痕迹地打量了肖衍一番。唇紅齒白,行止合矩,毫無異常。但他應該受了不輕的傷吧,毫無異常才是異常。

「今天叨擾世子這麼久,我們也該告辭了,明天世子還在侯府么?」

「明天會先去兵部一趟,午時左右回巡防營,有事的話直接到巡防營找我就好。」

三人一起起身,柳長煙平靜而堅決地道了句,「世子留步。」

出了侯府,默默走了一段,柳長煙突然停下腳步,「老九,我們是不是忘了那支箭?」

沈臨點了點頭,淡淡道,「你去取吧。」

她扭頭看他,他已經繼續邁步往前走了。

「那,同福客棧見。」

他腳步不停,沒有應答,背影疏離,一如既往。

侯府門口的護衛並未阻攔,柳長煙輕車熟路地回到了書房,敲了敲門便直接進了來。

坐在書桌前的肖衍明顯有些錯愕,「長煙姑娘?怎麼……」

柳長煙無心寒暄,示意肖衍不必起身,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他身邊,「手給我。」

肖衍不明就裡地伸出手,她抽了本書墊在桌上,為他號起脈來,一時寂靜,柳長煙眉頭越蹙越緊,「我難道沒有提醒過世子不要勉強么?」

「可姑娘也說過別驚動旁人,免得平白惹人擔心。」

柳長煙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肖衍淡淡笑了笑,「景照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多謝姑娘。」他指了指手下處理了一半的公文,「只是動動筆,姑娘不必擔心。」

桌上公文摞了厚厚一疊,他身後掛著「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字幅,柳長煙盯著稚嫩的筆觸和落款微微嘆了口氣,「換過葯了么?」

肖衍輕輕搖了搖頭。

「那我幫你換藥吧,有細布和剪刀么?」

「我屋裡有。」

朝南的屋子,院里景緻疏闊,少見花草,只有棵鬱鬱蔥蔥的古樹,遮住了光,陰雨天氣,屋裡有些昏暗。

兩人對坐半晌,柳長煙摩挲著藥瓶,放下又拿起。肖衍靜靜看著,嘴角掛著淡淡笑意。

「你笑什麼?」

「姑娘不必勉強。」

「勉強什麼,我是醫者,治病救人,不分男女!」

「我知道,軍里有過醫女,但姑娘確實不必勉強。」

「誰勉強了,上次也是我包紮的啊。」柳長煙看了看開著的門窗,肖衍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在她起身前攔道,「開著吧。」

「傷口不能見風……」

「沒事,開著吧。」

她默了一瞬,旋即瞭然,「上衣脫了。」

衣服一層一層褪下來,窸窸窣窣。寬肩窄腰,鎖骨延伸到肩角,肌肉走向清晰流暢。她還是別開目光看向了窗外,為了打破這沉寂沒話找話般脫口而出,「你這院子還是這麼無聊……」

肖衍手上一頓,「你說什麼?」

「我說……」柳長煙指尖動了動,緩緩看向肖衍,四目相對,他眼中驚顫恍若旭日破海,萬丈光芒不堪逼視。

「你別躲,看著我,你說什麼?」

柳長煙深吸了口氣,搖曳的視線瞬間落定,她看著他傲然一笑,「我有什麼可躲的,我說你這院子還是和信上寫得一樣,無趣。」

肖衍愣了良久,神色幾經起伏,終於展顏笑起來,「你來永安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會認出來的。」柳長煙沉聲應了句,下一刻便提高音調,似是嗔怪,「而且我告訴過你了,我想去別的地方走一走,或許來永安也不一定。」

「那都是兩個月之前了,我邀你來參加冠禮,你便再沒回過我信,我以為是我唐突得罪了你。」肖衍盯著柳長煙看了好一會兒,彷彿初見,「我真沒想過你會是個姑娘。」

「瑾哥什麼都沒告訴過你么?」

「當初說為我引薦位神醫,開始以為是三影,後來才知不是,卻也只告訴我師出同門,想著必然是德高望重了,誰敢想料事如神藥到病除的高人如此年輕。恕我冒昧,姑娘芳齡?」

「老身今年八十又八,不過駐顏有方,小友你如常喚我聲前輩就是了。」

肖衍笑著搖了搖頭,「我白白喚了你四年前輩,往後,是不是該你喚我兄長才公平。」

「好啊,肖衍哥哥。」

平平常常的四個字,卻似一記重拳,砸的人頭暈眼花,心臟猛跳牽動著傷口一陣陣疼,肖衍臉色瞬間慘白。

柳長煙輕嘆了口氣,一邊替他換藥一邊柔聲言道,「生死兩茫茫,實在不必過於思量,這世上的人就像枝頭的花一樣,何時盛開,何時凋零,都是天命。碾碎在塵泥里的花本就無法苛求還似枝頭一般惹人憐愛,那不是你的錯。如今自我折磨與逝者而言已無意義,你當知道,他人勸你向前並非薄情,生者為重,心疼你罷了。不是只有你失去至愛至親。你並非孤身一人,一定要沉湎執著,不覺得對和你一樣活著的人來說太殘忍了么?」

「你也覺得,她希望我忘卻前事、娶妻生子么?」

「不是的,她當然是要你記她一輩子的。她自然不願意見你娶親,但她希望自己留給你的是永不逝去的快樂而不是悲傷。她既想做你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人,也想你餘生美滿幸福。」

「怎麼可能……」

「她自小順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才不信有什麼不可能。」細布繞到腹前打了個結,柳長煙拿過衣服給他披上,猶豫了一下,索性一件件幫他穿好,「記得去接夫人回來,替我向她道個歉,耽誤了你陪她。」

肖衍緩緩點了頭。

他看著她毫無經驗笨手笨腳地幫他套著衣服,忍不住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輕輕放下,「我自己來吧。」

她趁著他穿衣服的時間開好了藥方,「這張是治傷的,另外這張,益氣補血,當是能免了塗脂抹粉的麻煩。」

「那送你吧。」肖衍從抽屜里拿出盒胭脂,「不嫌棄的話,請收下。」

柳長煙不客氣地接了下來,「診金,兩清。刺客留下的那支箭給我,我該走了。」

「我送你。」

「不必,世子安心批公文吧。」

「長煙……」他抿嘴看了看她,她瞪了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補上了「姑娘,謝謝。」

……

再次走出侯府大門,雨滴落在頭頂,才驚覺遺落了紙傘,柳長煙臉上笑容漸漸淡去,露出半分疲憊的神色來,「討厭的天氣。」她低頭站在原地,盯著自己掌心的胭脂盒,竟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

一片陰影靠近,遮住了風雨,用料考究的一雙鞋出現在視線里,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她沒有抬頭,輕聲問道,「你是在等我么?」

「昭影司的規矩,執行任務必須同進同出。」

「你剛剛怎麼不說?」

「沒想起來。」

「老九……」

「吃飯去吧。」

她莫名其妙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我餓了?」

「我不知道。」

「那就是心有靈犀了。」

「到時間了而已。」

照舊是插科打諢。

紙傘對於兩個人來說有些窄,她時不時往中間擠一擠,他不斷往旁邊讓,傘慢慢偏到了她頭上。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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