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禮

還禮

悅來客棧。

「掌柜的,我想跟你打聽個人,最近店裡有沒有住進個姑娘,和我身量差不多,江湖人裝扮,身邊應該帶著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掌柜的微微皺了皺眉頭,挑著眉梢審視了二人一眼,問話的姑娘身後跟著個公子,皆是一身富貴,他稍稍鬆弛下來,習慣性地堆了笑,「喲,這客棧一天來來往往的人太多,小老兒可真記不住。」

「能有多少年輕姑娘獨自帶著孩子投宿,怎麼就記不住了?」

「我說小姐,就算我記得,也不能將客人的消息隨意透露給別人吧,不好意思,要是不住店,小老兒就先忙去了。」

「等等。」公子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櫃檯上,「掌柜的,我們沒別的意思,只是在尋人而已。她姐姐遠道而來看她,兩人為了些事鬧了點言語上的矛盾,姐姐一氣之下就離家了,多日未歸,我家……娘子很擔心,言語有些焦躁,還望勿怪。」

「誰擔心她了,家醜不可外揚,我只是不想她四處丟人而已……」

「娘子……」

「爹爹就不該縱容她一個女孩子舞刀弄劍,從小定下的親事說悔婚就悔婚,她那個師兄啊,明知道她一早許了人家,所以能是什麼好人,現在好了……」

「人都被你氣走了還不罷休呢。姐姐千里迢迢來找你是信任你,這人生地不熟的,出事怎麼辦?」

「你到底是誰夫君,怎麼總是站在別人那一邊。」

「哪有啊,我是不想你憂心,多久沒睡好了,嘴硬心軟。」

「我就是不甘心!姐姐小小年紀下嫁於他,他憑什麼不知珍惜?如今帶著個孩子,以後日子還怎麼過……「

「我看那孩子挺乖巧的……」公子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停下話語,扭頭看向掌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了,先找到人再說。掌柜的,你有見過么?」

掌柜一臉意猶未盡地往後縮了縮,「倒是有一對兒,住進來有幾天了,但不知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姑娘急急道,「他們住哪間?我去看看。」

「娘子。」公子又喚了她一聲,輕輕搖了搖頭,「萬一不是呢,豈不打攪人家。」

「那你說怎麼辦?」

「這也快到用飯的時候了,我們在這裡等等,說不定能見到,也正好嘗嘗店裡的時鮮,你可好幾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掌柜的,可以吧?」

「沒問題,公子小姐,這邊坐。」

兩人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了,沈臨清了清杯子順手倒滿遞給柳長煙,「這樣真的能行?」

「值得一試。」

「如果沒有呢?」

「去下一家接著演啊,夫君大人。這樣總不會驚動他們吧。」

沈臨撐著頭,不置可否。

日薄西山,大堂里漸漸熱鬧起來,掌柜的引著一二十齣頭的姑娘和十二三歲的男孩不偏不倚坐到了他們鄰桌,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若無其事地閑聊起來。

姑娘和男孩四下環顧了一圈,回頭正好看見沈臨一本正經卻嘴角藏笑地給柳長煙夾了塊桃花酥,「你嘗嘗,他們家這個時節的特色。」

男孩悄悄拉了拉姑娘,小聲道,「阿簡,我覺得那個人……」

「噓——」張簡輕笑著搖了搖頭,「小祺你想吃什麼?」

「芒果螺。」

「這裡哪有啊,等回去了我給你買一盆。」

「你說的。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啊?」

「還有件事要做,做完了我們就回去。」

「好……可是,就這麼一無所獲地回去么。我明明只差一點了,真不甘心!」

「沒事,以後再說。一會兒我要出城一趟,明天早上回來,你好好守著這裡。」

「嗯,你放心。」

「那你到底要吃什麼?」

「醬肘子,燒花鴨……」

柳長煙一邊聽一邊將桃花酥送進嘴裡,外殼酥脆,糕體軟糯,口感香甜,正想誇讚,辛辣的味道卻瞬間在嘴裡彌散開,她捂著嘴動彈不得,沈臨微微抿起嘴角,給她遞了塊手帕。

她匆忙吐出桃花酥,猛灌清水,他神色自若地一杯一杯給她倒水,看著她氣急敗壞卻又不便發作的模樣,漸漸有些忍不住笑。

「你戲耍我?」

「哪有,娘子你不喜歡么?」

「夫君不如自己嘗嘗。」

沈臨無所謂地捻起一塊丟進嘴裡,慢條斯理地咀嚼,面不改色地咽下,「味道很不錯啊。」

「非人哉!」

姑娘和男孩很快吃完回屋去了,掌柜殷勤上前來,「看二位的神色,應當不是了?」

柳長煙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姐姐到底去哪了……」

「沒事,別急,說不定已經回去了。」沈臨又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多謝掌柜的。」

「哎呀,公子,又沒幫上什麼忙,你這……給的太多了……」

「哪裡,桃花酥很好,值此綽綽有餘。」

出了客棧,柳長煙一臉期待地看著沈臨,「怎麼樣,聽出什麼了?」

「芒果螺,魏國人慣用的稱謂,應該就是他們了。」

「哇,運氣這麼好,一擊即中。」柳長煙頗感驚喜,笑得燦爛,「真是不枉我夫君夫君叫得自己都快信了。」

沈臨默默無語,只是抿嘴點著頭。

「不過……你不是說從最大的查起么,為什麼突然決定來這兒?它應該排在同福客棧後面吧?」

沈臨定定看著她,「你覺得呢?」

「總不能是……你猜的吧……」柳長煙越說越慢,她看著沈臨快要藏不住的笑意,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已經查到了?」

沈臨仰頭無聲笑了會兒,調整好表情不屑地瞥了柳長煙一眼,「你以為趙瑾花了那麼大代價請到錢一兩隻是為了方便逛青樓么?」

「什麼時候查的?」

「你去取箭,我去了趟碼頭,在你從侯府出來之前就有結果了。」

柳長煙咬牙瞪著沈臨,他怡然自得地挑了挑眉,「來而不往,非禮也。還你份見面禮。」

「老九——」就在他等著她發作的時候,她突然嬌俏一笑,「別這麼寵著我。啊,雨停了。」她哼著小曲兒閑庭信步般往前走,留下他撐著傘站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

沈臨收了傘,抬頭望了會兒天,碧空如洗,遼闊無邊。

為什麼要陪她做些無聊事,贏了又如何?

「老九!」剛剛走開的人提著裙擺小跑了回來,一臉興奮,「他們說靜安寺的菩薩重塑了金身,今晚有煙花……」

「我不去。」

柳長煙眨了眨眼,「我只是來借錢,今天穿成這樣沒帶荷包。」

「不,借。」沈臨氣結,扭頭就要走,被她一把拉住衣角,「怎麼我說什麼你都信啊,不招惹你了,一起去吧。」

「你自己去。」

「哪有一個人去看煙花的?」

「前面不是有那麼多人么,還嫌不夠?」

「我……人生地不熟的……」

「我看你挺熟的,跟著人流走,不會迷路的。」

「你不是說必得同去同歸么?」

「今天任務已經結束了。」

「那個姑娘晚上要出城,不跟著看看么?」

「人錢一兩會盯著,張成的家眷信息也派人去查了,其他事,明天再說。」他越說越平靜,抽回衣袖,解下荷包遞給她,「你去吧。」

「真地生氣了啊。」柳長煙難得正經,疊掌屈膝,規規矩矩行了個女兒禮,「對不起。只是覺得你俯瞰人世太久,想讓你體會下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情緒,或許不至於如此興緻索然。沈公子也是好手段啊,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和自己演戲,開心么?」

沈臨忍不住淡淡笑了笑,「還好。我只是不喜歡熱鬧,讓趙瑾陪你去吧。」

他背著手逆著人流一步一步往前走,身後緘默,沒有給他回頭的理由,已經走出很遠了,終於還是站定,回頭,人群熙攘,塵世喧囂,一如既往黯淡無光,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不自覺地沿著來路走回了分別的地方。

當然沒有誰會一直在原地傻等。

天黑了。

柳之瑤和周夫人說說笑笑到了大門口,一抬頭,便見肖衍候在階下。

「母親。」

「我自知如何回去,世子忙於社稷,不必來接。」

「母親,我還沒吃晚飯呢。」

柳之瑤輕輕嘆了口氣,伸了伸手,肖衍三步並兩步近前來扶住,一起上了馬車。

「再忙飯總是要吃的。」

「母親不在,衍兒一個人如何吃得下。」

「哼,世子不是生著我氣呢么?」

「怎敢。」

短暫的沉默,柳之瑤深吸了口氣,慢慢呼出,低聲娓娓道,「衍兒,你還記得最後一次進宮娘娘說了什麼么?她隔著門說權勢如枷鎖,若不是國事纏身,思慮過多,陛下當是能陪她更久。她說生在高門世家,已是困頓,日後別再讓你出仕為官了。你是侯府世子,如今聖恩正濃,你的婚事,莫說由不得你,就是我與你父親能左右的也有限。你與昭和自幼親厚,所以才不覺得這門婚事是迫不得已,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個人不是昭和呢?現在你還有選擇,若等到賜婚的那道聖旨下來,你就真的沒有半分選擇了。」

「衍兒知道,只是於我而言,已經沒有可選的了,在退無可退之前,就請母親成全。」

母子兩人對視良久,柳之瑤無奈搖了搖頭,「唉,或許,確實不該由著你出仕為官,做個閑人我才不管你,但你們這些孩子個個任性,攔也攔不住……」

肖衍輕輕笑了笑,「母親這麼說是知道映書兄長要回永安了么?」

「是啊,你不說,兄長不說,連太傅也不告訴我。好好的京官不做,非要去那麼偏遠的地方,都五年沒回來過了。」

「母親放心,映書兄長任期已滿,回京必定升遷,往後就長留永安了。」

「他如今的品職再升……」柳之瑤並無欣喜之色,秀眉微蹙,反倒憂慮起來,「嫂嫂去得早,兄長忙碌,映書這孩子自小教養在太傅身邊,少年老成,不露心事。那件事情之後,母親受不住打擊溘然長逝,父親告老,兄長辭官,一向無心出仕的他卻揭了科考榜首,身居高位又太過年輕,實在讓人擔心……算了,不說了,回來總歸是好事。」

肖衍乖巧地點頭附和,柳之瑤卻突然換了副八卦的神色,問道,「今日在門口碰到的那位姑娘是誰啊?」

「昭影司七影。」

「不是頭一回見吧?」

肖衍稍稍坐正了些,「她隨趙司丞來赴冠禮,見過一次,怎麼了?」

「冠禮?我好像沒見過她?」

「她不喜熱鬧,早早回去了,沒來得及引見給母親,母親想認識么?」

柳之瑤幽幽看了肖衍一眼,「能讓青緣那孩子不顧身份出言探尋的,我當然想認識一下了。」

「母親,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兩天事情多,我倒忘了,這件事須得你幫忙……」

柳之瑤靜靜聽著肖衍解釋,他多年不見地急切,彷彿少時為做錯的事情尋找理由一般,迫切地希望她相信。

「母親聽明白了么?」

「明白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什麼?」

「沒什麼,傻孩子。」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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