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離別

第五章 離別

離別

春節后,北方又降大雪,天氣似乎更冷了,元宵節過後,村裏的青壯年都開始收拾行裝離鄉外出打工,由於去省城要經過好多大山,而且公路尚未修通,「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無半里平。宜是老禪遙指處,只堪圖畫不堪行。」這是唐代詩人賈島在《題安業縣詩》中描繪的這座山城的地形。每次去省城都要繞着盤山公路,路況很差,逢大雪封山或者雨天滑坡整個交通都被阻塞,此次大雪也延誤了大家外出的行程。

吳家興回家的時間也同樣被耽擱了,過了一周天氣好轉,路況轉好,大家又踏上了返程的路途,只見公路邊,年輕的父母與老人和小孩揮別,小孩子哭着不讓爸媽離開,老人們偷偷的抹淚,這一走又是幾個月。有的又是一年甚至幾年,大家都嚮往著山外城裏燈紅酒綠的生活,離開生他育他的故鄉,希望有一天能逃離這裏,希望去大城市實現自己的夢想,因為那裏承載着大家的夢,然而他們在城裏,干著最苦的活,住着最差的城中村,那個城市何曾接納過他,大家在大城市傷了心受了傷,懷念故鄉的人,故鄉的一草一木,可故鄉留不住他,這就是幾代鄉村人的生活。

吳家興回家前給吳依和父親買了衣服,給吳依買了新書包和文具,回家呆了一個禮拜后就又返程了,臨走的時候還告訴吳依,等明年暑假帶吳依和爺爺去省城呆一段時間,帶他們看看高樓大廈,坐坐火車,帶吳依去公園划船,去遊樂場玩,這可把吳依樂壞了,她一直在腦子裏想像著大城市的樣子,盼望着那天早點到來。

生活又回到了平靜日復一日的簡單生活中,爺爺每日下田勞作,定點給吳依做飯,吳依上學之餘要幫着家裏幹家務,日子雖苦,但也是一種淡淡的幸福。而這一切都被噩耗打敗了。

這年夏天天氣格外的燥熱,但建築工地卻不見停歇,不分晝夜的開工,吳家興跟着這個包工頭有些年份了,一起吃過苦,一起討過債,一起打過架,不過人家已經成了包工頭,而自己還是個出賣勞力的苦工。吳家興這天早上起來感覺自己腦袋很重,有些中暑跡象,工友勸他要不請假休息半天,可他還是硬撐著去上工,因為他不想歇息,他記着給女兒的承諾。拖着沉重的腦袋去了工地,幹了一會活頭愈發的重了,工友繼續勸他不要太拚命,他坐下來喝了幾口水后還是硬撐著繼續,想着出出汗就會好了。或許這是命運在眷顧他,如果他在工友第一次勸說時就不去上工,再或者工友第二次勸說時他能離開,那該有多好。

就在他上工三個小時左右,在附近的吊車突然失控掉落,他和附近的一個工友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吊車的零件砸落。

就這樣,這個一直吃苦努力的農村小伙的生命定格在了29歲,多麼好的青春年華,他才剛剛蓋好了新房,他還要帶父親和女兒來看看大城市,他還夢想着以後能在大城市紮根,他和其他建築工人一起,為多少人構築了家,然而還沒等一切實現,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以這樣殘酷的事實。

然而對於諾大的工地,諾大的建築商,他們的離去帶不了太大的影響,畢竟工地工人都有保險,建築工地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兩具已經變了形的遺體很快被送到了火葬場,建築商和工頭緊急商議處理後事,由工頭通知死者家屬和善後事宜,相關賠償費會有保險公司處理。對於死者家屬來說那時晴天霹靂,成為家庭不可磨滅的傷痕,可對於建築工地來說只是一次事故,工期不能延誤,其他為生活打拚的工人還在繼續幹活,高樓一天天在變高,似乎那些逝去的人早已被忘記。

靜姝家店生意一直不錯,店裏也已經裝了電話,電話也成了村裏大家和在外打工的家人重要的通訊工具,每次在外打工的人往家裏捎信息,都會打電話過來,靜姝的爸媽都會熱心的通知鄉親們或者轉告電話內容,雖然每次通電話都十分簡短,畢竟在大家眼裏電話費是不便宜的,但就為了等電話,有時有的人一等就是大半天,或許這就是手機沒有普及前的好,有了更多的牽掛和等待中的期盼,很多事也因此顯得彌足珍貴。車馬慢、通訊難,一封家書難抵達,一生只夠牽掛一人。

這天是靜姝媽媽接的電話,電話是工頭打的,他收拾家興的遺物時翻到的電話。

「喂,請問是吳家興的鄰居嗎?能不能讓他家裏人接電話」

「你是誰啊?」

「我是家興的工頭,他出了點事,需要告知他家裏人」聽完這句話靜姝媽媽心裏咯噔一聲,顫抖的問道:

「家興出事了?他爸這會應該是下地了,女兒還在學校呢」

「他家裏再沒其他人嗎?」

「沒有了,家興出什麼事了?」

「他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家裏的事,這下可怎麼辦」電話一頭的工頭聽到家興家裏情況,一下子難受起來,這個積極樂觀的小夥子從沒跟他提起過家裏的情況,現在出了這事,讓老人小孩怎麼接受的了,但事已至此,還是得讓他家裏人知道。

沉默一會他繼續說道「家興在工地出事了,人這會已經不在了,我是通知他家人來省城把骨灰帶回去,人今天就火化了」

靜姝媽媽全身都在發抖,這時陳誠剛好回到商店,看到妻子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忙迎上去問怎麼回事

「家興他~他出事了,人今天就要火化了~~你說叔叔和吳依以後咋辦呀」說着開始抽泣

陳誠帶着驚訝接過電話,在電話里和工頭溝通完后一直唉聲長嘆。

掛完電話他告訴妻子:

「你說這咋跟叔叔說,你說他怎麼接受的了」

「你剛跟工頭都說了些什麼啊」

「還能說什麼?問問家興怎麼出的事,現在人怎麼樣了,建築商今天就把人火化了」

「還沒見到家人憑什麼就火化啊?他們有什麼權利」

「整個人都變形了,而且那些商人那個不奸,都怕家屬鬧事,火化了賠了錢一了百了,哎~~你說家興命咋這麼苦,眼看着日子好起來了,吳依也都大了,你說以後咋辦」說着陳誠也哽咽了。

「那咋去跟叔叔說啊,誰能接受的了,可憐吳依沒了娘現在又沒了爹,上天咋這麼無情啊」靜姝媽媽想着吳依又哭了起來。

平息了會情緒,靜姝的爸爸起身去找了吳依的小爺爺,商量著怎麼告訴吳依的爺爺,吳依小爺爺知道消息后也是老淚縱橫,撇過頭擦了擦眼淚嘆到:

「你說我哥命咋這麼苦,我嫂子也去的早,兒媳婦也沒了,可憐我依娃從小跟着爺爺,他又當爹又當媽,現在獨苗家興也沒了,你說讓我哥咋活」說着用顫抖的手摸著旱煙袋,半天也摸不出來。

兩個人商量后決定還是要告訴吳依爺爺,然後自己兒子和吳依的表叔一起去省城把家興的骨灰帶回家,務必要把賠償金要到,也算給吳依和爺爺一點保障。

兩個人商量好后,陳誠去田裏找吳依爺爺。吳依小爺爺則在家等著自己哥哥。陳城到了吳依家的田邊,看着步履蹣跚佝僂著背的老人正在地里鋤草,炎熱的天氣,此時老人整個後背已經全部濕透,看到此,陳誠眼角又濕潤了,他強忍着調整好情緒沖着老人喊:

「叔在鋤草呢?」老人艱難的直起腰,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轉過頭看見陳誠站在身後不遠處喊他

「是城娃啊,這地里草長的太快了,我老了,現在腿腳不利索干農活不如以前,想着趁這幾天天氣好趕緊把這草鋤掉,太陽一曬就死了」

「叔,我找你有點事呢」

「啥事啊?」

「咱回家說行不,找你真有點事」

「是不是啥急事啊,我這還沒鋤完」

「重要的事呢,咱能回家說嗎」

「啥事啊,在這說也一樣啊」

「叔,咱回去說,你看這天熱的,等天涼些你再來」說着陳誠過來攙扶老人

老人只好作罷跟着陳誠回了家,一路上一直問找他什麼事,陳誠一直堅持回家說。

到家后,吳依小爺爺忙迎上去給他遞了杯水,老人接過來大口喝了起來,歇息片刻轉頭問自己的弟弟:

「你咋也來了,陳誠說找我有事,還非要回來說」

陳誠看着吳依爺爺,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吳依小爺爺只好開了口:

「老哥啊,咱們年紀都大了,活了大半輩子了,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要挺得住」

「咋啦,你這今天怪怪的,要說啥就說」老人對自己弟弟一直都沒那麼多耐心

「哥,我說了你可要挺住,沒有啥過不去的」說着吳依爺爺已經開始哽咽

「咋啦?你這是咋了」

「家興娃出事了,今天他工頭打電話來了,城娃接的,人家讓去城裏把娃領回來,娃今天就火化了」

聽完弟弟的話,老人一時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弟弟,半天沒有一點反應,不一會手裏的水杯掉落在地上,他沖着自己的弟弟喊道:

「你說啥?你別胡說,誰還詛咒自己侄子」說完用驚恐的眼神轉向陳誠。

「叔,我叔沒騙你,家興他~~」陳誠低下頭哽咽了起來

老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吳依小爺爺和陳誠一下子扶住渾身癱軟的老人

「哥,你要挺住,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會安排咱林子跟翔娃去處理的,你可要保重身體啊」吳依小爺爺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一旁的陳城忙摟着老人安慰道:「叔你難過就哭幾聲,你要挺住,吳依還那麼小,現在她還要你照顧呢」

說到吳依,一直目光獃滯的老人突然張大嘴撕心裂肺的哭了起來,凄慘的哭聲在家裏久久回蕩,聽的人心懷感傷,但老人卻沒有一滴淚水。

靜姝媽媽眼睛哭的紅紅的,關了商店們向學校走去,平日裏都是吳依放學自己回來,現在搬了新的校舍,回家的路也更方便了。

吳依和靜姝放學跟着隊伍看着靜姝媽媽來接他們,靜姝開心的跑到媽媽跟前撒嬌道:

「媽媽你今天怎麼來接我了」

她溫柔的摸了摸女兒的頭,走過去一邊拉着吳依的手,一邊拉起女兒的手向家裏走去。雖然靜姝媽媽心情很複雜,但她不忍心告訴吳依,她可憐這個孩子,不想讓她再受傷,她轉頭問吳依:

「吳依,今天去阿姨家吃飯怎麼樣?阿姨給你和靜姝做炒麵怎麼樣」

「好呀」吳依轉頭一想又說:「不行啊,爺爺今天去地里幹活了,我還得回去幫忙做飯」

「沒事,今天讓爺爺也在我家吃」

「那我先回去問問爺爺」

「我已經跟你爺爺說過了」

「那好,我好久沒吃炒麵了」

看着吳依天真的笑容,靜姝媽媽心裏一緊,眼淚差點流了下來

靜姝媽媽做好飯,安排靜姝和吳依吃,吳依一定要去喊爺爺一起過來才肯吃,靜姝媽媽只好帶着他們兩個來到吳依家。吳依遠遠的看到爺爺癱坐在凳子上,小爺爺和陳誠叔叔坐在旁邊勸說着什麼。

吳依想着是不是爺爺受傷了,急忙跑過去問爺爺怎麼了。

爺爺緩緩的抬起頭看到孫女,卻說不出話來

「爺爺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吳依着急的問著

「依依,爺爺沒事,哎」小爺爺嘆了一聲扭過頭又抹起了眼淚

陳城把吳依拉到一邊,看着妻子和靜姝也走了過來就耐心的說:

「吳依,爺爺沒事,你跟你阿姨回家去,今天你就住我家,我跟你兩個爺爺要商量事情」

「那爺爺怎麼看着像生病了,阿姨做了飯,我來喊爺爺一起吃」陳誠沉默了下轉過頭輕聲的問道:

「叔,要不先去我家吃飯,等吃完飯我們再一起商量」

吳依拉起爺爺的手說道:「爺爺你是不是病了,阿姨讓我們去他們家吃飯,你那裏不舒服,我去診所給你買葯」

「我沒事,你去吃吧,你今天乖乖在你陳誠叔叔家,爺爺今天有事」

「爺爺我在家陪着你」吳依還是放心不下,但經不住大家的勸說只好跟着靜姝母女一起回了家。

第二天吳依的叔叔和表叔一起去了省城,等見了工頭,工頭帶他們去辦理了相關賠償手續,領了一筆賠償金,他們也不清楚賠償金的標準是多少,也不清楚該如何處理,看着工頭人也不錯,工頭也說家興一直跟着他干,也是自己的好兄弟,所以就聽着他安排。工頭也算仗義,幫着家興申請了賠償金,雖然金額不多,至少不像其他人索討無門,工頭知道家興家裏的情況后,處於同情,也自己掏腰包給了家興1萬元。兩人領了家興的骨灰踏上了返鄉的路。

這幾天吳依的爺爺沒有下地,弟弟一直在他家陪着他,他已經幾個晚上沒有合眼,滿頭的白髮更加雪白,似乎一夜之間又老了許多。想着結髮妻子先他一步離開,他含辛茹苦的看着獨子家興成家,也沒想到兒子的家庭也支離破碎,可憐的小孫女無人垂憐,總想着現在新房子也蓋好了,孫女一天天長大了,等後面兒子再成個家,他也就無所牽掛了,可為何上天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唯一的兒子,他還未滿三十歲,就這樣走了,突然他覺得自己似乎活着也沒有太多的意義,但一想到此,吳依就出現在他的腦海里,是啊,我要是也走了吳依怎麼辦?她就真成了孤兒了。

吳依爸爸骨灰到家的那天,家裏準備了簡單的儀式,那時吳依才知道爸爸去世了,知道的那一刻她一時手足無措,接着就撲到爺爺懷裏大哭起來,爺孫兩個一起痛哭惹的在場的人無不流淚,吳家興葬在妻子旁邊,穿着孝服的吳依才剛剛過了八歲,跪在墳頭的她淚流滿面,誰能想到這個女孩為何如此不幸,爸爸媽媽都長眠在此,從小沒有享受過母愛的她,現在連父愛也沒有了,命運為何讓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去面對如此殘酷的世界。

吳依自知道爸爸去世后,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也很少笑了,以前調皮搗蛋的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靜姝一直陪着她,她知道吳依心裏的苦,她也心疼吳依,每次看着自己爸爸媽媽的時候想着吳依,她非常同情吳依,在學校,有調皮的孩子罵吳依是孤兒,以前的話吳依肯定要反擊,但現在的吳依只會難過的沉默,一向文靜的靜姝則像以前的吳依一樣為她挺身而出,這是她所認知的她能給予好朋友關懷的方式。

吳依爸爸去世后不久,吳依的阿姨想接走吳依,阿姨是吳依媽媽的妹妹,也在城裏工作,家境相對較好,她同情自己的外甥女,於是和吳依的舅舅和外公外婆商量著接走吳依,他們把想法告知了吳依的爺爺,爺爺雖然捨不得,但想着自己年紀已如此,還不知能陪他多久,於是就同意了,並答應來做吳依的思想工作。

當吳依知道后怎麼勸說都不願意離開,她告訴阿姨和舅舅

「從我出生時就是爺爺把我一手帶大,現在爸爸也不在了,我走了爺爺怎麼辦?我已經長大了,是我該孝敬爺爺的時候了,我是不會走的」

說着抱着爺爺大哭

爺爺也難過的哭了,但還是耐心的勸說着:

「依依,你聽爺爺的,你跟着你阿姨走,爺爺老了也照顧不動你了,爺爺會照顧自己,爺爺還盼望着你考大學呢,你阿姨她是有文化的人,你跟着她爺爺就放心了」

「我不走,就算你趕我也不走,爺爺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了」

「你這孩子聽話,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嗎?爺爺不是不要你,爺爺是為你好」

「好了伯父,還是讓依依跟着你吧,你年紀大了也有個照應,依依離開你她肯定也不會覺得幸福,以後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我和我哥都會幫襯依依的」

吳依的阿姨看着外甥女的不舍和倔強,只好打消了接走她的想法。就這樣爺爺成了吳依唯一的依靠,吳依成了爺爺的精神支柱。

沒有爸爸的日子,家裏顯得更冷清了,雖然以前爸爸也很少在家,只有爺孫兩人,但至少家人還在,當家人離去,那時一種永遠失去的痛,誰也無法彌補。小孩子的記憶相對短暫,經過時間的療傷,吳依慢慢的走了出來,畢竟還有爺爺這個最親的人在身邊,但吳依的爺爺做不到,喪子之痛或許是一輩子的,以前和藹可親的老人變得蒼老孤獨了許多。學校舉辦六一節活動,作為班幹部的靜姝和吳依要帶頭表演節目,靜姝選擇了詩朗誦,吳依則選擇了唱歌。而吳依選的歌曲是《世上只有媽媽好》,當歌曲唱到「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時吳依哭了,但她還是堅強的一邊哭一邊唱完了歌曲,老師們和同學們都知道吳依家的情況,大家也紛紛跟着抹眼淚,也就是那次以後,再也沒有人罵她是沒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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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女其姝從人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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