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 刃

第十三章 白 刃

我三步並兩步得穿了後花園正了進屋,不能怠慢。wWw.

卻仍是在大堂的樓梯上,遇上陸一葵。

她端著一隻龍泉青瓷碗裊娜走下樓來,再見是我也完全收了方才的狼狽失措,改回平常的凌厲模,。甚至衣裝髮飾皆已換過了。尤其是衣服,選了件蜜色短襖,下面是同色的羅裙。襖子特意是件高襟的,正好能把頸子蓋住。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有淡淡白檀的味,始終不變。不知為何,這名貴之香聞多了我總覺得鼻腔連帶喉管皆絮膩不已。

這一次,是她先開了口,「師姐,你讓師父好等。」

我只衝她點一點頭就要掠過去,才不過登了兩級。

「師姐,你說師父也是,好好的一對打破了一隻說是另一隻偏就留不得了。一對茶碗而已,也要行個連坐之法。」她站在我之上兩階倚身梯欄,用聲攔我去路,纖縴手指輕撫碗檐,眼光頗耐人尋味。

我知她意有所指,一時不願發作,含著一縷笑意回道:「幾年不見,葵師妹學著含蓄了。師妹本就心較比干,現在陸公館也要你助著打理著實得不易,所以才落得這般清減了吧。瞧那翡翠鐲子,戴在師妹手上竟鬆脫得不成樣子。」我行至她身邊,輕托起她的鑲邊衣袖瞧著,裡面露出的一截光滑卻細極的玉臂,更顯得那寬袖空空蕩蕩。心廣者才得體胖,我嘴角一牽,「衣裳的顏色是好,襯得膚白。只是我記得昔日葵師妹只愛些靛藍霞紅,這些過分素凈的顏色倒是梅最愛的。師妹有心了,嘴上說不認她倒還惦記著她。」說罷,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她的臉色立刻如冰深凍,我但笑不言替她細心捋平袖子上一點褶皺就放著她走了。

我不是不同情她的。陸一葵從前就是個尷尬人,比不得梅溫婉可人,比不得桃爛漫赤誠.技藝壓人也算不得頂尖的,說制器梅早已盡得真傳,還有她大師兄陸一竹也是厲害人物;身法上桃從小苦練,她只空餘了一股狠勁罷了。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一直不甚討陸逸明歡心,何嘗不是日日過得如履薄冰。夾心人做久了總要想方設法出頭,可我萬萬料不到她選走這麼一條不歸路。只是,能只怪她嗎?有人曲意逢迎,也要有人欣然相受才是。那人,不正在前面等著我么。

及到書房,這次門是開著的,進了房還有些清涼的中藥香。只見陸逸明他泰然自若端然肅立背手在窗前不知在眺望什麼。好一派長者風範!

「你來了。」他巋然不動,呼我道。

我依舊抱拳施禮,是自己當初答應師父要如敬她般敬重此人。

「月師侄,三日到了。」他提醒我道,還算客氣「查了三日,你有何見地?」

「恕月兒無能,不得要領。」說一番推脫之辭,還不如爽利些。

誰知他不惱不怒,只緩緩閉上眼,換個題說道:「觀應說過,她底下的弟子連帶我那幾個不爭氣的,就屬月兒最聰慧。」

我愴然接道:「師伯謬讚了。師父不曾當面誇賞過月兒,她只嗔過月兒喜怒皆行於色,太過愛憎分明,成不了大事。」

「是嗎?」他聽了睜了眼看著我,眼神深邃而複雜,「月師侄可知道,觀應看似責你,實在贊你。」

我全然不解。責便是責,我們這行不是無情無心為上么?這是師父的教誨,我卻自問參不透。

「觀應看重你擇你為徒,不是沒有道理的。你與你師父相較,聰敏,矯捷,執倔,絲毫不差。」他踱步至伏案邊,取了一隻白玉子母螭鎮紙置於掌中把玩,「最重要的一點,你跟觀應一樣,都是大情大性的女人。」

大情大性?放在我身上還有些餘地,且不說這個詞,就是執倔用來形容師父都是萬萬不貼的。我跟了師父十餘年再清楚不過。她的神情永遠淡然,看不出晴雨喜悲;行事卻相當詭譎狠斷,捉摸不透。她無事常常焚些檀香,在貴妃榻上盤腿閉目一坐就是一天,像尊塑像,彷彿世間所有情愛糾葛都與她無關。這像是個有性情的女子嗎?

然而,說起對師父的了解,我斷然比不上眼前這位「師兄」吧。他說的,應是年輕時的方觀應。誰不曾年輕過,許是吃了虧碰了壁,方知一縷情似千重鐵,這負累還是不背的好,才大徹大悟得卸了築起銅牆鐵壁護起肉身,防了別人隔了自己,是不是。

我舌尖苦澀,「月兒不敢當。月兒愚鈍,時時忘記自己『鬼士』的身份,總以為天下人管天下事。實則,我只一對拳一顆心,顧此失彼,什麼人也幫不上,什麼事也管不盡。終究愧對師父,愧對師門罷了……」

「你以為『鬼士』是什麼?殺手?屠夫?」他忽得打斷,錚錚質問我。

我內里不禁冷笑,連一個失手的探子都要剖心挖肝,不是屠夫是什麼?但陸逸明多年來高高在上,雖被人譏笑過與女徒廝混,卻始終博得一個胸襟寬容之名,也從未見過他在口舌上刁難過誰。

「師侄蒙昧,還請師伯賜教。」我見狀深福下去。

他又恢復閑雅的氣度,緩聲說道:「鬼士一道數百年歷史,早已有它自己的運行法則。對內嚴苛,對外包容一直是宗旨。我們無事不會煩擾外人,除目標之外也會不錯殺一人。且我們所殺的,哪個不是作姦犯科之人。我們的存在,只為取道平衡之故,其餘世事一概不參與。哪怕連婚嫁也只能依了祖上的規矩,以『鬼』對『鬼』。所以……」我聽到這裡,有點恍惚,是否看錯?他神情里竟帶些蕭索之意。

「觀應她本該是我的妻子。」他一字一頓,句句都帶無限惋惜,「若當年觀應不是固執至此,一心脫道,這正宗一脈不至於後繼無人,而我更是不會落得個膝下荒蕪的下場。」

我大為錯愕。雖我明知他對師父有情,可不想有朝他會親口道出,還是叫人震驚了。但師父也與我一般有過離道之心,我卻是第一次聽說。這怎麼可能,師父諄諄告誡我們守好規矩,彷彿還是昨日之事。

卻說那陸公館無嫡,多少跟我當年一番胡攪阻撓有關。陸逸明不惜壞自己名聲沾染女徒,如此著重子息之事,必然恨煞我了。再加上相片一事我知而不報,無甚作為。新仇舊恨,看來今天脫不得身了。也罷,我已然四面楚歌,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區別,生死由命吧

「鷓鴣。」果然,他收了方才神色,低聲喝道:「你可知罪?」

我知是陸一葵拿了楚岸一事做文章。我自問清白,傲然立著回道:「師侄不知所犯何罪。

「好一個鷓鴣。伶俐,但也別忒伶俐過頭了。」他哼了一聲,步步緊逼過來,目光利極,「私通官差,算不算罪?!竊人錢財,算不算罪?!要不是念在觀應只剩了你這一個徒弟,你以為你還能苟活到今時今日?」

是了,線索樁樁對上我,再加上葵的添油加醋,他怎麼可能不疑我。可我只雲淡風輕說道:「師伯所言的,條條皆是死罪不差。可我一條未犯。私通官差是決計沒有的事,竊人錢財更是無從談起。」

「哦?倒是師伯錯怪你了。」他陡然笑了,擇了張花梨木帶雕靠圈椅坐了。「那麼,怎麼偏尋著你接相片的生意,你到『歡喜地』尋證就有了命案,你赴楚江蹲守一箱的金子就成了鐵條還得了簡方良接應你脫身?師侄,巧合太多便是刻意了。三日下去了,憑師侄也查不出半分頭緒來。不是你監守自盜偷梁換柱,誰能這樣大的本事?」他說罷拾起黃花梨茶几上一隻定窯紫釉茶盞,端起來吹了氣品了口茗,只待我辯解。

「想必師伯最是清楚不過,我這三年是怎麼過得日子。我若對錢財上心,就該承先師衣缽,宛居不至落敗;我若與官差有染,三年前就該任簡方良把三師兄拿了去而不是親自揚一把火焚了他。我們這行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能有一人落到官差手上。更明顯得是……」我鏗鏘說道:「若是我,會擺脫葵桃二位師妹再下手;得了那一箱的金,也斷不會還站在這裡等師伯的訓示。」說罷,又施一禮,我能說的,盡說了。他若再疑,我亦不打算多作半個字解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聽著我有條有理,便放下手中茶,和顏不少,卻仍有疑惑,「月兒既心中無鬼,為何要裝那『撬不得』,是要防著什麼人吶?倒是說來聽聽。」

噢,梨叔真是義僕,來我這裡一趟回來還要事無巨細得稟報。防?左右防不了詭詐人心。我決定將他一軍,假意輕噓道:「月兒本將安生日子過慣了不願再動彈,到底還是掉到是非淖泥中來了。甚至連個普通探子都敢對我舞刀弄槍,傳出去月兒顏面掃地,師伯您說怎能不防?」陸逸明狷介多疑,三年來暗地裡安插了多少人在附近監視我舉動,將我困得似只籠中鳥。早已是一口怨氣在腹,趁這個機會不吐不快。

他聞言並無閃過一瞬尷尬,定力極深,神色如常說道:「原來是為這事,是你葵師妹驕縱魯莽了,那人業已處置。師伯替她賠罪了如何?」

我謙卑道:「月兒不敢。是月兒辦事不利以致斷了線索。」

「也不能完全怪你,要說不利,你兩個師妹才是廢物。葵兒還殺了那截贖的,真是蠢到極致了!」他手掌扣到茶几上,猛得一拍。那茶盞底受了內力相震,發出了清脆一聲,連帶盞托齊齊崩了一道口子。

「師伯息怒。」一邊說她是廢物一邊卻離不得她,真是「愛恨交加」,我這樣想著卻出言勸到。

「罷了,事已至此,也不干你什麼事了。退了身的人了,再出來行走倒叫人笑話我陸逸明掣小輩之肘。也莫怪師伯疑心於你,『位尊身危,財多命殆』,師伯有師伯的顧忌。你且回去吧。」他擺擺手,讓我退下。

「是,明白了。月兒還有個不情之請。」

「說。」

「三年未回宛居,已是大大不孝。」我陳道:「月兒自請出城為亡師之冢除草。」

他聽了訥住了,顯然有所觸動,片刻說道:「你是該回去一趟。城中之事你也不便再插手。去吧,多留些日子也未嘗不可。只不要再與那簡方良來往,守著你師父的話強過你探她百次。」他又閉目養神,一施手,不再言語。

我特意搬出師父,他自然肯放我。眼前之事都亂成一團麻,他也沒心思再派盯梢來,倒省得我避他的人了。

於是諾諾應了,去了。

註:白刃,取明代張同敞《和<浩氣吟>》「白刃臨頭惟一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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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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