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牆 茨

第十二章 牆 茨

雖說下了決定回去一探,也並不急在這時。WenXueMi.CoM最起碼,要先安排好接應,否則我一離城,陸逸明第一個知道。

我將師父的一對步搖揣在懷裡,且停且走地家去。不時胸口叫那方絨布包咯得微微作痛,又是感慨萬千。

師父當年身故,因為再無人繼承,根據遺囑我則成了宛居的主人。可我卻當機立斷選擇離去,不曾帶走宛居里一樣物件,可以說是凈身出戶。

我是真的寧可宛居荒廢了,不想留著,也不敢留著。我怕留下來,最終不免走上開堂收徒的老路,就算我習得師父五六層的功力,難道再多一群鷓鴣游隼枕鶴梅竹葵桃不成?捫心自問,就是因為我們打從一開始就心生不甘,才會惹出著一連串的禍端。心的流離,直直比身的失所叫人更加不堪,又何必再造孽讓更多孤哀走上我們的老路。

且,師父葬在宛居所在的西涼山後山上。我深怕師父英靈日日入夢指著我鼻子責問,「查啊,為何不查,究竟還有誰要置我於死地?」「都殺殺殺,怎就不替我殺光他們?」「你做徒兒的拜師之時就說跟定了我,怎得出爾反爾,竟敢怨懟為師,死後下了陰曹何顏面見我?」我是真的怕,無時無刻不在怕。我雖倖存下來,何嘗不是負了師父一番栽培,有什麼資格占著她的產業。

這樣想著,眼裡不禁得就酸楚發潤了,可我告誡過自己不準再哭。於是仰天收了淚意,及到家畢恭畢敬地存好那步搖,逼自己灌了半瓶紹興花雕也早早睡下了。本意先睡著,晚些再起身去叨擾劉爺商計下後行之事。結果我不勝酒力,勁頭一發作竟昏昏沉沉睡死過去。

第二日,我至正午才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過來。頭痛欲裂,身不知何處之感,還是少不得掙扎著起了。

我扶著牆移到了門口,還未開口,外面就揚起了聲,卻是梨叔。

「月小姐,主請您今日務必去趟公館。」

我口乾舌燥,啞澀回道:「知道了,勞煩梨叔先行一步代稟,我稍後就到。」

外面立即應允,就聽見他下樓腳步了。

我再跌跌撞撞到了浴室,開了龍頭以清水撲面,好容易清醒不少。

一算,是第三日了,難怪來尋了。這來龍去脈雖是摸得差不多了,可是對陸爺是一個字說不得,只能想辦法編排過去。好在他偏要派自己人出來盯梢,他的人都鎩羽而歸,怪不了我幾分。我甩甩頭,用力敲了自己腦袋,真是飲酒誤事!

待梳洗事畢,就匆匆趕到陸公館。

那守門少年倒是沒換,見了我一邊一個勁打躬作揖一邊三步兩步往後退著進去通報了。

我真真無奈。不一會,竟是小桃自前院子里小跑出來迎了我。

她今日著了一身女學生的裝束,頭髮束一了斜麻花,清新可人,俏麗無比。

她見了我,就脆生生叫了聲「月姐姐」,並挽著我的手臂進門。

我自是歡喜的,問她道:「怎麼今日不上課。」

「下午學校里教基礎醫療包紮,多無趣,悶得慌就回來了。」她一副滿不在乎,「再說,師父一早就說要你來啦。自然是小桃也等著姐姐。」

我含笑伸指颳了她小臉,她膚若凝脂,只覺手指觸到的皮膚都是飽滿而生機的。即便

是我在她這個年紀,也是性格使然,從不似她這般天真爛漫。所以我是真心疼愛這個桃妹妹。

一路說說笑笑也就很快穿到了正屋裡,她拉著我上了鋪了紅毯的樓梯。上了二樓,過了會客小廳去到陸爺的書房。

到了書房,那厚厚的飾紋玻璃門是關著的,我卻又嗅到那股白檀香味,這次濃了許多,正在犯疑。小桃卻一邊嬉笑著回頭跟我說道「師父等你好久啦,我帶你進去見他」一邊就急著按下那門把柄。我攔她不及,門「嘩」得一下朝里開了。

她轉過頭剛要進門,屋裡卻傳來一陣男女的調笑聲,她躊躇了一下徹底怔住了。雖則她在我前面擋住了我的視線,但她見到什麼我也猜到了。這個場景,多麼熟悉。只是那年,莽然撞破的人,是我。

我低頭退到門邊想去扯她跟我一起,可她卻彷彿魔障了,響也不響動也不動,是受了極大的驚嚇。突然,裡面響起一隻瓷碗打破在地上的清脆聲音,而陸爺的波斯貓「歡兒」也驚著了從房間里喵叫著跑了出去。那叫聲似醒鍾,終於把她拉回現實。小桃一下就甩開我的手,捂著臉哭著跑了。

我想追上去,一葵亦同時從房間里奔出來想去追她。她見到還有我,卻停下了,一副慌亂無措的樣子。相視之下她滿臉紅暈,大為羞赧。只見她衣襟的三顆扣子全是開的,露出一角藕色繡花肚兜和那雪白細長的頸。頸上有一抹狹長的鮮紅色痕迹,觸目驚心。

我倆都愣愣地站在那裡,一時無言相對,氣氛極為尷尬。窗外的陽光透著窗散了進來,背在她嬌柔年輕的身子上,映照著她的臉龐如一片過早頹敗的落紅,仍是艷麗卻終是窮途。我不願膩在這處境里,只得打破沉默,輕輕對她說句,「還是我去吧。」便撇下她去尋小桃了。我向外跑了幾步,只感到她杵在原地,不能前行不得後退。

我在陸公館里尋了一圈后,在後院一角的鞦韆架子上發現了小桃。她反身伏著抽噎著,盡量得不發出聲來卻全然不能自己,那鞦韆隨她俯仰的幅度也受了力低低得在半空里搖著。我扶定了鞦韆,坐到她邊上,將她扳過來,只見她淚光簌簌,喘得厲害。我實在不忍,一言不發只讓她靠著我。我攏著她的背,一下一下悠著輕拍,想幫她順下氣息。她的頭枕在我肩頸,彷彿感到依靠跟安全,終於發出了撕裂心肺的哭聲,似要把所有的委屈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她眼淚恣意淌過的地方,滿是灼熱跟痛楚。我沒有跟著哭,我的心本已麻木漠然,只是她這樣哭著叫我心裡又開始燒起一團烈焰。呵,師門多麼不幸,盛產孽緣。

良久,她好了些,只是一時收不住聲,接不了氣,卻仍努力斷斷續續對我梗咽道:「誰知道……月姐姐,誰知道。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這樣。為什麼?」她仰起頭,眼睛是紅腫的,像一頭受了傷的小獸,怯怯問我道:「是不是終有一日……我也會……」

我胸中一痛,伸臂抱緊了她,阻了她說下去,下巴擱著她那被風吹得微微發涼的青絲,努力壓抑自己的憤怒與哀戚,溫柔說著:「不會的,不會的。姐姐不會叫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可連我自己的聲音都是這樣顫抖,前所未有的顫抖。其實我什麼也做不了,是不是,這樣沒用。即毀不了那齷齪的私慾,也帶不得她遠走。

許是她哭得累了,最後竟附著我睡著了,那神情儼然還是個孩子。她的手冰涼,我的手倒還是溫熱的,可捂著她半天,她的還是自顧自涼著,不由心酸,用指尖沾了點蓮瓣耳環上的白色粉末吹送入她的鼻息里,想讓她得一陣好眠。此時,身後有個人漸漸靠近。沒有回頭聽那步子也知是梨叔,可我只顧摟著小桃,什麼也不想再管。

「月小姐,主請您去書房。」他候了一會,只得開口。

我默默凝神片刻,看著夢裡仍是皺著眉帶著不解神情的小桃,冷冷道:「梨叔,過來。」這些年來我對他一直恭謹有加,從不曾對他有半點不敬。

他思慮片刻,也就垂著手走到我跟前。

「什麼時候的事。」我音量清明,字字發聵,執著而凝重地望著眼前這位陸公館的大管家,他也是這行老前輩了。多年來不阻不問,不啻於為虎作倀!

「月小姐,這不是老朽該過問的。」他並未被我震懾住半分。

「那你該過問什麼?陸公館今日缺幾顆菜少幾兩米?還是後院埋不完的屍體要你親自處理?好一個管家!虧你還是跟過祖師爺的人!你管得這寸地,還像個家嗎?!」我不能再客氣承讓,為了小桃也不許我再縮瑟半步。如同當年為了梅,我也是這般果毅。

整個陸公館,連帶陸逸明也無人敢這樣訓斥這老人家。他終是並不住氣,抬頭炯然與我對視,直截了當得把話挑明,「月小姐,我老梨管著這個家,幾十年了沒人敢說個不字,就是主也對我服帖個三分。公館里四個兄弟姊妹,哪個不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老梨活著一日就得顧著他們一日死活。但孩子們大了,各有各的打算。他們哪個心氣高了要一飛上了天了,我抓不著也管不了。如今這陸公館不再是我老梨一個人說了算的,三小姐有心思有決斷,他朝主也嫌我老了要遣了我,我鄉下還有塊地。月小姐好分寸,對老朽的裁斷,思量著辦吧。」他音若洪鐘,擲地有聲。

我耐著聽完,再明明白白不過。於是收了怒容,冷靜理智地說道:「梨叔言重了。您是前輩,我是晚輩。本不該跟您聒噪這些。但今日我不為別的,只為四小姐。許您認為,這是陸家家事,但容我提醒您一句……」我明白,這是一次頂重要的交鋒,我能給小桃的保護也走到極致了,我鄭重其事對他道:「家師無嫡,若我當年一力撐了宛居,您今天人前人後還得正經稱呼我聲『月主』。現在只當我將桃兒託付給梨叔,望您保她周全。已經兩例在前,她斷不能再走這條路了。且我們這一脈已經吃過一次虧,再傳出去,十全祖師爺的臉面往哪裡擱,陸爺的臉面又往哪裡擱?您可聽明白了?」

他靜一靜,躬身對我道:「是。月小姐的話老朽聽得真切。自當盡全力。」

我無數次見過他對我打躬施禮,從來都那樣淺。我自己對師輩一直謹守禮制,對底下人的卻絕不刻意。只這次,他的背脊曲得這樣深,我也欣然端坐著受了。

終於能略略放心。我扶了仍熟睡的小桃交到他手裡,果斷起身去見等了許久的陸逸明。

註:牆茨,脫於《詩經·鄘風·牆有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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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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