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7章 夢裏行路千萬里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7章 夢裏行路千萬里

「卿可知喬尚書為何如此?」皇帝突然問道。

「妾身不知!」皇后睜開迷離醉眼看了皇帝一下,微笑搖頭。

皇帝伸出手掌抵在皇后仍然光潔的額頭上,皇后溫順地閉上眼睛。昔日天下第一美人,已經白髮參差。

「誰能還我昔日在危難之時一言決策,還敢拔劍勵士的梨花娘子喲。」皇帝低垂眼帘喃喃自語道。

「昔日妾身只是一位朝不保夕的藩王妃,如今卻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彼一時,此一時。」皇后笑意盈盈道。

「如卿所言倒推,我若只是一位田舍翁,卿就是擔得家庭生計的管家婆了?」皇帝大笑道。

「萬歲若是一位田舍翁,妾身便要挺身而出做那管家婆,連萬歲每日飲幾兩酒都得管細細的那種。」皇后想起一句以前二人間的常說的玩笑,也跟着開懷笑了起來,肆無忌憚。

那時的趙垣說過,市井裏的升斗百姓,來世間一遭,實際是白做了幾十年買賣,為人子為人父,是還債和放貸,最後年老了做不動了,兩手空空坐等兒孫施捨衣食,那叫晚景凄涼。所以要趁做得動的時候,藏點私,不可對兒孫全拋一片心吶。

皇后止住笑,道:「喬尚書在此後幾年裏,註定要身敗名裂,說不得要身死呢。可十年後,朝庭就得為他追個美謚。這老滑頭要為兒孫們向朝庭放貸呢。」

「喬尚書這也是為自已還幾十年在官場上欠下朝庭的債呢。」皇帝補充道。

「喬尚書給朝庭及咱老趙家的後來人出了一道難題,咱要好好答題,莫要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皇帝想了想,牽起皇后的手,有點低聲下氣道,「卿抽空回娘家一趟,暗中安排人把喬尚書的瞧著能夠成材子孫轉移到隱蔽的地方,好好照顧。大梁城裏的人,我一個也不相信。關頭上,還是夫妻同心,好比市井百姓開片小麵館……」

「肉麻……」皇后白了皇帝一眼,怪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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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大梁西南千里之外的武當山天柱峰,鬚髮如雪的瘋老道盤腿坐在山巔外的雲濤之上,天罡吹拂,衣發飄搖,道骨仙風。

老道仰頸灌了一大口酒,卻不是咽下肚子,反而全部吐向翻卷的雲霧中,如下了一場細雨,日光一照,一道五彩琉璃色的長虹往東北飛去。

老道人伸手扯過一團雲霧置在身邊,一側身子卧下,立起一隻手臂支著腦袋,如高卧榻上,眯着眼,陶然自樂。

老道忽然坐正身子,睜目大怒道:「姓游的鼠輩,安敢如此!」

雲海遠處,一顆腦袋從雲朵里鑽出來,然後甩開雙手划動,像在江河裏鳧水,遊動極快,眨眼就來到老道身前。

「爺爺叫我?」來人嘻皮笑臉問老道。來人披頭散髮,卻在頭頂上安了一個魚尾道冠,渾身上下一股怪異的意味。

好傢夥,一張嘴連人帶已一罵罵倆,還不帶髒字。不僅自認是鼠輩,還把對方也拉來做了鼠輩的祖宗。

怪人在瘋道人身邊一屁股坐下,與瘋道人並排一起,雙手支著下巴面向東北。

瘋道人見怪不怪,卻屈指彈在怪人的道冠上,響聲如黃鐘大呂,道冠震顫不止。

「攻城陷陣是過關,走過千山萬水是過關,看遍人間離合也是過關,最難過是心關,但終究要過這一關,我只是把自已的心境借給他用一用而已,至於下這麼重的手嗎?」怪人滿臉幽怨道。

瘋道人再次屈起中指。

「好了好了,今日就過山關水關,留着人關余著罷。」怪人雙手扶著頭上道冠,嘴裏慌忙求饒。

瘋道人不再言語,看着東方大白日將出處。

楊六郎站在東海一葉扁舟上,天無日月,陰雲低垂。海面上浪大如山峰,一山接一山,無處可躲,四周皆是破碎的舟楫殘骸,沒有一絲生氣。

楊六郎身無寸縷,手中無篙槳可恃,腳下破敗的扁舟隨浪起伏顛簸,吱呀作響,眼看就要散架。

「上來就下這麼狠的手啊?用得着嗎?」瘋道人頗為不滿。

「因材施教,因材施教嘛!」怪人笑嘻嘻道。

一口浪頭高高躍起,迎面壓頂而來,宛如沙場上敵手的狼牙棒向頭頂砸下來。楊六郎舉臂握拳如擂天上鼓,從小舟衝天而起,迎著浪頭一去千尺,劈開浪頭,見到了天上灑下絲絲縷縷的陽光如金線,然後墮入海中,小舟已被浪頭撞成幾塊木板飄浮在水面上。

雲開日出,海面平靜如鏡。

烈日當空曝晒,海面水波不興,一片枯寂沉靜。沒有帆桅,沒有聲響,沒有魚鱉,也沒有淡水。天海間只一個活人,露著一顆腦袋在水面上,一隻手死死抓住木板,眼神空洞,嘴唇乾裂,面如死灰。

日落月升,一日又一日。

「幾日了?」瘋道人從遠處收回的目光,落在怪人手中托著的一團快速變幻的煙雲上。煙雲變幻出的景象正是楊六郎在海里忍受饑渴寂寞的樣子。

「七日。」怪人感嘆道,「海里雖然全是水,可在海里渴死的人,一點也不比在瀚海戈壁里的少。」

怪人講完話,張口一吸,把整團變幻的煙雲吸入腹中,又伸手從懷裏掏出另一團煙雲。

楊六郎實在是支撐不住了,原來萬籟俱寂的耳邊,卻忽然傳來了輕輕的風吹木葉聲音,平靜的海面也輕輕湧起波浪,像拍著襁褓中的嬰兒。楊六郎從未感受到如些輕鬆愜意,手一松,緩緩沉入海中。

天地反轉。

楊六郎站在一處山頂上,遠眺南方莽莽眾山,天上一輪明月亮晃晃。

「這是十萬大山。」怪人對瘋道人擠眉弄眼,「我當年就差點走不出來。」

怪人一臉回味陶醉。

楊六郎已經走過千山萬水,從春到秋,從冬到夏,一根行山杖從青翠變成枯黃,從七尺磨短到不足五尺。

形銷骨立的楊六郎拄著行山杖,疲憊抬頭看着近身伸手可及的明月和遙遠的山影。

越過風雨瀟瀟雞鳴膠膠的蠻越山寨,跨過雲霧迷茫不見天日的峽谷,枕過田野里的孤墳酣睡,聽過苗女頸上鈴鐺響丁冬,山歌悠長沁心入脾如飲甘霖,還登高望遠看過大地上聳立的座座青嶂如盤中青螺。

依然走不到山山水水邊緣。

曾經有位白衣僧人,手提燈籠,與楊六郎結伴而行,一路筆直向西三天三夜,遇山登山,逢水涉水,碰到大樹就從樹身中一穿而過,絲毫不改去向。只是一夜大雨,淋滅了手中燈籠,僧人便怔怔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任憑楊六郎如何牽拽都無動於衷,最後分道揚鑣。

曾經有位讀書人,牽着一匹瘦馬,與楊六郎一起跋山。這山看見那山高,一山還比一山高,最後在一座高崗的半山腰上,立志攀高峰的年輕人身心憔悴,無邊舉步,撫著身邊的瘦馬,痛哭流涕,飲盡葫蘆中的酒,掩面縱身跳下山崖。

曾經遇到一位中年樵夫,腰別一把斧子,肩上荷根扁擔,上山砍柴挑到山下小圩鎮去換一日餬口的米面。中年樵夫走過昨日砍柴的地方,一塊青石板上畫着縱橫十九道,上有參差零亂黑白兩石子,不知何人擺下殘棋。樵夫好奇停下來仔細觀看,心神全部浸入棋局裏,絲毫不為身外風雨霜雪寒署輪替所動。在楊六郎歇腳喝水的一炷香功夫,樵夫鬚髮轉白,斧柄朽爛。

曾經遇過一個天真樂觀,無憂無慮的孤寡老頭,每日在溪邊采竹筍、摸魚兒,有鳥飛來時學鳥叫,回家時唱歌謠。忽然挖筍的鋤柄斷了,老頭子當下無法采筍,便勃然大怒,放了一把火,把整個竹林燒個精光。

頂着風雪翻過山頭就再也走不動的楊六郎,看見另一邊的山下,居然是稻田金黃,一派秋收氣象。田野邊有一間茅草屋,一位孤苦零丁的老嫗坐在門口用竹篾紡織雞籠。

楊六郎向老嫗討碗水喝了之後,席地而坐,靜靜地看老嫗織籠。白頭老嫗一臉慈祥寧靜,絮絮叨叨與遠方來客拉家常。

「公子貴人面相,沒見過鄉野農家養豬雞狗鴨吧?」老嫗一邊低頭織籠一邊和楊六郎拉家常。

「沒有。」楊六郎搔搔後腦勺,憨笑回答。是沒養過,但偷偷出城去鄉村裏禍害不少。

「都說籠中鳥不自在,但不管大雞小雞,卻天生總要找個雞籠宿的。」老嫗無話找話,「知道怎麼讓雞自覺夜宿新雞籠嗎?把雞硬關在新籠中住了一宿,在裏面拉了一泡屎之後,此後日暮時分,便自動回籠中宿。再以後,你就是拿棍趕,這雞每到日暮也非要回籠宿。」

疲憊之極的楊六郎把行山杖橫在膝上,低頭枕膝而眠,沒有聽見老嫗講話。老嫗手中剛織好的雞籠兜頭而落,驀然變大,把楊六郎罩在其中。

身處囚籠的楊六郎睜眼瞥了一下,又閉目而睡。雞籠外斗轉星移,山花開謝,稻田青了又黃,楊六郎安坐籠內,閉目而寐,不知今夕何夕,也不想知今夕何夕。

怪人嘆了一口氣,張口把手上的煙團吞下肚,打個飽膈,然後被白髮瘋道人一腳踢在屁股上,一個倒栽蔥從雲摔了下去。

一聲慘叫之後,遙遙傳來怪人的笑聲:「爺爺的事沒完,還有一關。」

雞籠中的楊六郎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裏過了一年又一年,自已從嬰孩長成青年,娶了朝思暮想的楊珍珠,洞房花燭美人如玉,然後懷胎生子,養兒育女,給老人送終,轉眼自已也鬚髮雪白,老態龍鍾,忽然一日,有舊時朋友親人相邀請,御風飛過千山萬水,仰望滿天星辰,俯瞰山嶽河川,正在雲漢里作無情游。

瘋道人摘下腰間的葫蘆抬到耳邊晃了晃,聽到還有半壺酒響,裂嘴一笑,仰頸灌了一大口酒,然後往東北噴去。

「酒是天下好東西哪!土生木釀水中火,五行佔了四行,便宜了你小子。」老道喃喃自語道,「五臟法五行,一口回魂酒,正好補回你四行。」

老道講完,立即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枯竹行山杖朽爛掉在地上,發出輕微一聲響動,同時,天上傳來一聲震動八方的雷響,傳入楊六郎耳中震耳發聵。

睡眼朦朧的楊六郎舉起手伸了一個懶腰,雞籠消散得無影無蹤。

稻田裏一片蛙聲,月明天心。

楊六郎第二次死去活來。

是被一陣兜頭落下的傾盆大雨淋醒,夢境依稀。

伸手一摸,一頭粘膩的水漬,正在驚異間,撐起腦袋一看,四周寂靜漆黑,腳邊點了一盞長明燈。

雖然已經死過一次,但楊六郎還是忍不住罵娘一聲。

楊六郎起身走出門外一看,天高雲淡,月朗星稀,哪來的雨水?攔截黃出塵之地只在三百步之外,斷去的半截槍桿仍插在原處。

張慶之倚在門口外的牆根睡著了,臉龐消瘦,一臉倦容,呼吸沉沉。

楊六郎倚著門口外的另一側牆根坐下,與張慶之一左一右,像兩尊守門的石獅。

抬眼往上一望,門楣上掛着一塊殘舊匾額,模糊四個大字,度德檢正。原來這間地處偏僻的小破廟竟然是蔡謨祠。

東晉蔡謨字道明,豫地考縣人,南渡后平叛有功,力主抗北,與諸葛恢、荀闓並稱「中興三明」。

楊六郎斂神靜坐,給這位抗擊北蠻子的名將做一次守門的親衛,也該是件長臉的幸事。

旭日東升,照得小破廟更加古意幽幽。

張慶之醒來,在抬手搓眼的指縫間,模糊看見身旁坐着一個高大人影,嚇了一大跳,從地上一蹦而起。待認真看清了楊六郎的樣子,竟一把把楊六郎的腦袋摟進懷裏,鬼哭狼嚎地號哭起來。

楊六郎無奈,手腳並用,好不容易才把張慶之從身上摘下來。幸好沒叫呂公子和薛延春芽看見,要不還真坐實了龍陽之癖的惡名。

楊六郎為清絕樓擋了黃出塵一劍,死在大梁城南薰門外十里。

殺人無算的老鷹和岐黃高手青蛇都傷心地認定楊大象死透了,死因是黃出塵的劍氣入體,在體內如錐如刃,絞碎了五臟六腑而死,死前遭受了非人的疼痛。衣裳上的那麼多的小口子,就是劍氣由內向外迸發割裂的結果。

只有見識過楊大象真面目的張慶之不死心,把楊大象屍骸背進就近的小廟裏,獨自守靈,七日來不間斷頌經招魂,希翼奇迹發生。

張慶之把手縮回鼻子下嗅了嗅,疑惑問道:「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嗎?」

楊六郎一臉懵懂:「沒有呢,我以為你用水潑醒我的。」

張慶之伸手到楊大象頭上捋了一把,然後遞到他的鼻子下。

楊六郎一臉尷尬道:「我鼻子壞了,嗅不到香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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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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