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8章 清風在手(上)

卷一 活死人報仇 第108章 清風在手(上)

楊六郎莫名其妙被灑了一頭一臉的醇香酒水。小小蔡謨祠只有一個門口,張慶之就守在門外,確信無人進出這個小破廟。因此倍感驚異,本想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但一轉念,欲言又止。

「十日了?」楊六郎皺了皺眉頭,有些疑惑。

張慶之點點頭。

楊六郎起身,徑直走向那桿斷槍,伸手用力一拔,輕而易舉就把斷槍拔起,提在手中,轉身向大梁城南熏門走去。

張慶之趕忙大步跟上。一臉諂媚道:「昔日有仙人,把手中拐杖插在南方的一處貧瘠地上,拐杖萌芽抽枝、開花結果,最後長成一片桃林,地名後來改為仙桃。還有邊關名將被困石山上,全軍饑渴難耐,悲憤的將軍把手中鐵槍往山石上一鑿,一股清泉隨槍噴涌而出,後人把山名定為鐵泉關。我正在想,回去籌錢在楊兄弟插地上的鐵槍蓋個亭子,把渡口改名鐵槍渡或止黃渡呢。」

楊六郎沒有理會張慶之的馬屁高帽,雙腿邁得更快,一百步后快如奔馬。一天一夜不沾米面腹中空空的張慶之咬緊牙關,遙遙跟在後面。

楊六郎很着急,因為來阻擋黃出塵前,梁大先生悄悄地跟楊六郎交代了後事。如果楊六郎僥倖未死在黃出塵的劍下,七日之內,清絕樓沒有派人出來找張、楊二人,那麼清絕樓大概是死絕了,張、楊二人就該洗手引退,另覓出路。梁大先生給二人安排的後路在舊鄭門外一處窄巷裏。

楊六郎沒有趕去舊鄭門外的那處窄巷,而是徑直趕向東水門胭脂巷的清絕樓。

這是楊六郎一個習慣。

在西北沙場上,身邊的兄弟袍澤,總是不停的換著,一撥又一撥,從陌生變成生死相依,最後都死了。所以楊六郎時常害怕,害怕那些熟悉的音容笑貎只能在夢中出現,每每聽聞同袍陷於險地,楊六郎總要第一個捨命相救。

不知不覺,原本已成孤狼的楊六郎,已經把清絕樓里的殺手同僚視同沙場袍澤。不假思索的捨命趕赴救援,在西北如此,在大梁城裏的清絕樓也是如此。

清絕樓樓檐下掛着的五彩燈籠依然鮮艷熱鬧,只是門上貼著官府的封條,已經人去樓空。

出乎意料的是,官府封條下面,還貼著另外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清絕樓眾人被困清風巷」。

清風巷是大頌各州府會館聚集扎堆的地方,每逢三年一考的京城會試,各地士子云集大梁城,大多托宿在本州府會館里。大梁城和洛陽城裏的膏粱子弟譏刺這些窮光蛋書生,背地裏給這條名叫梧桐巷的巷子起了一個更加雅緻的名字,叫清風巷,窮得只剩兩袖清風的意思。

清風巷子與胭脂巷只隔了流水、甜井、象古三條街巷,在偌大一個大梁城裏,算不得遠。

楊六郎很快就趕到,就幾個呼吸間直接從胭脂巷向著清風巷筆直地衝撞而來,一路穿牆拆屋。

動靜消散許久后,三條巷四十多戶房屋和花園水榭被毀的人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四處搜尋肇事者。

氣喘吁吁的張慶之趕到清絕樓時,看着筆直一線的牆垣缺口潰洞,呆立許久說不出話來。既然楊大個子已經趕去清風巷,張慶之就沒有必要再多此一舉趕去做累贅了,何況幾十戶人家修葺房屋花園的銀子,也是一大筆吃了不兜著走的明白賬,萬一被幾十戶不肯吃半個銅板虧的苦主們逮個正著賴上了,就算自已那位擅長撒潑打滾的老爹也要被扒下幾層皮。

半條清風巷被夷為平地,中央孤獨地聳立着一棟十分顯眼的小樓。

楊六郎進入小樓之前,被三個人排成品字形結陣阻攔截殺,正面一位是槐梧大漢,身披重甲,頭戴銅盔,雙手持一面又厚又重的大盾,攔住楊六郎的去路,左邊黑衣人使一桿花槍,右邊卻是一位天嫵媚艷冶的狐媚子,使鴛鴦雙刀。

奔跑中的楊六郎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藉著衝勁,提起右臂一拳猛砸,拳頭洞穿了槐梧大漢的鐵盾,擊碎了重甲護心鏡,大漢撒手後退十餘步,堪堪站定,身上甲胄衣衫才被一股拳罡炸開,四處飛濺,漢子就赤條條地倒下。

黑衣人確實使得一手好槍法,一桿花槍耍得像一條陰險老辣的毒蛇,招招落在楊六郎身上。楊六郎一拳擊退正面的甲胄大漢后,也不管身上中槍多少,左手握著的半截槍桿橫揮而去,正好攔腰掃在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被拍飛到五十步之外,重重摔在地上。

狐媚子雙刀在楊六郎背脊上斬了數刀,卻感覺不到刀鋒入肉的阻滯,也不見流血。狐媚子正在詫異,稍一分神,後退的腳步慢了半分,被楊六郎轉過身來,右臂一探,就捏著脖頸整個人提了起來。狐媚子先是瘋狂舞起雙刀斬在楊六郎的右臂上,卻未見任何效果,繼而換了一副楚楚可憐的面孔。

楊六郎沖着狐媚子撇嘴一笑,等到狐媚子眼神里升起希望,手上一用勁,生生拗斷了她的白凈的脖子。

身後箭石如雨,楊六郎從容走入小樓。

小樓里的人沒有一個人是完整的。梁大先生胸口中了一劍,衣服的血污已經變成紫黑色,此時怔怔無言斜倚在一張羅漢榻上,臉色蒼白,垂頭喪氣,早已沒有先前的躊躇滿志和風流瀟灑的氣態。

紫絹綣縮在梁大先生身邊,閉着眼,一動不動。紫絹傷在腿上和臉上,兩邊臉頰各被劃了兩刀,雖然已經撒上了青蛇的藥粉,但仍然皮翻肉卷,觸目驚心。

青蛇斷了一隻手,整個人雖然還清醒著,但神色萎靡不振,手臂上纏着的紗布血跡斑斑。

老鷹一臉慘白,是失血過多所致。老鷹本是一張黑臉,深目勾鼻,顯得無比陰鷙,但此時更加深陷的眼眶和灰敗的嘴唇,與死人之別就差一口氣而已。

待人熱情活潑的豹子死了,安靜地躺在靠門的牆邊。楊六郎揭開豹子身上的被子,看到他胸膛和腹部竟然有數十道創口,整個胸腹被捅得稀爛。

山狗也死了。山狗曾在魯豫兩地交界處的那場截殺,為梁大先生守門,發了一個毒誓,想進屋就要從我山狗的屍體上跨過去。不想這次一語成讖,死在這棟小樓的門外,屍體被同伴們冒着箭矢拖進屋內的。

還有幾個楊六郎不認識的缺胳膊少腿活人和幾具不再吭聲的屍體。

活人里有一位是在山東護著王臨川北上的影子,有從蜀中撤出來的猴子和杜鵑,有江南來的泥鰍,還有一位是泉州海邊來的老鯊。

清醒著的青蛇看着高大個子的楊六郎進門,一下子堵住了門外的陽光,頓時警覺起來,手中的紙包準備砸過去,幸好馬上就認出了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的人影。

青蛇像個落水之人劫後餘生被救上岸,躺倒在地,咧著嘴慶幸得喘氣。

「楊兄弟,這次能活下來,我就把哪個貓兒不偷腥的配方傳給你,我還要傳你廣嗣秘訣!」青蛇一臉邪笑道。

梁大先生是第二個驚起回過神的人,看到楊六郎緩緩走過來,渙散的眼神終於泛起了漣漪和色彩。

「楊兄弟你怎麼來了?」梁大先生艱難地撐起身子,輕聲地問道,似乎還帶着一些埋怨。

「家裏有個看見天上月圓圓就想伸手摘的敗家娘們,還有幾張嗷嗷待哺的嘴巴,我不得不來啊。還聽說清絕樓新買的女娃子都不錯,新調教的清倌人更是落花人獨立的不媚不俗,小爺我心裏痒痒啊。」楊六郎看到滿屋子的死氣沉沉,只好硬著頭皮學着胭脂巷裏二等紈絝的口氣,與梁大先生開起玩笑來。

在最艱難的時候,笑一笑,好運氣也許就來了。

所以梁大先生也用力地開心大笑起來:「楊兄弟來的正是時候。清絕樓的女人帶着清絕樓的銀子都走了。不過,我們能從這裏走出去,把她們找回來,不僅女人回來了,銀子也回來了,那時楊兄弟要女人有女人,要銀子有銀子。」

紫絹被梁大先生的笑聲驚醒,抬頭看了一眼楊六郎,眼裏閃著幾分驚喜,然後又升起了重重憂心。

「楊兄弟不該回來啊……」紫絹雖然笑着,話語卻沒有一絲輕鬆。

「我回來看看紫絹姐,看看大家,看看有啥能幫得上忙的。」楊六郎依然一副不正經的嘴臉,「再說了,清絕樓有那麼多漂亮可人的小姐姐,就此流落出去,想想就讓人心是不是滋味。」

想不到不苟言笑的楊大個子也會如此油腔滑調,紫絹忍不住撲嗤一笑,牽動臉上的傷口,疼得吸了一口氣,剛抬起手想去摸一下,又放下手來。

楊六郎故意轉移視線去看梁大先生的傷勢。

「是清絕樓里一個吃裏扒外的婊子,趁著混亂偷襲了我。」紫娟咬牙切齒,卻忽然又自嘲道,「人家卻早就是半閑堂埋在咱們身邊的棋子。」

楊六郎心中一動,問道:「可是個使鴛鴦雙刀的艷冶狐媚子?」

「是!」紫娟十分驚奇。

「剛才她已經死在我手上了。」楊六郎嘆息道。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紫絹止不住激動,口中語無倫次。

……

大家都驚醒了,雖然梁大先生和楊六郎竭力營造一點輕鬆活潑的氛圍,但屋裏的始終沉悶壓抑,在那些過分造作的笑聲里,氣氛顯得更加絕望。

「這十日裏,大傢伙是怎麼過來的?」楊六郎終是忍不住問出口。

梁大先生苦笑道:「我們把清絕樓與半閑堂的決鬥想簡單了。楊兄弟成功攔截了黃出塵后,我們就發動了對半閑堂的襲擊,本想痛痛快快拼殺一番,死也死得其所。不料卻落入了人家的圈套,窩窩囊囊的,被人家圍三闕一,逐漸一路逼退到這處清絕樓起家老巢里。丟人丟大發了!」

「圍三闕一?」楊六郎訝異問道。一直來清絕樓掌握的消息,半閑堂的戰力雖然勝出清絕樓一籌,但也不可能達到十則圍之的優勢。

「這事怨我太實誠了,以為對方也會以半閑堂本部人手和咱們決鬥,不料想謝千眼花了大價錢,早就攏起一大群江湖豪傑,咱們一點都沒警覺。」梁大先生已經不再為失算懊惱,語氣出奇冷淡。

「不算壞規矩嗎?」楊六郎想起之前梁大先生講過半閑堂和清絕樓決戰的規矩。

「還真不算壞了規矩,沒有廟堂里的力量摻和進來。來自江湖的幾百號英雄豪傑們,看在銀子的份上,開戰前夕一股腦加入了半閑堂。」梁大先生感嘆道,「謝千眼的智計,遠在我之上。梁某輸得不冤,心服口服吧。」

「說到底了,還是咱們清絕樓窮,銀子比不上人家!」青蛇憋不住話,「梁大先生在發動襲擊前,把清絕樓的姑娘都遣散了。剩下那麼點銀子,也都撒給了姑娘們,要不,咱們拚死也能用銀子砸下他們幾個人。」

「為什麼把咱們逼到這裏來圍而不殺?」楊六郎已經想到了一種可能,再次發問。

楊六郎清楚記得,出發去攔截黃出塵之前,與梁大先生、張慶之和老鷹做了最後一次推演,那時清絕樓的可用戰力共有一百二十三人,現在小樓里活人死人,都是清絕樓的核心,梁大先生、老鷹、青蛇、紫絹、影子、猴子、杜鵑、老鯊、泥鰍,九個活人,豹子、山狗還有幾位暫時不知名的遺體,七個死人。

「除了叛逃的那位狐媚子,一百零六位兄弟死在分頭突圍和撤退的路上。戰況之慘烈,在江湖中絕無僅有,可以與當年的巷戰相提並論了。」梁大先生面無表情,「可奇怪的是,咱們被趕到這裏已經七日了,半閑堂也看清楚清絕樓人人負傷,已經沒有一戰之力,卻居然沒有趁機攻襲咱們,反而重重圍困之後,就沒有動作了。」

「剛開始,咱們感覺很奇怪,後來想通了。」

「圍點打援!」楊六郎沉重地長吁一口氣。

梁大先生和老鷹同時點點頭。

圍着清絕樓岌岌可危的眾人,一定會有許多人坐卧不安要來救援,許多暗處的人和事,就會浮現出來,正好被半閑堂一網打盡。

「半閑堂已經壞了規矩!」楊六郎沉默了一陣,黯然道,「咱們還是太實誠了。」

開戰前掩藏實力示弱設套,開戰後以優勢戰力圍三闕一,精確設計把控敵方的撤退線路,追擊時精確消耗蠶食敵方戰力,圍點打援時清理外圍對敵方的有利地形,然後圍而不攻,一點一點消耗對手的精氣神,以達到不戰而屈人的成效……,更重要的是,圍困清絕樓居然是項莊舞劍,人家壓根不在乎清絕樓死活,在乎的是打擊清絕樓背後的勢力。

這麼精緻的謀划,算無遺策,單是設套、圍三闕一、追擊、清理外圍、不戰而屈人……這一層枱面上的刀槍之爭,放在西北的邊關,也是兵家老手的力作,再加上圍而不攻劍指幕後,不是在廟堂里沾染一身膻腥的老鬼,做不出這般陰險毒辣的手筆。

「這樣的謀算,不是江湖莽漢做得出的。縱使謝千眼多智近妖,他所處的位置,也不可能有如此深遠的眼光謀划此事,所以,半閑堂一定有懂兵事,擅謀略的人下場操刀了,甚至可能是好幾個人共同策劃。」楊六郎與眾人簡要復盤分析了這一戰要點,說出了心中的判斷。

屋裏一陣沉默。

「梁某已經老了,小張呢,還是年輕了一點。」梁大先生側了側身,換個姿勢,輕聲嘆道。

「我只是事後諸葛亮,梁大先生不必過謙,小張心思敏捷了也遠在我之上。」楊六郎小聲安慰,「何況天無絕人之路,眼下半閑堂還沒打算動手,怎麼也會拖五七天,幾天時間已經足夠發生一些意外的事情了。」

「若在北方邊境,五天時間,足夠逃出千餘里之外了。」楊六郎笑着補充道,「清風巷好地方,清風來無蹤去無影,怎麼能被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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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將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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