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市列珠璣雨流芳

3. 市列珠璣雨流芳

秦福來裕王府,留下了一道密旨,召王妃翁氏的二妹翁嫣兒入宮待選。雖然是密旨,但消息還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府邸。翁氏接到旨意一夜之間就病倒了,有人說,她是因為心疼妹妹不願意送入宮中。也有人說,讓翁家女子入宮其實是對翁家的一種安慰,給裕王娶正妃的事應該很快就有安排了,所以終於讓翁氏心力交瘁。

「二妹,你真的願意入宮么?」夜色深沉,翁氏躺在病榻上,望著妹妹嬌嫩的臉龐,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願意去。」嫣兒用力點點頭,一隻手握緊了姐姐瘦若枯槁的手臂,另一隻手伸去拿葯碗,「姐姐快把葯吃了,好好保重身子。」

翁氏推開藥碗,哭道,「我如何吃得下。那可是個見不得人的所在,你千萬要小心。姐姐如今朝不保夕,以後也不能常去看你了。」

「說的什麼話,傳出去成何體統。」床榻邊的裕王一臉不滿的斥責翁氏,卻也帶了幾分憂心說道,「嫣兒要是真不願去的話,我去找張淑妃說好了。到底翁家加上裕王府,這份人情不會不給。」

「王爺和姐姐不用為難。」嫣兒眼中閃過一絲果敢,「嫣兒是自願入宮的。」

「嫣兒,你瘋了么。」翁氏睜大了眼,更顯得這些日子來雙頰消瘦,「後宮之中人能吃人,誰不是出挑的精明算計。你自幼就受一家愛護,那種苦怎麼能去得。」

嫣兒將翁氏的手用力握了握,說道,「嫣兒這次入宮,只有一個要求。還請姐姐和王爺成全。」

「嫣兒既然自己有主意了,」裕王嘆了口氣,說道,「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吧,王府上下傾其所有,無論什麼都會儘力為你辦到。」

「嫣兒不要讓府里什麼為難的東西,只要帶一個丫頭入宮就好。」嫣兒全然不管翁氏吃驚的臉色,鎮定的盯著裕王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續道,「我看下院那個叫鳳花的丫頭倒也聰明伶俐,請賞給嫣兒吧。帶入宮去總有個貼心的人使喚。」

「你……」裕王的臉色鐵青。

嫣兒微微冷笑,「嫣兒為了裕王府和翁家,刀山火海都去得。在府里討一個丫鬟伺候,姐姐姐夫反而捨不得了么?」翁氏看著妹妹堅毅的身影,知道她全然都是為了自己,忍不住心中傷痛,淚水滾滾而下。

「好,我答應你。」裕王面無表情道,冷冷的瞥了她們姐妹一眼,轉身離去。

見裕王走遠,嫣兒重新坐回姐姐窗邊,輕輕拿起早已放涼的葯碗,一邊緩緩喂著姐姐,一邊說道,「姐姐哭什麼,嫣兒這次入宮是喜事……朝堂之上,父親再厲害,終不過是皇上的臣子,榮華富貴都是掌間翻覆之事。只有宮中有翁家的一席之地,才能保住翁氏一門平安。父親和姐姐,都守護了翁家和嫣兒太多。我家中無兄弟,只有姊妹三人,小妹年紀還幼,這次嫣兒入宮,會儘力贏得皇上寵愛,也要守護父親周全,守護姐姐不受欺負。」翁氏聞言早已泣不成聲,說道,「姐姐不求什麼正妃的位置,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入那火坑。」

「姐姐說什麼傻話,」嫣兒含淚笑道,「嫣兒怎麼會不懂姐姐的心事,姐姐就是太在乎王爺了,才會折騰到這個境地。嫣兒知道那鳳花是姐姐的肉中刺,這次嫣兒替你拔去她。嫣兒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王爺到底心裡有過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不是一天兩天可以消解的。以後沒有鳳花,些許還會有些別的什麼人……嫣兒勸姐姐一句,以後凡事多為自己考慮些,莫被對王爺的情愛沖昏了頭。」

「無情最是帝王家,」翁氏回想起和裕王之間的恩怨糾葛,淚水早已潸然而下,「只希望小妹未來不會像你我二人這般犧牲,平平安安的嫁戶好人家。」

嫣兒直到服侍著姐姐沉沉睡下,方才離開逸蘭軒。出門之時,卻見熟悉的青衫人正站在眼前。「你真的是自己願意去么?」

「先生,」嫣兒站在月影中,看著眼前的青衫男子,聲音中有幾分苦澀,「我記得自己發過的誓言。」

「我答應過你,要幫助你完成你的理想。這條路,已經為你鋪下了。以後的事,恐怕我也不能左右太多。」

「嫣兒感謝先生的恩德,」嫣兒澀然道,「這條路該怎麼走,嫣兒心中自有主意。」

「可是,你要求帶走的那個女子呢?」那清雅深沉的眸中似乎多了几絲傷痛,「也是為了你的理想?」

「……我只是為了守護我的姐姐。」

「嫣兒,你有太多野心,不要讓你的慾望淹沒你。」青衫人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轉身離開,只遺下一句輕飄飄的話,重重砸在嫣兒心間:

「……不要傷害太多無辜的人。」

嫣兒驀然覺得有如重拳所擊,這樣剔透的男子,早已看穿她所有的用心了么。那深埋心底的一絲微小的幸福,便如每次見到他時心底開出蓮花般的驚喜,他又是否也曾看透。

建極殿內,燈火通明,一室如晝。

阿保在案邊研著磨,仔細看著秦福從堆積如山的摺子中一本一本的用硃筆作著批划。「公公,這些摺子還需要拿去給皇上看么?」

秦福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眶,聽著遠處西苑內隱約飄來的歌舞聲,嘆了口氣,說道,「不用了,直接發下去吧。」

「聽說皇上又要選妃了,今天去裕王府上的翁家二小姐也會這次入宮么?」阿保忍不住問道。

「大概是會吧。」秦福低聲說道,「這次翁家小姐是聖上親點入宮的,到時候不可怠慢了。」

「皇上是如何知道翁家二小姐的?」阿保有些糊塗了,問道「難道是翁大人親薦的?」

「翁大人才有多少分量?」秦福冷笑一聲,說道,「這次可是皇上最寵信的藍真人前日得了神旨,說皇上必納翁姓肖兔的女子入宮,方能延壽萬歲。皇上這才忙不迭讓司禮監去查名錄,最後得知兵部翁東涯大人家的二小姐今年十七,恰好肖兔,便讓咱去宣旨了。」

「好一招先聲奪人。」阿保贊道,「這翁大人真是費盡心機為二小姐鋪的好路。這一來二小姐入宮,少說也要直接封妃了。」

秦福讚許的看了阿保一眼,卻笑著搖搖頭,說道,「藍真人不是翁大人能左右的。這事背後恐怕還有糾葛。靜觀其變吧。」

深宵露重,月高無影。

小屋裡的蔓煙睡得正是香甜,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鳳花裹著被子,卻怎麼也睡不著,自從她要跟隨翁家二小姐入宮的消息傳開后,府里便不再有人要她去做那些下人的活。平時常常說笑的人們也刻意的迴避她,見面都是神色匆匆的一閃而過。人人都知道她是不受王妃待見的人,就連平時在身邊常常說笑幾句的蔓煙也一反常態的沉默起來。

長夜無眠,鳳花嘆了口氣披衣起身,出屋去透口氣。屋外月色清冷,她在觀瀾池邊尋了上次的那塊大石頭坐下,也想不清心中,是否又在盼著那人的到來。

「明天就要入宮了吧?」身後冷不丁有人說話。鳳花吃驚的轉過頭去,卻見果然是他正站在一棵大槐樹下,依舊一襲青衫,手裡拎著一個酒囊,沖著自己笑。

「叔大,」她笑了笑,想起了他的名字,「好久不見了。」

「今日還想喝酒么?」叔大晃了晃手中的酒囊,約略還有大半袋的樣子。

她輕輕點頭,伸手接過酒囊。這酒囊看似小巧,入手卻沉,怕裝了不止一斤的酒。她滿飲了一口,卻不覺有上次喝時那般嗆口的辣。

水光瀲灧。岸邊的人,一坐一立,一笑一嗔,便似經年老友重逢,言笑總是不拘。女子飲到不能再吟,便將酒囊遞給男子,自己輕輕袖著手,有淡淡溫情繞在指尖。

「叔大,你知道么,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她一喝酒就有些話多。

「嗯?」

「我不明白為何要來到這裡,為何要入宮去。甚至不明白我在這個地方能待多久,又會到哪裡去。」她一口氣說了好多,「我一直相信命運是在自己手中掌控的,可好像命運突然就被扭轉了,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想不清楚,那就別去想。」叔大輕描淡寫道,舉袋也喝了一大口。

「嗯。」她心底隱約有些失落,留戀這個地方,還是留戀這樣的場景無法再回。

「不過以後,就不能這麼找你喝酒了。」叔大頓了一頓,才道,「這個物什留著也沒什麼意思。送給你吧。」他一口飲盡袋中的酒,把酒囊遞給了鳳花。

這個牛皮的酒囊看來用過不少年頭了,瓶口的皮革都被摩的有些發黑,囊口拴著一根同樣用牛皮製成的粗繩。鳳花接過,忽而起了童心,把皮繩拴在腰間。繞著原地走了走,隨著步裙蹁躚,小巧的酒囊也輕輕在腰間搖晃,隨著白色裙裾忽起忽落,說不出的滑稽可愛。

叔大側著頭,看著她淡淡笑,「這東西送了你,才是找對了主人。」

「可我沒什麼可送你的。」鳳花低聲道,「我只是個下人,什麼東西也沒有。」

「你上次吟過的那首詞,就是最好的禮物。」叔大柔聲道,神色依舊清冷,彷彿眉間有化不開的萬年積雪,只是嘴角隱約抹上的一絲笑意化解了周身的寒意。

青衫隨風微動,玉笛已橫在唇邊,一縷笛聲緩緩而起,時而悠揚,時而低婉,彷彿能夠牽引著月色。笛聲忽而一轉,曲調格外低靡而熟悉,鳳花凝神細聽,卻是那日自己唱過的那曲《蝶戀花》的調子。側眼望去,他的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月下掩不住華貴倜儻。

鳳花抬頭謝他,看到那雙深沉的眼眸,眼波相觸,若有情,似無意,心倏的一跳。冷風吹過臉頰,臉也有些發燒了。

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身影立如芝蘭玉樹,眉目間溫和如春風,笑起來似雲淡風輕,卻彷彿蘊含著一種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力量。只是站在他的身邊,便會沒了一切煩憂,心底忽而踏實起來,可以什麼都不去想,只遺安寧平和。

前院隱隱約約傳來人聲喧沸的聲音,人人都在忙著二小姐入宮的嫁妝,加上來拍馬道賀的不斷,後院卻反而冷清蕭索了許多。

朱三走過來時,正看到鳳花一個人獃獃的抱膝坐在房前石階上,嘴角冗自帶著笑意。

「傻丫頭,石階這麼涼,坐在這裡發什麼呆?」朱三忍不住走過去,伸手拉她起身,卻見她掌心合著一個牛皮小酒囊,看上去很是精巧可愛。

「這個倒有趣的緊。」朱三拿在手裡剛要仔細把玩,卻被鳳花一把搶了回去。朱三無奈的搖搖頭,「真是個小氣的女人。」其實一瞥之下,他似看到酒囊口上有一個熟悉的標記。

鳳花嘴角微微牽動,沒好氣道,「你怎麼不在前院忙活?」

朱三懶散的一笑,「前院有我什麼事,還是溜達過來看看你。」說著伸手遞給鳳花兩個紅紅的大番茄。

「來看看我?」鳳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還是又想吃那番茄雞蛋面了?」這大半個月來,少說也給朱三下了十多次面了。說來他也甚是有本事,府里雖然為了番茄的事鬧得雞飛狗跳,可他卻仍有辦法不知道從哪裡弄來那麼多作為貢品的番茄,每次都能摸出幾個來變著法的央自己偷偷去膳房做面。

朱三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故意嘆息道,「以後你進了宮,再想吃你做的番柿……番茄雞蛋面,那就不容易了。」

「你……」鳳花氣的恨不得拿手中的番茄砸他,「真不夠朋友。我都要愁死了,你還只惦記一碗面。」

「朋友?」朱三明顯怔了一下,笑意卻忍不住在臉上擴散,「入宮有什麼不好的,不是從了你的心愿么。」

「嘁,你要願意你自己去。」

「嘿,是誰逮著機會就求著秦公公要入宮去看看的。」朱三臉上的笑意更深,卻掩不住一絲淡淡的失落。

沒想到那日出於好玩的一句話,居然被他聽了去,鳳花要挾的看了朱三一眼,啐道,「你那日原來在旁偷聽啊,也怪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不過你可不許泄露出去。」

哪有偷聽,朱三心中暗笑,想起後來聽到小廝稟報她們對話時的氣惱,他又忍不住想捉弄眼前的女子。朱三於是聳肩,道,「願望成了現實,不該歡天喜地么?」

鳳花沒了脾氣,「我對這地方都迷迷糊糊的弄不明白,要是入了宮,不定創出什麼禍來,想想就有些害怕。」

朱三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又轉,落在她清亮的雙眸上,忽而一笑,說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別小人之心了,這兩個番柿是留給你做個念想的。吃了你大半個月的面了,這次換我請你吃碗面。」

後院的柴房角落,撥開層層柴堆,便露出一個小小的角門,掛著一把生鏽的鐵鎖,朱三手上微微加力,鐵鎖便打開了。

來到這個世界后,鳳花還是第一次站在這座五百年前古都的街市上。雖然在北京上了大學,後來又工作了這麼些年,對北京的大街小巷也算了如指掌了。可乍看到這座明代古都的模樣,她還是被由衷的震撼。腳下所踏的切實是明代的青磚地,因為常年有馬車在上面行走,青磚石早已被勒出道道石痕。

「你怎麼了?」朱三奇怪的看著她,這丫頭怎麼一出門看著大街就傻了。

鳳花回過神來,有些想哭的衝動,「我很久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了。」

路邊肩挑走卒,來往行人川流不息,這般繁華景象,當之無愧的屬於這座世界上最偉大的帝國都市。站在五百年前的古都一隅,她忽而由心而生一種自豪感。

「這家館子怎麼樣?」站在正陽門外一家三層高的酒樓前,朱三指著酒樓上飄著的「留仙居」的金字招牌,有些得意道,「這可是全京城最好的飯莊了,十兩銀子一桌,達官貴人都來過這兒。就在這兒請你吃頓如何?」

鳳花卻神不屬思的望著街角發獃。朱三有些泄氣,順著鳳花的眼光望去,卻見街角箭樓下,有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煮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東西,旁邊支著幾張桌子邊都坐滿了人,看上去車夫小販模樣的人,還有許多人端著碗蹲在城牆下吃,生意不是一般的好。桌邊槐樹上掛著一張有些破舊的大旗,上面隱約寫著「餛燉張」三字。

朱三見鳳花兩眼已然放光,不免有些無奈,「你不會是想去吃那個吧。」

鳳花大點起頭,唇邊笑靨若隱若現,「最愛路邊攤,不吃酒樓店。」朱三還來不及答話,便被鳳花拽著來到了餛燉攤前。

「老伯,來兩碗餛燉。」鳳花笑吟吟的說。

「好咧,姑娘。」老伯憨實的一笑,拿出兩個大青瓷碗,雖然碗邊有些殘破,但洗的甚是乾淨。老伯滿滿撈了兩大碗餛燉,灑上蔥花肉末各色調料,遞了過來。

朱三不接,皺眉道,「這……連個座都沒有,怎麼吃啊。」說話間,臨近的桌邊卻有兩個車夫模樣的人吃完站起身來,叫道,「張老伯,走咯。」說著把幾個大枚丟到煮混沌的鍋邊小碗里。其中一個一邊走一邊笑著對朱三說,「後生,過來坐吧,張老伯家的餛燉是咱京城裡頂呱的棒,嘗一碗不會後悔的。」

鳳花笑嘻嘻的端過兩碗餛燉,拉著朱三在桌邊坐下,誇張的使勁抽了抽鼻子,「真香啊。」說著一勺接一勺的舀入嘴中,吃的甚是享受。

朱三聞得碗中清香撲鼻,忍不住食指大動,加上還沒吃午飯,也實在是腹中飢餓,猶猶豫豫的用勺子舀了餛燉嘗了一口,入口果然鮮美,餛燉皮的滑膩混合著蝦肉餡的鮮香,口味正好合適,不一會兒一大碗餛燉便吃的底朝天,朱三老實不客氣的連碗中湯也喝了個乾淨,吃碗愜意的隨手接過一張手帕擦擦嘴,卻見鳳花正笑眯眯的看著自己。朱三這才發現,自己用的是鳳花的手帕,不免微有些尷尬。卻只聽鳳花問道,「這路邊攤滋味如何呀?」

朱三點點頭,「果然是美味。」

鳳花輕笑,揚聲叫道,「老闆,付賬。」

「一共十文。」張老伯樂呵呵的過來收拾桌上的碗。朱三趕緊掏出懷中錢袋,打開一看,最少的都是一小錠銀子,約莫也有十餘兩。朱三遲疑的摸出銀錠放在桌上,張老伯翻出碗中所有的銅板也湊不夠找數。

鳳花撇撇嘴,從懷裡摸出十個銅板,放在桌上,爽朗道,「這頓我請你好了。」

「說好了是我請你的。」朱三有些不好意思。

張老伯把銅板收入碗中,看著眼前這對衣飾普通,卻神采各異的男女,樂道,「今日這位姑娘請客,改天小公子還請回就是呵。」

朱三伸手對鳳花一揖,玩笑道,「如此多謝姑娘了。」鳳花抱拳還禮,也笑道,「公子不必客氣。」卻聽張老伯在旁打趣,「改日姑娘和小公子成了神仙眷屬,可別忘了再來光顧小攤。」朱三哈哈一笑,「謝老伯吉言。」鳳花俏臉一紅,頓足就走。朱三伸手往張老伯手裡塞了點東西,便向鳳花急急追去。

張老伯看看手心,卻見是一枚金燦燦的小瓜子般的玩意。

「嘿,真金的吧。」旁邊吃混沌的有人眼尖叫道。張老伯遲疑的把金瓜子用牙咬了咬,拿出來看看有無牙印,頓時格外驚喜,感激的望向路邊,卻見那一男一女早已走得不見人影了。

「這個你吃過么?」鳳花手裡拿著一包糖炒栗子,指著眼前這家名喚「果餅王」的糕餅鋪,興奮的拿胳膊捅了捅身邊提了大包小袋的人。朱三無奈的跟隨她進了鋪子,照例又是每樣都要嘗上一些。

朱三現在無比後悔怎麼就一時心軟,答應了鳳花所說「逛街消食」的要求。眼瞅著這條東長安大街逛了沒一半,各家點心糕餅倒買了個全,此時雙手足足提了十多個紙袋,看上去十足是這位大姑娘的跟班。

。「這個好吃呢,」鳳花手裡拿了個糕餅嘗了幾口,忽然兩眼放光,又拿了一個塞在朱三嘴裡,「你嘗嘗看,好吃不。」

朱三被噎的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錯。」

「這是我們店大師傅新做的果餅呢。遠近十分有名。」胖胖的掌柜在一旁介紹道。

「這果餅怎麼做的?」鳳花好奇道,「吃起來甜而不膩,還有一種松子榛仁的香味。」

「姑娘好眼力。」掌柜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贊道,「這果餅的做法,原是我家大師傅的獨門絕技。總結四個字就是『松榛糧糖』,想不到被姑娘一語道破。」

鳳花十分得意的回頭看了朱三一眼,卻見他嘴邊銜著笑,對自己做了個無聲的口型,似是再說,「吃貨」。鳳花氣得拿腳踹他,朱三無奈的躲開笑道,「我在咱姑娘『識貨』呢,姑娘怎麼連好話也聽不得。」

「姑娘當然是識貨的,」胖胖的掌柜笑眯了眼,「現在小店特別優惠,一大盒只要五錢銀子,十分划算,姑娘買上一盒吧,可不要錯過了。」

「嗯嗯,包上包上。」鳳花指著一大盒果餅,吩咐掌柜都包起來。朱三隻得跟在後面付賬。

「唉,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了。」出了店門,鳳花拿過果餅,把糖炒栗子塞給朱三,心滿意足的一壁吃一壁說。

朱三憤怒的抱怨,「你這是逛街『消食』還是『積食』!」

天色倏忽間陰沉下來,烏雲迅速籠罩了這座城市。

「要下雨了。」不只是誰喊了一句,街上的行人都急忙的跑了起來。卻見果然不多時,便有黃豆般大的雨粒落下來,敲在青石地上乒乓作響。

兩人出來的匆忙,都未帶傘,只得站在街邊的屋檐下。路邊有小小的排水溝,一應的罩著石瓦,很是美觀好看。此時下起雨來,雨水便順著在溝渠從石瓦下流遍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巷,瞬間便將這座城市沖洗一新。

「姑娘,拿把傘吧。」胖胖的「果餅王」家掌柜追了出來,塞給鳳花一把油紙傘,憨厚的笑道,「看您和這位隨從都沒帶傘,先拿去用著。」朱三怒瞪著掌柜,似是在無聲的反抗:我不是隨從。

鳳花道了聲謝,感激的接過油紙傘。兩人撐開了傘,並肩向裕王府歸去。如果沒從正面看到某人懷抱大包小袋的樣子,只看二人的背影,真便宛如這街上一對對傘下璧人一般。

雨幕中一把把油紙傘在街市中撐開,紛紛芸芸,恍如雨中盛放的花。

一日光陰,恍若一年。

站在柴房虛掩的角門前,生鏽的鐵鎖依舊掛在門上,只需輕推便可打開。朱三忽而立住,「你還願意回去么。」

鳳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腦海中浮現出許多畫面,在府里第一次醒來的樣子,滿身鮮血卧在柴房中,春蘭臨走時凄婉的面容……她喃喃的問自己,不回去,還能去哪呢。這是來這個世界后唯一熟悉的地方,卻又是最讓人不願去回憶的所在。

他忽而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輕輕替她系在裙裾上,「今日你請我吃了頓飯,這是謝儀。」鳳花低頭看那玉佩,只見那塊玉做龍鳳之形,雖無一字,卻雕纂精美,竟是一塊極好的羊脂美玉。

朱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作響,聽起來極有蠱惑的意味,「只要你願意走,我可以帶你去任何地方,永遠不用回去。」

回望眼前繁華的街巷,穿梭的行人,一派盛世太平生活;背後的深深院門內,卻是危機四伏、不見天日般的昏暗景象,何況明天就要入宮,更不知這暗無天日的下人生活何時能到頭。

「我願意回去。」鳳花平靜道,垂目不再看他。就這樣走,兩個人又能走多久。朱三總說自己是個下人,可看他舉止用度,也該不是一個下人那麼簡單。他能如自己這般在這個世上無牽無掛,想走就走么。更何況,她的心中忽然閃過一角青衫的影子。

由錯愕到失望,薄薄的怒意升起,朱三突然覺得眼前的女子竟這般陌生,「原來你真的想進宮,」他有些厭惡的瞥了一眼女子漸漸發白的面容,冷冷道,「我還以為你會有些不同,想不到你也是個想攀龍附鳳的人。」

鳳花緊緊抿住雙唇,伸手推開生鏽的角門。門「吱呀」一聲開了,她聽著有些刻薄傷人的言語,卻始終緊緊抿著雙唇,義無反顧的往裡走去。

身後有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糖炒栗子滾落在地上了。熟悉的腳步聲在門外只一頓,便匆匆離開了,連腳步聲中彷彿都傳來那人的失望和怒意。

她始終不敢回頭去看,怕有眼淚落下來。

這是自己選擇的路,不是么。她忽而對自己有些失望,原來自己始終不是一個有勇氣的人,面對失敗的時候不敢去直視生活,更不敢去選擇叛離生活。

嫣兒的窗前,有一株西府海棠。每到春日,一樹繁麗。清晨推開窗來,便可看到細小的花球團團簇在一起,還帶著些晨露,微薄的天光淡淡給花兒鍍上一層亮影,顯得分外嬌艷欲滴。

此時離入宮的吉時不到一個時辰了。窗前坐著如花般嬌艷的女子早已裝束完畢,靜靜等待。她身著鮮艷的嫁衣,這條衣裙是用二十四塊上好的鍛料拼接在一起,每條彩緞上都有最好的綉娘綉出的金絲鳳鳥,遠遠望去彩裙翩躚,裙上鳳鳥如活的一般,真可招來彩蝶流連。

這種二十四褶裙又喚玉裙,是嘉靖年間最新的款式,京城裡最好的畫工綉娘不眠不休的趕製了三天才趕製出來,標準的限量發行款,站在一旁侍候的鳳花也不免看呆了,就是現代也沒見過這般精製美艷的衣裙。

王妃翁氏輕輕走進房來,給嫣兒掛上了一串珍珠墜領,端詳良久,淚光盈然道,「宮裡什麼都不缺,姐姐也沒有別的可送你的,這串珠子你帶上吧。」嫣兒見這串珍珠難得顆顆一般大小,渾圓玉潤,帶在頸間隱隱有物華氤氳之氣,知是極為珍貴之物,含淚而謝。翁氏一眼看見鳳花畢恭畢敬的站在牆邊,嘆了口氣走過去,把一支珠釵簪在她髮鬢,「這個賞給你,以後好好服侍二小姐。」鳳花默默接過,想起差點曾在她手下喪命,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吉時終於到了,嫣兒緩步出去,便有宮裡的一干太監宮女抬著鳳輦前來迎接,眾人都是嘩然。鳳輦只有宮中高品級的皇后嬪妃才可坐用,不想翁嫣兒還未入宮就受到這樣高的禮遇。翁氏見了又是欣喜又是不舍,含淚叮囑再三,方才扶著嫣兒上了鳳輦。府中眾人都立在門外相送,場面甚是宏大,只是不知為何,裕王卻並不在場。

浩浩蕩蕩的迎送隊伍出得府去,鳳花穿了一件淡藕色的濡裙,簡單的挽了個小包袱,跟在宮女們的隊伍之中,隨侍在鳳輦之側。包袱里裝了她在這個世界里全部的家當,一個春蘭送的香囊,一隻牛皮小酒囊。離開裕王府的時候,似聽到敲鑼打鼓的絲竹聲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笛聲嗚咽,鳳花下意識的握緊了小小的包袱,不回頭去望。與此同時,鳳輦薄薄的絲簾一動,卻看不到轎中人的表情。

五鳳樓外,秦福悄悄站立在宮門一側,目送著迎接翁二小姐入宮的鳳輦隊伍。

「師傅,果然不出您所料。」阿保悄聲說道,「還沒有封號就坐鳳輦入宮,皇上對這位翁二小姐真是頗為重視,這般入宮的儀仗比宮裡許多娘娘都風光多了,恐怕只有當年朝鮮來的韓太妃娘娘才享受過的禮遇。」

秦福卻有些魂不守舍,盯著鳳輦的隊伍看得仔細。阿保循著看去,忽然眉間有喜色,「那不是前些日子在王府中見過的鳳花姑娘么,想不到也跟著二小姐進宮了呢。」

「那丫頭……」秦福眉間似有憂色,「你進宮時還小,都未曾見過當年的韶茗郡主吧。」

阿保仔細想了想,問道,「莫不是先前方皇後娘娘撫養過的,那位朝鮮來的韶茗郡主?」

「韶茗郡主本是朝鮮國主的幼女,才生下來不久,就因為韓太妃思念故國,便把不滿一歲的郡主從漢陽抱到宮中來,以慰太妃思鄉之情。」秦福緩緩的回憶,似想起了許多經年往事。

「那時方皇後娘娘剛入主中宮不久,,我才剛剛入宮沒幾年,只約略見過娘娘幾面,記得娘娘那時端莊賢淑,待人十分溫婉有禮。雖然膝下無子,但宮中一直威望很高。方皇后一見郡主便十分喜愛,郡主便也在宮裡一日又一日的待了下來。」

「人們都說郡主和娘娘及為肖像,甚於親生骨肉,方皇后因此也極為喜愛這個養女,誰知郡主入宮沒多久,朝鮮本國發生了灼鼠之變,郡主的母妃朴氏被賜死,朴氏一族慘遭橫禍。方皇后憐惜孤女無母,不忍送她回去受苦,便改回郡主的本姓李氏,封為韶茗郡主。」秦福續道,「只可惜方娘娘命薄,不久后受宮變之累困於大火中慘死。後來郡主又被送出宮去,交給方大人府上撫養。」

後宮中關於方皇后的話題一直都是一個禁忌,當年中宮的那場大火,傳說有許多隱秘,阿保此時聽到秦公公提起,想起當年的場景,更感到幾分驚心,問道,「師傅所說的韶華郡主,是否就是三年前那位……」

「三年前的一天,韓太妃娘娘偶然提出了給裕王爺定親,最初選的便是方家府上這位韶茗郡主。」秦福沉吟道,「太妃娘娘一直挂念著去世的方皇后,此舉也許也是對方家的一種補償吧。誰知韶茗郡主進宮謝恩后,回去不久就病亡了。」

阿保皺眉回想著三年前的事,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個熟悉的影子。秦福嘆道,「那時接韶華郡主入宮的,正是老夫。當年初次見到長大的韶華郡主,老夫嚇了一跳,郡主的面容身形,舉止嫻雅,與當年她的養母方娘娘簡直一模一樣。」

「那郡主為何會突然亡故呢?」

「這其間詳情,老夫也不知曉了。」秦福的眉緊緊皺起,說道,「後來人們都悄悄傳說裕王爺命太硬,王妃未過門就被剋死。皇上大概也聽到這樣的傳言,便給王爺娶了側王妃,正室一直空著。」

阿保一驚,「這次卻又不是說要給裕王娶正妃了么?」

「畢竟過去三年了,正妃之位一直空著也不成體統。這次大概皇上真想好好管束一下裕王爺了,」秦福說道,「只是當年正妃之位空缺,還有一個原因卻也是裕王自己的意思。宮裡傳說,娶韶茗郡主便是王爺親自去求的太妃娘娘,大抵郡主的去世對王爺也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吧。」

「難道王爺和韶茗郡主早已相識?」

路邊塵土甚大,秦福用絹布掩住口,輕咳了幾聲,展開略看了一眼便把絹布塞入懷中,道「方大人曾是裕王的老師,他們認識也不是怪事。只是裕王府中這位鳳花姑娘,竟與當年的韶茗郡主八九分的相似,如今進到宮中來,不知道又會有些什麼樣的是非。」

阿保輕輕為秦福敲著背,勸道,「師傅,您別太操心了。這都是那些主子們的事。」秦福驀的發怒,瞪著阿保,邊咳邊道,「你當我說這些作甚,還不是指望你早日學會了這裡面的曲折算計,有朝一日師父不在了,你可以自己獨當一面。」

「撲通」一聲,阿保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的跪在地上,「阿保絕不辜負師傅的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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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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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市列珠璣雨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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