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別殿簫鼓驚寒霜

4. 別殿簫鼓驚寒霜

掌燈時分,宮裡所有的殿閣前都燃起了宮燈,遠遠望去似一條條飛龍般點綴著諾大的宮殿群,看上去煞是好看,然而頗為扎眼的卻是紫禁城正中的三座主要殿閣都被黃色布緞蒙上,看上去荒廢許久了。實際上自十餘年前的一次火災后,朝廷一直遲遲沒有撥出銀兩來進行修繕。

抬著鳳輦的隊伍照例走過場般的在三大殿前轉了一圈,象徵性的表示著鳳輦中的女子已完成了入宮的儀式,便匆匆從西邊的月華門抬了出去,直奔皇帝如今的實際寢宮——西苑而去。鳳花跟隨著眾人的隊伍而行,只覺得如今眼前見到的宮殿似與大學時逛過的故宮不甚相同,牌匾都是清瘦剛勁的漢字寫就,並不似後世滿漢對照的字樣,就連許多宮殿名稱也與現代聞名的「乾清宮」、「太和殿」之類絕不相同。

然則進了西苑,眼前景緻卻赫然熟悉起來,氣勢磅礴的宮殿群之中,是一片諾大的蜿蜒的水域,湖面上波光粼粼,岸邊燈光零星,偶有兩三宮人湖畔而過,也是輕聲躡足,說不出的靜謐宜人,這不正是鳳花熟悉的北海后海一帶么。想起大學時代,無數次在後海邊如繁星密布的酒吧中流連,當時的鳳花並未想到,有朝一日能來到五百年前的這裡吧。

前海和后海的連接處,有一座窄窄的單拱石橋,鏤空的雲花欄板雕刻精美,翠屏卷花望柱分明,鳳花脫口而出,「銀錠橋?」

「姑娘怎麼識得此處?」前排一個宮女奇怪的回頭看著她,「你原來也進過宮啊。」鳳花啞然失笑,這橋如何能不認識。曾經多少次在這橋邊抱膝而坐,約上三兩好友,抱著一瓶嘉士伯,就著月色也能喝一夜的酒。想不到五百年前原來就有這橋了。

依舊是天心月圓,銀橋垂柳,眼前熟悉景色便如昨日般熟悉。不想轉眼,換了人間。

湖邊的一處殿閣內,紅燭高燒。室中裝飾皆新,被褥枕帕無不是用金絲銀線所綉,說不出的富貴奢靡氣息。嫣兒一身盛裝未謝,燈下看去尤是芙面生暈。此刻她便靜靜坐在床邊,在這寬闊高曠的殿閣中,更顯得身姿嬌小,可堪人憐。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紅燭漸漸燒盡。鳳花望著床邊的宮裝女子,見她嬌艷臉龐上的神色由期盼轉為焦急,又由失望直到黯然。當最後一絲火苗「撲的」跳躍了一下而閃滅后,諾大的殿閣須臾間陷入可怕的黑暗沉寂中。遠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絲竹聲,立在一旁的鳳花向窗外望去,湖對岸的殿閣內燈火輝煌,人影闌珊,隱約有鶯歌笑語陣陣,觥籌交錯不絕於耳,似乎是在舉辦盛大的筵席歌舞未散。

也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久,忽聽到嫣兒低啞的聲音,「天色晚了,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說著,似也不等鳳花答話,合衣便卧在床上,面朝著牆壁而眠。

鳳花心內嘆息一聲,有些可憐眼前的女子,她悄聲退出房去,輕輕掩上了門。

第二日清晨,鳳花剛剛進房服侍嫣兒梳頭,便聽到太監過來傳旨,「恭喜娘娘,聖上旨意,封娘娘為正三品婕妤,賜居青雲宮。」鳳花見嫣兒彷彿充耳未聞一般,只得走了出去,含笑給幾位傳旨的宮人太監打賞了銀錢,千恩萬謝的話說了不少,總不能讓人覺得失禮。再回房時,卻見嫣兒仍是一動不動的坐在原處,靜靜地對著菱花鏡許久,在頭上插上了一根珠釵,

「娘娘,該去給太妃請安了。」見嫣兒全然沒有出門的意思,鳳花只得悄聲提醒她宮中的禮節。宮中新晉品級的嬪妃,都要去謁拜上殿。太后和皇后都已過世多年,如今宮中,自以武德朝進宮的韓太妃為尊,後宮中地位最崇的卻是皇帝現下最寵信的張淑妃。

「好。」嫣兒淡淡的回答,便跟著鳳花向外走去。

慈頤宮內,韓太妃含笑接受了嫣兒所行的大禮,「以後入得宮中,要多修賢良淑德之儀。我兒才入宮來,一日之內便是三品婕妤,可見聖上看愛。平日要多讀太祖《女訓》,方是佳婦所為。」

坐在一旁的張淑妃卻掩口打了個呵欠,她不過二十餘歲的年紀,身著一身華裳,舉手投足間都是風姿,顧盼亦可生輝。她見一殿的人都注意自己,不免對太妃嬌笑道,「太妃娘娘,兒臣昨晚給皇上跳了新排的《霓裳舞》,皇上看得高興,又灌了兒臣許多杯,侍候聖駕一夜,實在辛苦。兒臣想先告退了。」

嫣兒聞言神色微變,低下頭去,緊緊抿住雙唇不語。太妃點頭微笑道,「回去吧,辛苦你了。」

張淑妃姍姍起身,仿若未看到嫣兒一般,只向太妃衽斂一禮,竟自便離去了。殿中一時尷尬,太妃略話了幾句家常,便推說睏倦,好言讓嫣兒回去休息。

鳳花只是一個毫無品級的都人(明代宮女中最低的一等),因為身份太低,並不能隨嫣兒入殿,只得在門外等候。她心中甚是焦急,嫣兒自從昨晚開始便彷彿變了個人一般,不知在殿內會不會出什麼差錯。等了不久,只見容色艷麗的張淑妃先走了出來,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神色囂張的離去。

待到嫣兒神色黯淡的走了出來。鳳花心知必是剛才張淑妃給她顏色了,有心想勸慰幾句,卻見嫣兒怔怔的望著遠處,臉色蒼白的嚇人。

湖邊,一襲青衫的身影跟隨在一位長者的身後。

「叔大,你這次是隨裕王進宮來的么?」老者淡淡的問。

不知何時起,人們都開始稱呼自己「張大人」、「太岳先生」,已經許多年沒有人這樣稱呼自己的小字了,張居正乍聽到老師如同從前教授學問時,那般親切的稱呼自己了,眼眶有些濕潤,低頭稱是。

「裕王很看重你,」老者續道,「你要盡心去輔佐。」

「老師,」張居正畢恭畢敬的行禮道,「恭喜您重回內閣,望您能重振朝綱,為國除禍。」

那老者正是曾經出任內閣大臣的徐階,此時他剛剛再次接受了皇帝的任命,第二次出任內閣次輔。他本來滿臉笑意,聽到「除禍」二字,忍不住神色一黯,道,「奸黨之禍,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抗。如今國家積弊已深,內有嚴氏父子把持朝政,結黨禍國,外有倭患不息,更加年年天災,百姓困苦至極。叔大,你可否願意回朝庭中來,老夫很是需要你相助一臂之力。」

張居正垂首沉默,並不接話。

「我上次離朝時,本已立下誓願,此生只處江湖之遠,不再回朝廷之上。若不是裕王數次來京西回龍寺中陪老夫對弈,局間幾番苦勸,老夫斷不會再有致仕的念頭。」徐階嘆道,「裕王果敢英明,知賢愛士,是國家希望之所在。你在裕王府中侍讀也好,賦閑也好,勿忘儘力報效。」

張居正目送老師的身影遠去,彷彿一夜之間,曾經意氣風發的老師變得蒼老了,竟連腳步亦有些蹣跚。

回頭時,張居正只見不遠處的柳樹下,盛裝的嫣兒正含淚痴痴看著自己。他不便過去說話,遠遠的略一欠身行禮,便向宮門外行去。

自那日從太妃宮中回來之後,嫣兒再也不出殿門一步,一切飲食用物都吩咐鳳花端進房中。只是每天日落,天色還未晚,殿內就會早早的燃好紅燭,鋪好寢卧,嫣兒便會坐在床邊靜靜等待。一連數月過去了,轉眼盛夏將逝,便是立秋了,皇帝還是一次都沒有來過青雲宮。

湖對岸的宮室內,歌舞聲依舊夜夜不休,嫣兒卻日漸憔悴,原本如花似玉的臉頰消瘦的只有巴掌大小,顯得眼睛愈發大了。曾經善睞生輝的明眸,不知何時漸漸蒙上了一層陰鬱之塵,臉色也變得蠟黃,明明是正榮華茂麗的二八年華,卻竟有些枯槁之意。

這日臨近黃昏,嫣兒在鏡前細細看著自己的容貌,用手慢慢撫著日漸消瘦的臉頰。鳳花輕聲道,「娘娘用些胭脂吧,臉色會好些。」嫣兒不置可否。鳳花從箱中翻檢出半日,發現從裕王府帶來的兩盒胭脂都用完了,正欲告訴嫣兒。忽聽外殿管事的太監孟沖傳話道,「婕妤娘娘的膳食送到。」鳳花不及說話,趕緊出門去拿。到了殿外,卻見那孟沖白了她一眼道,「怎麼這麼磨磨蹭蹭,還不快拿進去。」

鳳花心中有氣,知這些人最是勢力,見嫣兒不受寵,近來宮女太監們的臉色越發難看了,送來的膳食也不如往日可口,甚至有時送來的都是冷盤冷飯。鳳花強忍著心中的厭惡,接過食盒,和顏悅色的說道,「婕妤娘娘的胭脂水粉用完了,可否勞請孟公公再領兩盒來。」

孟沖也不接話,玩弄著留的細長的指甲,彷彿沒聽到一般。鳳花見他神情難看,不願多說,轉身將食盒拿回嫣兒妝台邊。只聽外面孟沖的小聲嘀咕音量大小正好的傳到她們耳中,「又沒人會看,還抹什麼胭脂水粉。難不成還指望飛上枝頭變鳳凰,真是痴心妄想。跟著這樣的主子算是倒了八輩子霉。」嫣兒瞬時變了臉色,緊緊抿住雙唇,把鏡子掉了個面背對自己。鳳花替她打開食盒,只見飯菜早已冰涼,青瓷盤上稀疏的堆著幾根青菜,一些燒糊的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剩菜,小半碗米飯,還有點餿味。

嫣兒坦然的舉起竹筷,便往口中撥著飯菜。「這怎麼能吃,」鳳花氣的一把奪過筷子,端起食盒衝出殿外,將食盒重重擲在地上,罵道,「真是一群勢力的小人。」飯菜碗筷散落一地,站在殿門口看熱鬧的孟沖也被嚇了一跳,跳起身來拍拍自己的袍子,對鳳花「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把殿門鎖上吧,」嫣兒忽然發話道,「這些人真是太吵了。」鳳花依言將殿門鎖好,眼眶不知不覺有些紅了,「這一鬧,就連晚飯也沒了。」

「今日沒了,明天還會送飯來的。」嫣兒卻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對著鏡子挑剔的審視著自己的容貌。她如今早已把入宮那套衣裙收在箱中,只穿著尋常的濡裙,未施粉黛,身上仍是什麼首飾也沒帶,斜斜的梳著一個墜馬髻,看上去愈發清冷消瘦。

鳳花不忍看她這樣,從箱中翻出嫣兒入宮那日所帶的那串珠子,輕輕替嫣兒掛在脖中,「這是娘娘入宮那日,王妃替你戴上的珠子。」鳳花平靜道,「如果王妃今日在此,定不願意看到娘娘如今的樣子。」

嫣兒聞言一震,伸手輕輕撫摸著珠子。這串珠子在箱中放了許久,有些霧蒙蒙的,不如那日鮮亮。只是光暈依舊氤氳,遮住了臉,也看不清她臉上神色。鳳花望著她神色仍舊沉默低落,終於忍不住一針見血道,「你還要騙自己多久呢。」嫣兒緘口不語。

「娘娘不出門一步,每天的希望都只是等著皇上來,可皇上永遠都不來怎麼辦。」這些話在鳳花心中早已憋了許久,此時一股腦都倒了出來,「更也許,娘娘早已明白皇上是不會來的,根本就是在消極的自暴自棄,糟踐自己?」

剎那間嫣兒臉上沒了血色,雙唇微微哆嗦,良久,她方才說道,「皇上不肯來,我又有什麼辦法。」

「淑妃她們日夜羈絆著皇上,時間久了皇上怎麼會記得還有娘娘這人。不說皇上,這宮裡還有多少人記得有娘娘這人。」鳳花一針見血道,「我不知道娘娘心中有什麼結可令你意志消沉至此,但再傷痛的心事,也不要放任自己去作踐自己。淑妃她們費了多少心機,日夜留住皇上,就是怕有一日皇上遇見了娘娘,分去了她們的寵愛。娘娘可好,乾脆遂了她們的心愿。後宮之中,人可吃人,這樣下去無異與坐以待斃。」鳳花頓了一頓,續道,「須知宮中最希望娘娘足不出戶的,便是淑妃吧。」

「坐以待斃……」嫣兒喃喃道,「現在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孟沖背後若沒有人撐腰,焉敢如此放肆?」鳳花冷笑道,「娘娘你要振作起來,她們正因為害怕你,才會這樣如臨大敵。娘娘切不要被眼前局勢的不利消磨盡了信心。」

嫣兒沉默的聽著,黯淡的眼中漸漸有了些光亮。

「這後宮之中,娘娘可願意相信我么?」鳳花認真道,「娘娘的處境已到了最壞的境地,與其坐以待斃下去,不若破釜沉舟的放手一搏。」

……

「你為何要這般幫我?」嫣兒忽而看著鳳花,「我帶你入宮來,你沒有怨過我么。」

「我怨,」鳳花利落的說。想起春蘭的遭遇,想起自己受過的苦刑,她怎能不怨翁氏姐妹,「但怨了就過了,這便是命。我不要一輩子帶著怨恨生活。不想去自己折磨自己。」

「我只求有一天,娘娘有了一切富貴尊榮時,可以放我出宮去,還給我自由。」

「好,我答應你。」

青雲宮外殿,鳳花見四下無人,叫住了孟沖道,「孟公公,煩請將這封信交給秦總管。」

孟沖本來早就看到鳳花,心中很是不快,想繞路走開。如今見她叫破,只得訕訕的走了過來,十分不耐煩道,「又是什麼事,沒見我忙著么。」

鳳花瞥了他一眼,將信塞到他手中,半帶威脅道,「孟公公,我不管你背後是什麼來頭的靠山,你現在總還是在這青雲宮裡當差。這信秦總管若是沒收到,總有人會扒了你的皮。」

孟沖聞言有些猶豫,將信遲疑的拿在手中,面色卻很是難看。秦福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東廠總管,直管著宮中四司八局十二監,名副其實的太監最高首領。再加上掌管著龐大的東廠特務機構,對所有人都有監視審查的使命,更是勢力凌駕在內閣之上,宮中任誰提起都是三分膽寒。孟沖雖然也是一位大璫,但和秦福比起來,地位差了一大截。鳳花一言便戳到了他的痛處。

「孟公公,」鳳花放溫和了口氣,又道,「我聽說孟公公入宮雖然不久,卻很是有才幹。然而公公如今在直殿監中,不過是掌管宮內各殿廊廡掃除之事的從五品監丞罷了,既無品階,又無實權,豈不委屈了公公的才能。」

見孟沖臉上果然有憤憤之色,鳳花續道,「婕妤娘娘最是大方闊綽,」說著她取下發上珠釵,塞在孟沖袖中,笑道,「望公公三思,有朝一日婕妤娘娘富貴榮華,是不會忘了公公的好處的。」

司禮監內,秦福捻著薄薄的信紙在燈下細看,看完之後將信遞給一旁的阿保,笑而不語。

阿保沉思著將信看完,有些猶豫的問,「這樣做,怕不會要得罪張淑妃娘娘?」

秦福將信湊到燈下,看著信紙被燒成灰燼,方才說道,「既入了宮,就要作一世的打算,哪能只看眼下這點成敗得失。宮中生存之道,最講究審時度勢一說。會度勢的,燒冷灶,不會看勢的,才去燒熱灶罷了。」

見阿保仍舊疑惑不解的樣子,秦福娓娓道,「比如說張淑妃娘娘,如今正是當紅得勢。宮裡的人多是湊去拍馬,那都是燒的熱灶。人家本來就燒的烈火旺旺,你趕去添柴加火,未必缺你一把柴,自然談不上多看中你。倒是有的人如今燒的冷灶,便如婕妤娘娘現下一般,你添一把柴燒出點旺氣來,人家自然會記得你。」

阿保頓時恍然大悟,一拍腦袋笑道,「公公過去常講錦上添花與雪中送炭的道理,阿保就是愚笨,沒有想明白過來。」

秦福溫和的笑笑,道,「你這孩子天性淳樸實在,這些倒也要慢慢去學。」

「翁婕妤如今雖然未受皇上寵幸,到底是裕王妃的胞妹,身份尊貴,不同其他。有人想阻止翁婕妤見聖駕,又能阻止多久,無異於螳臂當車罷了。所以眼下翁婕妤這裡燒的是冷灶,但焉知以後不會翻身成熱灶?」秦福一頓,續道,「反是張淑妃如今恃寵而驕,氣焰太過囂張,這熱灶,恐怕也快要燒的冷了。」

「最近幾個月來,婕妤娘娘一直閉門不出,還以為她完全被張淑妃震住了,」阿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說道,「想不到她還留了這樣一個后招。」

「如今受到一些打壓是自然的,老夫也想看看這位翁婕妤要多久才能醒過來,」秦福讚歎道,「只是沒想到這般快就送信來了,還能用的是張淑妃一手帶進宮來的小孟子送信,這翁婕妤,不是一般的人物。」

「公公,那我們便要全然去幫翁婕妤了?」阿保問道。

「也不能如此,」秦福沉吟道,「明面上的功夫還是要做足,許多事我不便出面,就交由你去辦吧。」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青雲宮久違的來了新的客人。這次來的卻不是生人,正是秦福身邊跟隨的阿保。嫣兒主僕見是他來,知是秦福不便親自出面,讓他代為遞話也是情理之中,然而她們許久未見過故人,仍是掩不住的高興。

阿保來的使命很簡單,只遞了秦福的一句話:「是秦總管吩咐我來的。」在殿外偷聽的孟衝心中一驚。再聽下去,殿中三人只是絮絮的話舊聊天。阿保實際上約莫十五六歲,在鳳花眼裡還是個孩子。此時她更是拖著阿保的手噓寒問暖,關切不已。嫣兒在一旁只是微笑的聽著,偶爾插上幾句,也都是一些無關輕重的家常話。

孟沖聽得不耐,心知她們必有什麼重要圖謀,他作為張淑妃安插在青雲宮的眼線,有理由去向自己的主子全然彙報。只是事到如今,孟衝心里卻漸漸起了些變化,他心下略一猶豫,便悄悄地離去了。

鳳花從門縫中向外望,見孟衝去的遠了,長舒了口氣,笑道,「阿保,這次終於可說說你來的目的了吧。」阿保卻笑道,「在你們這裡說話可真不容易,處處都要小心有人偷聽。」嫣兒見他說的天真,也忍不住掩口。

「師父說了,就按照娘娘信中的意思去辦,定然不會出差錯的。」鳳花和嫣兒聞言點點頭,卻聽阿保續道,「師父還說,娘娘在宮裡吃的用的,若是短了什麼,只管遞信過來,斷不會讓娘娘吃虧的。」

鳳花聞言眼眶一紅,正想說冷食餿飯的事,卻被嫣兒扯了扯衣袖,只得住了口。只聽嫣兒微笑道,「在宮裡生活的都還習慣,並不少什麼。回去替我謝謝你師父了。」

阿保也不疑有他,笑道,「這樣就好。師父叫我過來一趟,主要是給娘娘遞個安心。宮裡人多口雜,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鳳花一直把阿保送到殿外,兩人言語切切,看上去是舊日熟識,甚是親熱。躲在暗處偷看的孟沖又是疑惑,又是驚心。

再回房內時,嫣兒笑著打趣道,「你是不是怪我沒說飯菜都餿了的事?」鳳花見她容光煥發,不似平日里病懨懨的樣子,心中很是高興,口上仍舊埋怨道,「你呀,雖說是好意,不願鬧大了驚動到別的人,可就是太委屈了自己些。」

嫣兒壓著聲音道,「我只想這段日子熬過去了,以後還怕沒有好吃的飯菜,舒服的日子過。」她見鳳花只是一聲不吭的研磨練字,忽然問道,「你腰間掛的玉佩呢,怎麼也不見了。」

「我沒太注意,可能是弄丟了吧。」鳳花在潔白的紙箋書了個「緘」字,一時住筆,似在打量字是否合適。

「你不是把玉佩賞個孟沖那狗才了吧,」嫣兒忽然眼眶一紅,「你身上本就沒帶什麼值錢的物件入宮,何必再賄賂那個小人。」

「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娘娘何必掛在心上。」

嫣兒望了她一瞬,忽而又柔聲道,「其實我們也可以求求秦總管,他出面幫忙安排侍寢,豈不容易快捷的得多?」

鳳花猛地抬起頭來,肅容道,「娘娘,之所以如此費盡心思,不息勞動讓秦總管去安排籌備,還要多等這一個月,便是為了娘娘以後的日子打算。你是想要一時的寵愛,還是要在宮中地位穩固?」嫣兒微微頜首,「願聞起詳。」

鳳花款款道,「當今聖上不滿二十歲便已番王身份入京登基,在位已有三十餘年,曾經有過三個皇后,個個都是已容顏絕色聞名後宮,卻個個橫死非命。這些娘娘都該知道吧。」嫣兒微微色變,卻聽鳳花續道,「第一位陳皇后與聖上是結髮夫妻,身懷六甲時,見皇上去撫摸兩個獻茶宮女的手腕,一怒之下擲杯而起。卻惹怒了皇上,被一腳踹在地上,小產致死。」

「第二位張皇后和第三位方皇后,便是當年獻茶的那兩位宮女,年輕時都是絕色貌美的佳人,不然也不會低頭之間,便被皇上一眼看中。然而隨著色衰愛馳,她們二人,一個積怨病死,一個竟是被火燒死,這兩位的下場比起當年的陳皇后,都未好到哪裡去。」

鳳花自悔當年學的不是歷史專業,對嘉靖皇帝的了解除了煉丹崇道外,其他都非常有限,幫不上嫣兒什麼忙。於是這些日子來,每天在宮裡便是打聽這些宮闈消息,一來二往也算弄了個清楚,然則她對嘉靖皇帝的冷酷無情,也多了幾分了解,此時只是娓娓道來,「如今中宮之位已經空缺十餘年了,就算是現下得寵的張淑妃,也不過是還仗著年輕貌美而已,焉知以後會有什麼下場。你在宮裡,要和皇帝斗,和其他妃嬪斗,刀光劍影卻不見血,這個戰場更加殘酷。色衰之日,便是愛去之時,到時候想全身而退也難,難道你也想就這樣投入這後宮的戰爭中,憑著如今的年輕貌美一搏富貴么?」

嫣兒面色慘白的看著鳳花,半晌方才堅定點頭道,「我已入宮中,這條路別無選擇。依你說,這已經是條死路,無論是誰都免不了那個下場,還有什麼活命的希望。」鳳花輕輕嘆口氣,說道,「也不全然如此。當今皇帝雖然不會固寵妃子,卻痴信修道,幾十年來在西苑內齋醮煉丹,供奉香火不斷,這也許是條唯一的活路。按照我們的計劃去做,讓你多等這一個月,便是要你做好最充分的準備,不必去被動迎戰,化為主動的掌握一切生機。」

「你如此竭盡心力幫我,」嫣兒淚光盈盈,說道,「有一日富貴了,我定然不會忘了你。」

「我不要什麼富貴,」鳳花笑得淡然,「只求娘娘記得答應過我的話。」

鳳花全然拿出了當年做項目計劃的女強人氣勢來精心籌劃,計劃書寫了兩份,一份早已遞給秦福去準備,另一份卻是自己親自監督嫣兒來完成。兩人足不出戶,終日只是在宮內練習,從步伐身段,到音喉談吐,無一不力求完美。時日過了大半,嫣兒演練的也越來越嫻熟。

天氣漸涼,庭院中的幾株銀杏葉兒微黃。青雲殿前的一大片荷塘上,花葉多已凋敝,輕輕綴在水上,打一個旋,晏時沒入水中不見蹤跡,日子便也這般緩緩如在水面劃過,不著一絲痕迹。這日眼見快到了計劃的日子,一大清早,鳳花再也睡不安穩,匆匆起身梳洗完畢,便去司禮監中,去尋秦福。

從西苑去司禮監只需穿過窄窄一條宮廊,一路上但見銀杏葉兒多已微黃,寒風中兀自瑟瑟招搖,格外添几絲愁意。才穿過內衙大門,遠遠便聽到司禮監門前人聲鼎沸,都是身著硃色官服的人們來往穿行,鳳花有些猶豫,站在門前甚是踟躕。

司禮監過去只在宮苑的側門外有小小的一間屋子,然而隨著仁宗朝起,司禮監掌印太監多了批紅的大權,司禮監赫然便炙手可熱起來。所謂「批紅」,原是違背了太祖朱元璋嚴禁內監干政的命令的。然而從武宗朝至今,皇帝多半不愛理政事,於是大小奏章都直接由六部送到司禮監來,由秉筆太監代皇帝用硃筆批示,再發給內閣討論。於是司禮監漸漸有和內閣分庭抗衡之勢,小小的一間屋子也擴充成兩層三進的院子,與宮內的高樓華舍相連,這裡隱隱已是帝國的權利中心所在。

鳳花乍著膽子走了進去,只見院子里來往進出的都是各司衙官員,人人都是行色匆匆。然而很快,她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青衫依舊,那人正從院中籤房走了出來,向外行去。

「叔大?」鳳花略一猶豫,還是叫了一聲。那男子不期遇到她,倒是一愣,「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秦總管。」鳳花遲疑道。

「替婕妤娘娘來的嗎?」他清清淡淡的一笑,道,「秦總管就在樓上呢。」

「你和婕妤娘娘很熟么?」略一沉默,鳳花隨意的問,腦中只是在盤算思索著一件難事。

他道,「三年前,我教過婕妤娘娘幾日詩文,是她薦我去裕王府上做侍讀的。」

鳳花顰著眉,仍是沉思。

「你過得還好么?」他的笑依舊溫和,眉宇間寬清磊落,「晚上還有沒有喝酒吟詩?」

「再沒有那麼好的月亮的,也就不喝了。」鳳花回憶起那晚的月色與笛聲,心中浮起點點甜蜜,瞧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絲溫柔。忽而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事,喜道,「這樁難題,最好莫過於請你幫個忙了。」

他亦含笑點點頭,「但講無妨。」

立秋之後,日子便一日比一日短了。申時剛過,太陽便落下山去,天色也有些陰沉。千秋殿內,張淑妃領著幾個宮女太監在暖閣里忙著剪燭上燈,卻見身邊的管事太監魯全一溜小跑的進了殿來。

「怎麼做了管事太監,還是沒半點規矩,」張淑妃不滿的皺眉道,細長的指甲從手邊小巧的玉脂瓶中挑了些粉末,仔細的捻在燈芯上,又在燈上套了一個鏤金的水玉罩。

「奴才就是腿笨,怕宮裡下鑰了,趕不及向娘娘稟報,」魯全趕緊遞上一個精製的雙層檀木食盒,道,「娘娘,明兒便是中秋了。這是嚴閣老派人送來的娘娘家鄉所產的點心果餅,還有一些孝敬娘娘的禮物,都擱置在內殿呢。」

張淑妃瞥了一眼打開的食盒,只見上面一層是幾個精緻的蘇州糕餅,她拈起一個放在嘴中,並不言語。魯全伸手又打開了食盒的下面一層,只見裡面滿滿都是金鈔銀券,各種奇珍難得的翡翠珠寶滿滿的裝了一盒。張淑妃這才點點頭,「替我回話給嚴閣老,就說有心了。」

魯全收好了檀木食盒,轉身又諂笑的說道,「小嚴學士送的八尺寬的金鑲綠檀翠玉屏風也運到了,那整片的翠玉上面的花紋都是天然的,上面那隻鳳凰看上去都跟活的一樣,小的頭一次看都愣住了,那就算是在宮裡可也從沒見過這樣稀罕的物件。小嚴學士說,這是上天特意賜給娘娘的禮物,只能給娘娘送來,旁人看一眼的福分都沒有。」

張淑妃聽得連連點頭,笑罵道,「小猢猻,嚴世藩給了你什麼好處,這般替他說辭。」

「哪能啊,小的可是在娘娘身邊的人,看到有人如此給娘娘盡小心,小的心裡也跟著高興不是」,魯全說的唾沫橫飛,「小嚴學士可是下了大力,從雲南運到京城,路上可一點也不敢含糊了。內閣下了官文命各省都派了兵士,又蓋了八百里軍急的路引,這幾千里的路,只花了不到半個月的功夫。運到京城后,光給這屏風做套架子便找了一百多個最掐尖的工匠連夜趕製,那架子上一層層的金邊嵌著綠檀,說不出的精細好看。小嚴學士還說了,檀木架上面的雕花娘娘喜不喜歡,可以隨時吩咐讓工匠們進宮來改,一定要娘娘最滿意為止。」

「這個嚴世蕃是會辦事的。」張淑妃高興的合不攏嘴,忽然又想起一事,她湊近了魯全,有些擔心的低聲道,「還有那東西他捎來了么?宮裡的都快用完了。」

「也都捎來了,」魯全鬼祟的從袖中摸出一個約略寸高的羊脂小玉瓶,悄悄遞給張淑妃道,「小嚴學士說了,娘娘只管放心,這東西還有的是,只是一次不能運來太多,在宮裡怕招眼。娘娘用完了只要吩咐一聲,就會有人就給捎來。」

張淑妃攥緊了小玉瓶,彷彿吃了定心丸一般。

「這次的都按娘娘的吩咐摻上了香料磨成了粉,保管再也聞不出半點味來。每次只需挑一點點,用在燈上、香薰上,或者放在湯藥膳食里都可以,」魯全嘿嘿笑眯了眼,「保管可以為皇上提神,一刻都離不開娘娘。」

「你這鬼機靈的。」張淑妃一戳魯全的腦袋,眉開眼笑把玉瓶收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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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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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別殿簫鼓驚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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