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雖然昨夜下了一場雨,今日卻依舊炎熱,江琢在柿樹的陰影下站起身來,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萱哥說的對,突厥來得有些快,有些不可思議。

那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大弘朝廷埋了姦細。

他們知道了大弘各個重要州縣的城防,哪裏佈置的兵多,哪裏少些,哪裏的城牆加厚,哪裏不堪一擊,哪裏有小路,大弘軍將埋伏在哪裏探查敵情……

當初父親北上擊潰突厥,在返回京都的路上,由於擔憂貧瘠之地弱小的守備,便協助北地修築城牆、指揮哨崗、開路架橋,做了許多軍事要塞。而因為擔心府兵不利於朝廷控制,這些要塞又被細細繪製在圖卷上呈交朝廷。

那套圖的名字是《北地七道軍城防圖》。

那套圖在肅王府。

多麼可笑,如今肅王北上抗擊突厥。而很有可能,那套圖從肅王府送到了突厥人手裏。

他知道嗎?

他真的叛國投敵了嗎?

那套圖上可不只有城防圖,若對方有看得懂山勢路況的,便能知道如何可以繞道突襲京都。

江琢覺得渾身冰涼。

「小姐,你怎麼了?」端著茶盤走出來的丫頭看到這一幕,擔憂地看着她。

「墨香,」江琢收劍入鞘神情認真:「今日長亭來過嗎?」

長亭自從身體好轉便不再住江宅,但江琢總能見他在院子裏晃蕩。

墨香有些局促道:「嗯,來了。」

「帶他的信鷹了嗎?」江琢又道。

墨香的腳在地上輕輕划拉,有些不好意思:「帶了吧好像。」

「行,」江琢沒有理會貼身丫頭的害羞,往會客廳走去:「請他來一趟,教教我怎麼用信鷹,我要出去一趟。」

黑雲壓城城欲摧。

高奴縣城牆不高,然而經過數年前的加固修繕,攻城車一時還難以擊破。從城牆上的垛口往下看,能見到硝煙下不少突厥軍將正攙扶傷者暫退,留在護城河裏的是漂浮或掛在橋欄上的屍體。

氣味難聞,肅王李承恪不由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帶領由山南西路和河南道集結的兵力,在高奴縣城以北二十里與突厥軍主力遭遇,且戰且退後守住了高奴縣城池。

從高奴縣再往南,便是京都。

守不住京都,就守不住大弘。

他不光做不了皇帝,還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肅王李承恪原本俊美的臉上此時佈滿油膩的汗水和灰塵,他抹了一把額頭,順手把睫毛上掛着的煙塵擦掉,問副將道:「探了嗎?突厥糧草還能維持幾日?」

「僅僅十日。」

李承恪已經派一萬兵馬繞道黃河去劫敵兵後續糧草,若能截斷糧草,突厥軍心必然不穩。到那時便可開城門迎敵,前後夾擊滅其主力。

可是對方竟然僅囤十日糧草,這在他看來有些不可思議。

身邊士兵正把搭在城牆上的雲梯拆掉拉起,醫官穿梭給軍將敷藥包紮,城內百姓抬着箭矢石彈充當民夫。一片混亂之下,李承恪忽然想尋人問些問題。

「他們為何備了十日糧草?難道以為可以直接攻入京都嗎?」

「他們剛才的進攻那麼快,雖無敗勢卻迅速退開,是什麼原因呢?」

「國公爺您怎麼看?」

是的,他曾經跟岳芽一起站在安國公身邊,聽他分析戰況一舉殲滅敵人。敵人無法在他面前玩奸計,敵軍無論如何籌謀,在他心裏都像是孩童在戲耍一般。那時候無論是西蕃還是北突厥,聽到安國公幾個字都膽戰心驚。

他也曾經在心中對安國公崇敬有加,直到那一日,他在國公府書房誠心送上禮物,問出了那句話。

那男人舒展着眉頭,聽完他的話卻微微皺起,回答更是澆滅了李承恪心中的火焰。

「你和芽兒不太合適,」他緩緩道:「不瞞肅親王殿下,芽兒雖然暫無婚約,但她出生后不久,便有人來提過親了。」

「怎麼本王從未聽說?」李承恪感覺自己的心如同被人撕開撒上一層鹽。

安國公神情含笑,開口道:「當時孩子們小,我們還是想等孩子大了看他們自己的想法。」

「那芽兒的想法是?」李承恪覺得自己又有了一絲希望,結果安國公接下來便道:「我覺得那家孩子不錯。」

這便是看不上他李承恪了。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從記事起,他就覺得自己的母親是看不上自己的。他的耳邊充盈著大皇子怎樣怎樣好的話。

大皇子四歲就能背《論語》了……

大皇子比你字寫的好……

連二皇子都能賦詩了……

可大皇子本就比他大了十多歲,而二皇子才五歲,能賦什麼詩?

他受夠了被母親比較和貶低,如今又被心上人的父親瞧不起。

是從那時候開始,李承恪明白若安國公活着,芽兒就不可能嫁給自己。也是從那時候起,安國公府除了岳芽,其他人似乎都在高處蔑視他。

憑什麼?

這天下是我們李家的,你們岳家不過是一窩子看門的狗。

所以後來,當他發現岳萱竟然就是早就應該死去的二皇子,而母親把如何逐步扳倒安國公的計策說了后,他一面驚訝於母親的權謀之術,一方面在心底放棄了那些人。

那些芽兒的家人,包括她的父親。

雖然他曾在心中怨恨那個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領兵有方。如今換自己站在高位,他覺得如同烏雲障目看不清楚。

到底是為什麼呢?

他看着突厥退去后的戰場:為什麼攻之即退呢?是在等待什麼,還是在掩飾什麼呢?

大明宮內,皇后堵在了御書房門口。

「陛下,臣妾以為,現在還不是逃的時候。」

「逃?」皇帝已經換下朝服,穿着公卿模樣的常服,驀然聽到皇后說了這麼一句,他的神情有些呆愣。

「朕怎麼會逃?」說完這句話,他才慢慢板起了臉。

「臣妾失言。」皇后深深屈膝,可視線里卻見滿地凌亂。

筆墨紙硯倒在案上,只是書架上皇帝喜歡的字畫被取了下來,玉璽盒子蓋着,似做好了隨時打起包裹的樣子。

皇帝察覺到皇后的視線,訕訕地解釋道:「朕,朕尋東西。」

皇后微微點頭。

許多事情是不能說破的,即使是夫妻之間。

「對了,」見皇后恭順地走到自己身邊,皇帝又道:「朕準備搬到崇光殿去住。」

崇光殿雖然距離宮城北邊近了一些,卻因為在最高處,是易守難攻之地。

罷了,不離宮出逃已經很不容易了,搬個地方便搬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

皇后屈膝:「臣妾這就去安排。」

京城往北的官道上,江琢一身黑色勁裝,在馬上控緊韁繩片刻不歇。馬蹄翻飛下一道煙塵被她甩在身後,她只想再快些再快些。

《北地七道軍城防圖》若被突厥人得到,他們便可以最快速度突襲京城。而只要佔得京城,先毋論割地賠款,恐怕大弘朝都跟着完蛋。想到岳家數代忠良,到最後國土淪喪竟然也跟岳家有關,江琢便覺得五內俱焚身心熬煎。

剛出京都不久,道旁的百姓便多起來。他們懷抱着包袱錢糧,帶着父母孩子,朝京城方向逃難而去。可能因為走得太久,臉上疲倦之氣明顯。也有人在路邊用柴火燒水,火剛燃起就被訓斥着熄滅,說是會引來突厥人。

有孩童哇哇大哭,有人趁亂搶奪別人的吃食,江琢騎馬快行間竟然還見有男人趁機要玷污獨自趕路的女人。她疾奔間一劍揮去又繼續上馬而行,身後那女人驚叫着退後,男人的血在官道上鋪開。

「京兆府官兵隨後即到!若行不軌,猶如此人!」她大喝一聲,抬手喚回天空盤旋著跟隨的信鷹,寫了短訊讓其飛回京都。萱哥若得了信,會迅速要求京兆府派人沿路安撫百姓維持秩序。而她肩上衣襟處有標識,這鷹送完信還會找到她。

就這樣馬不停蹄地,終於在高奴縣城外五里,遇到了府兵的崗哨。亮出腰牌,江琢得以在他們的安排下從南城門進入。

這個時候,突厥趁夜色發起了進攻。這一次的進攻顯然比之前更加兇猛,很快,他們攻入護城河架起雲梯。石彈砸下、弓箭射下,卻沒有阻擋他們的腳步。

江琢在狹窄的城牆上尋到李承恪時,他正指揮兵將準備火油,準備殊死抵抗。有突厥官兵順着雲梯爬上來,朝着他喊殺,那殺聲只剛響起便被人掐滅。

李承恪猛然轉頭,看到江琢一劍刺入突厥官兵鎧甲,把那人踹下城牆。

戰火硝煙中,她似乎是從天而降一般。

「你……」他囁嚅道,在江琢示警下揮劍斬殺準備偷襲他的敵兵。

「先退敵!」江琢看向城牆下:「先不要用火油。」

李承恪道:「好。」

「給我箭。」

弓箭迅速遞上來,江琢彎弓射箭,照着敵軍中某處射出三箭。

在微微的暮色中,第一箭射殺敵軍首領。

第二箭釘入敵軍戰旗。

第三箭戰旗斷。

很快,原本潮水般襲來的敵兵緩慢退去,危機暫時解除。

「你怎麼知道那是他們的將軍?」李承恪極目看着那一處,那人的打扮並不出眾,若放在大弘軍中,不過是都尉那樣的。

「直覺。」江琢道:「他身邊的護衛最多。」

這是重生后第一次,他們見面時沒有刀劍相向或者冷言譏諷對方。

「你為什麼來了?」他問。

「《北地七道軍城防圖》呢?」她問。

這圖的名字一經提起,李承恪便忘記了自己的問題,他腦海中轟隆一聲,頓時覺得大事不妙。

「在肅王府。」他肯定道,目光卻在遊離。

「你領兵北上,為什麼沒有帶?」江琢在質疑。

李承恪瞬間面色通紅:「本王為什麼要帶,那些標識和內容,這麼多年來都在本王腦海中。」

「所以你不需要帶,」江琢點頭:「但是突厥軍需要。」

李承恪沒有說話,他心中都是白日裏突厥軍突然退兵時的樣子。

「你是什麼意思?」李承恪問。

他面前的女子似乎一夜間回到了岳芽在戰場上的樣子,衣袂飄揚間眉目里都是精銳和不容輕視,她的手按在劍柄上,似乎隨時要拔出來護住大弘朝的百姓。

這是他認識的岳芽。

這是他心中那個女將軍。

李承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燒了起來。若不是在戰場上,若不是被她這麼詰問,他很想上前去求一個擁抱。

可是他不能,他通紅著臉道:「本王征戰多年,或許有謀逆之心,但絕對無叛國之心。」

說完這句話他看着江琢,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解釋卻說不出話。在他焦灼的等待中,他聽到江琢輕輕開口。

「我相信你。」她沉聲道。

她——相信我?

這答案褪去了李承恪臉上的紅暈,如閃電在他腦海中亮起一瞬,除了震驚,也讓他想出一件事的緣由來。

「本王明白今日突厥軍隊為何攻之又退了!」

江琢看到他的手按在曉山劍上,止不住地顫抖。

肅王李承恪這些年沒有白白佔着那圖,他記得裏面的每一處地名每一處關隘,記得道路村莊也記得哨卡捷徑。

他明白了突厥軍為什麼遲遲不強攻高奴縣城,明白了他們為何備的糧食似乎只是到搶佔京城就夠了。那是因為他們現在只是拖着他。

拖着大弘主力,做出他們無力攻打的樣子。

但是或許他們現在已經從捷徑奔京都而去。

「能攔嗎?」江琢問。

李承恪恍然道:「本王還知道一條路,雖然兇險,但可攔在他們前面,且有天然關隘。」

「不必猶豫了,你畫給我看。我現在就去,但是需要多少兵馬,你要撥給我。」

李承恪看着她,似乎回到了數年之前。那時候他們並肩戰鬥,為了大弘的百姓守住每一寸河山。

「本王畫不出來,」他沉聲道:「本王只是記得路徑,那是山林,差一個路口便會迷路。本王得親自去。」

江琢看着他:「我也要去。」

「你也去,誰來守高奴縣?縣城若被對方攻破,咱們就算阻住了他們偷襲的軍隊,京都也岌岌可危。」

兩人怔在城牆上片刻無言。

這時卻有一個聲音道:「我來守高奴,不死不退。」

江琢轉過身去,見一人身穿鎧甲背對落日而來。

他高大又敏捷,眉目沉沉卻鬥志滿滿,落日的餘暉讓他似乎有了神的光彩。

孟長寂。

似什麼東西堵在李承恪肺腑間,讓他難以呼吸並且有無法遮掩的遲疑。孟長寂,這個人不光是他的族親,更是他的敵人,是河南道節度使,是岳芽父親當年屬意的乘龍快婿。

他的人生曾在某一瞬間偏離了方向,那陣讓他丟失羅盤迷失航線的風,便有孟長寂的功勞。

如今國難當前,先不論以前。這高奴縣城裏除了原先的千餘名駐軍,無論是副將還是數萬府兵,都是集結的河南道和山南西道軍。他如果把兵權交給孟長寂,便沒有他李承恪什麼事了。

等他跟芽兒一起截住敵軍回來,自己便會被孟長寂拿捏在手裏。

所以李承恪沒有接話,他只是神情沉沉看着孟長寂。孟長寂也看着他,似乎明白他心中忌憚警惕的事。

「等你回來,」孟長寂道:「我會交還兵權。」

「當真?」李承恪問。

「以芽兒的名譽起誓。」孟長寂看着江琢,清聲道。

話音剛落,那一塊虎符便落在他手心。李承恪大步向外,一邊走一邊道:「你沒有資格提及她的名譽。」

倒是江琢笑了笑,雖然抿著嘴角,神情卻不那麼清冷了。

「保重。」她溫聲道:「給我看看你的能耐。」

「金絲軟甲穿了嗎?」孟長寂問。雖然身披戰甲手握鋼刀,但是他的聲音軟得似一團手心裏溫熱的棉花。

江琢嗯了一聲。

其實她走得太急,並沒有穿。但是為了不讓他擔心,隨口扯了個謊話。

孟長寂神情稍定,看她迅速轉身走開。

如果可以,他希望陪在她身邊的是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此時就對她表白。

但刀劍無眼,他不想若此次殉國,會讓她在心中增添負累。

國土動蕩,他們的性命是百姓的,兒女情長只能鎖在心中。

在孟長寂有些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那個挺拔嬌俏的身影迅速消失。

孟長寂深吸了一口氣。

「點卯,查傷者,重新整編,我要趁夜偷襲敵營。」

下令時,他的嗓音有些沙啞。

大弘京都的城牆很寬,寬得可以在上面并行四輛馬車。大弘京都的城牆也很高,高得膽小的士兵不敢站在垛口往下看。可如今大弘京都的城牆靜默不言,周圍卻是喧囂喝罵。

城外的百姓因為無法進入而哭泣吵鬧,城內的百姓因為無法出去而氣悶責罵。五城兵馬司揚起皮鞭,卻不能嚇退百姓。

「官爺,讓我們進去吧!」城外聚集著千餘名百姓,他們拍著城門喊:「突厥人快來了!我們親眼見他們把咱大弘百姓吊在戰馬後面拖拽戲耍,肉都磨光了才砍斷繩子啊。」

「官爺,他們沿路燒殺搶掠虜人妻女!我們村子裏就活了五個人啊!」

「官爺,高奴縣快被攻破,求求你讓我們去京城躲避吧。咱們路上遇到京兆府尹鄧大人,大人說准我們進城躲避啊。」

城內的百姓是急着出去。

「官爺,俺們不是京都人,擔心家中老小,打開城門讓咱出去吧。」

「官爺,求求你開門吧。與其等城破死掉,不如給我們一條活路。」

可關閉城門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誰也不敢打開。

城內城外僵持了幾個時辰,突然便有城外百姓開始推擠城門。而城內百姓因為不能靠近城門,開始推搡怒罵守衛。守衛架起弓弩準備乾脆射殺幾個以儆效尤,可到底是自己族人,難道外敵還沒有到,先誅殺同胞造成數千死傷嗎?

在這一片混亂中,忽然有個聲音道:「大家靜一靜。」

這聲音雖然洪亮,到底遮不住數千人的喧嘩。

那人又高喊一聲:「大家聽本官說!」

他的聲音像落入沙漠的一粒灰塵,依舊沒人察覺。

忽然人群聽到「轟」的一聲巨響,齊齊噤聲往聲音處看去,見城牆邊小廡房頂上站着一個人,他手持半截雷管,額頭被黑煙熏得幾乎看不見眼睛在何處。他顯然也被這雷管嚇得呆住,大罵道:「孟卿害我!差點要了本官的命。」

百姓們疑惑地看着這有些滑稽的官員,直到他從身邊一個十多歲孩子手裏接過毛巾擦乾淨臉,才有幾個人認出來。

「是鄭大人。」

「是御史鄭大人。」

鄭君玥抹乾凈臉,把孟長寂送給他說可以震懾百姓的雷管丟掉,咳嗽一聲道:「先不要慌亂,本官這裏有兵部邸報,目前高奴縣城防守嚴密,敵軍還未能攻破。」

他說着從衣袖中扯出一個棕色的信封抖了抖,繼續道:「為今之計,都城要上下齊心準備迎戰,此時逃脫便以姦細論處!」

他聲音嚴厲,待把百姓們嚇得怔住,又指了指身後道:「不光不准你們逃,大弘朝兵、戶、吏、禮、刑、工六部官員多數在此,我等與你們同戰。」

百姓們踮着腳尖看去,果然見鄭君玥身後站着不少衣著名貴的人。雖然穿着常服,但看那氣勢,該是當官的無疑。

「萬一城破了呢?」

有人這麼忐忑地問道。

鄭君玥正色:「陛下尚在城中,我等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讓都城被突厥攻破。」

「咱們不是怕死嗎?」

有人小聲嘀咕。

「人人都怕死,」鄭君玥厲聲道:「然而若被突厥攻破國都,我等便是亡國之奴。我大弘的百姓,要做亡國奴嗎?」

「不要。」有人試探著喊了一聲,接着便更多人醒悟過來。

「我等不做亡國奴!」「不做!」「我等要戰!」「要戰!」

鄭君玥按按手讓他們平復情緒,繼續道:「我大弘好兒郎,大家且先回家去,安頓好妻小,再到五城兵馬司應徵入戰。咱們一起,守住京都。」

人群漸漸平息了爭執、憤怒和恐懼,雖然還有一兩個顯貴不情願地在原地駐足,但見那麼多官員盯着,也不好意思地離去了。

鄭君玥又道:「接下來,請五城兵馬司開城門,讓外面的百姓進來。」

如白水入油鍋,剛剛平靜下來的百姓瞬間又沸騰起來。

「不能讓他們進來!」

「不能!萬一他們裏面有姦細怎麼辦?」

「就是!讓他們先在外面擋着突厥,做肉牆!」

「誰讓他們守不住自己的城池?」

原本要散開的人群突然停下,人人義憤填膺道。鄭君玥臉色一黑,正準備厲聲指責,便見一個年輕人也爬上了小廡房。

人群一時被吸引了視線,只因為這人剛剛露面,眾官員便齊齊拱手施禮。肅王在外宰相被囚,還有誰會讓六部官員齊齊施禮呢。

再看這人面容,白皙卻生機勃勃,目光深邃卻又讓人覺得學識深湛、氣度不凡。這人是……

便見他轉身看向城門前的百姓,溫聲道:「諸位百姓可能不太識得我,鄙人岳萱,自幼在安國公府長大。」

岳萱……

安國公府……

人群又一次炸開,等議論聲稍稍低下來,岳萱道:「可能大家已經知道,承蒙陛下不棄,如今本人也是齊王,李承豫。」

雖然近日知道了齊王認祖歸宗的事,但百姓們顯然更喜歡他以前的身份,也更信任他以前的身份。畢竟他的身後站着安國公府數代忠良。

岳萱道:「城外也是大弘的百姓,也是大弘將士守護著的百姓,沒有理由把他們拒在城外。如今突厥尚遠,有足夠的時間盤查他們的身份。所以本王以為,還是要讓他們進來。」

「可他們中若有姦細怎麼辦?」有人這麼問道。

岳萱指了指五成兵馬司手中的鋼刀。

「若有姦細,就地格殺。」

人群這才稍稍安靜,他們議論著逐漸離去。城門打開,城外百姓哭嚎著要衝進來,被城內兵馬喝令排隊按序檢查。

遠處,兵部正協同禁軍忙碌地把投石機、弓弩等搬上城牆,一場大戰似乎就在眼前。

山高林密。

肅王李承恪和江琢一同,領先鋒騎兵五千,抄近路往南去。他們帶着行軍乾糧,不生火造飯,不安營休息,只在黎明前棄馬翻過一處山崖時,在略平整的視野開闊處歇息片刻。

不遠處有一個淺淺的水潭,江琢上前掬水洗臉。水波瀲灧一瞬緩緩平靜,她看到李承恪的身影印在水中。

下意識地,她的手按了按腰間短劍。

「芽兒。」李承恪的聲音響起,江琢轉身,看到他有些訕訕的神情。

這一路他們雖然在軍中并行,卻並未說隻言片語。

「怎麼了?」江琢問:「是不是想起是誰偷了城防圖?」

「不是,」李承恪道:「圖是肅王府丟的,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我想問你,恨我嗎?」

自知道她的身份到現在,他第一次問一句自己是否恨他。江琢有些訝異,但仍然回答:「恨!恨不得食肉寢皮。」

李承恪悶悶吐出一口氣,仍舊道:「可一開始,我是希望你好的。」

「沒有人在乎你希望什麼,」江琢冷聲道:「因為結果才重要。結果就是,我安國公府百多條人命都因你而死,結果就是我們不再是朋友,變成了仇敵。」

李承恪站在淺淺的潭水邊,俊美的臉上不見懊悔,只是有些意外:「我們曾經是朋友嗎?」

江琢嘆了一口氣。

「那一次被困峽谷,中埋伏後來不及掩埋死亡將士便慌張撤退。兩日後我軍奪回失地,夜裏在那峽谷中我們又遇到,我便把你當作朋友了。」

戰場廝殺慘烈,馬革裹屍都是奢望。往往是在清理戰場時把死亡兵將名牌摘掉,捧土掩面便算安葬。那日夜裏她偷偷離開軍營,在峽谷中月光之下,辨認大弘將士的屍體。一個一個摘掉名牌,捧土掩面。

起初山谷中寂靜無聲,後來她聽到有別的人來了,再後來發現那人是李承恪。

「你來做什麼?」她問。

李承恪抬起雙手,給她看自己摘取的名牌。

「真可憐。」他輕聲道。

岳芽點頭:「真可憐,是為了天下不可憐。」

他們說完這兩句話便齊齊低頭,靜默無言去翻找屍體摘取名牌。這些名牌先在兵部登記記檔,再送到各州府由他們的家人領走。

那個夜晚,他們雖然沒有再開口說話,卻似乎說過千言萬語。

荏苒幾年,如今他們竟然無話可說。

李承恪默默站着,看江琢甩掉手上的水珠,往軍營中去。他的目光定在那一窪水中,似乎那裏面還有她的身影。

正午時分,前哨發現了突厥官兵的身影。

「兩萬人。」哨兵來報:「距離我們五里,輕裝簡行不見兵馬戰車。」

這兩萬人是翻越山谷抄近路的,當然不能帶馬匹戰車。只是他們這樣就算到了大弘京都城牆外,如何破城門進去呢?

江琢垂頭苦思。

李承恪的目光盯着草地上某處,聲音似被揉搓過那樣變形:「恐怕有人在京都外準備了兵器。」

「誰有這個能耐?」江琢問。

誰有這個能耐。

要造兵器,需要有錢,需要有人,還需要有官府查不到的地方。大弘朝野誰能一手遮天誰能神不知鬼不覺為突厥人準備兵馬?

大弘朝廷誰能偷走他府上的城防圖?

李承恪猛然抬起頭來,看着江琢道:「不會吧?」

「什麼不會?」

「元隼。」李承恪咀嚼著這個名字,手指關節因為緊握著曉山劍而有些變形。

「公主。」他又道,而他腦海里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元靜姝。

江琢站起身來拔劍:「懷疑是誰已經沒有意義了,如今只能把他們全數殲滅在此,不然按他們的速度,夜裏便可到達京都。」

突厥來得太快,各地兵馬還沒有支援京城。而山南西道和河南河北道兵馬又被調到了前線。

李承恪也站起身。

京都有他本來想逼宮謀逆奪位的皇帝,但是多麼可笑,如今他就要為了護住京都而戰了。

「五千對兩萬?」他問。

「不,」江琢道:「有我們在,他們是兩萬對五千。」

「關城門關城門!」

高奴縣,一隊百餘名騎兵踏着晨曦歸城,城門下守護著的官兵迅速把城門關好堵上。城外有零星的突厥騎兵追擊,此時看城門關閉自己又在對方射程之內,便只好憤憤地調轉馬頭。

孟長寂摘下頭上戴着的兜鍪,抬眼向城中看去。

眾兵將和百姓都知道新來的節度使孟大人趁夜去偷襲敵軍,他們心中忐忑難安,踮腳望着打聽着消息。如今見兵將們回來,心中多少寬慰。

回來了就好。還沒有聽說過主帥親自去突擊敵營的,真是冒失。不過看他們回來這麼多人,或許死傷不多,或許只是去打探吧。

心裏這麼想着,便聽到孟長寂的聲音道:「卸貨!」

話音剛落,身後戰馬上齊齊丟下圓滾滾的東西來。圍觀的百姓民夫甚至是士兵齊齊後退一步,那圓滾滾的東西滾落到腳下,竟然是一顆一顆的人頭。

突厥人!

竟然是戰無不勝的突厥人。

孟長寂的視線掃過圍觀眾人,喝道:「報戰果!」

立刻便有兵將報道:「殺敵五百,折損二十人。」

留在城中的兵將這才驚嘆間歡呼起來,他們幫忙把人頭收拾走,打聽着如何殺了這麼多突厥人,一個一個興高采烈。

孟長寂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

終於啊,昨日他來的時候這些人只是苦守,沒有必勝的信心。他這一次偷襲,一方面挫了突厥軍的銳氣,更重要的是,讓高奴百姓明白,突厥軍並不是神兵天將,只要他們赤膽忠心守住城池,便能把敵軍擊退。

孟長寂跳下馬朝城牆下歇腳的小廡房走去,掀開帘子進去,他臉上的傲氣才緩緩褪去。

房內沒有別人,孟長寂眉頭微蹙憂慮之色籠罩了整個臉龐。

「三萬人。」他喃喃道:「他們少了三萬人。必然是一股繞道去了京都,一股走捷徑翻山,不知道芽兒遇到的是哪一股。」

無論是哪一股,江琢只帶了五千人,都是難以取勝的硬仗。

「芽兒,」孟長寂喃喃道:「我不能只是守着,不能中了他們拖延的計策,要迅速出擊迎戰了。這然後,若孟某還有命,便去援你。」

以少勝多的關鍵是什麼?

后發制人,攻守相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知己……

江琢看着面前排開的軍械。十字弩和短弩若干,弓箭千餘,人人腰配大刀,火藥一百斤。

再看周圍地形地勢,一條河流在山谷中穿過。

「肅王殿下,」江琢道:「突厥人怕水,對嗎?」

「是,」李承恪點頭:「突厥人在草原一代活動,那裏河流少,鮮有會游水的。」

江琢眉頭輕鎖:「可惜河水不夠深。」

「有一處深的。」李承恪道。

江琢看着他。她知道城防圖都在李承恪腦子裏,這一帶的地形地貌也在。但是河水深淺他也知道嗎?

「不是河水,」李承恪道:「前面不遠有一處堤壩,因為這裏的水是黃河支流,雨季流過,到了旱季就什麼都存不住。國公爺曾經讓百姓依地勢修築攔水壩,就堵在前面。」

江琢極目看去,因為林深,枝葉阻擋了視線,看不清楚。

「突厥人知道嗎?」她問。

李承恪搖頭:「畫圖時攔水壩還沒有建好,且因為不是軍事要塞,便沒有標識。」

江琢的眼睛亮起來。

她抬起胳膊往天上伸去,李承恪疑惑地看着她,直到有什麼東西從頭頂迅疾飛過,打了個圈落在江琢肩膀上。

那是一隻鷹。

鷹的眼睛銳利地盯着李承恪,似乎隨時會啄在他臉上。

「厲害。」他驚嘆一聲退後,見江琢已經從衣袖中取出半片紙,用木炭樣的筆寫了幾個字在上面,再摺疊好插入鷹腿下綁着的小銅管中。李承恪這才明白過來,這是一隻信鷹。

「讓京兆府先查京都周圍的軍械庫。」江琢說道:「以防有失。」

「我們呢?」李承恪問。

信鷹已經飛起來,江琢看着越飛越高的黑鷹,臉上狡黠一笑:「我們,就引突厥官兵洗澡燒烤。」

這兩萬突厥兵將,由分支首領阿史那土門帶領。他們在不足一半兵力進攻高奴縣城的掩飾下,順着山脈往京都方向潛行。

一路都很順利,直到看着輿圖走來見前面山道被落石阻擋。

「怎麼回事?」阿史那土門搓搓鬍鬚,左右扭頭看着。

一個帶路的軍將道:「或許前幾日下雨的緣故吧,石頭頗大完全堵住了路,首領,咱們可以往回走半里地繞路,不會耽擱太久。」

阿史那土門吹着鬍子,勉強同意了。

繞路繞到一半,前面見一峽谷。他們只好罵罵咧咧又退回去,走另一條路。

江琢和李承恪遠遠地看着繞着路靠近攔水壩的他們,微微笑了。

他們伏在一處青草漫過膝蓋的土坡后,蝴蝶感覺不到驚擾,在埋伏的將士們頭頂飛過。李承恪距離江琢只三兩步遠,他們倆中間沒有人。見敵軍慢慢靠近陷阱,江琢先笑了。

李承恪偏過頭,看到那一抹笑在她嘴角久久沒有褪去。一棵蒲公英小小的黃色花朵就在她下巴底下,輕輕擺動蹭著江琢的衣領。

雖然大敵當前隨時可能殞命,李承恪也覺得這一幕美得讓他想落淚。

於是他嘴角也彎起來,輕輕笑了。

想起來,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人生最好的時光,竟然都是在戰場上,沒有利益紛擾沒有朝政難解沒有勾心鬥角的戰場。

「芽兒,」他忽然偏過頭,看向江琢道:「我要謝謝孟長寂。」

「你謝他做什麼?」江琢目視前方盯着突厥軍人的一舉一動,沒有看到他的神情。

「謝謝他讓你又活過來,」李承恪道:「雖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師做了什麼,但是你的確回來了,這是孟長寂的功勞。」

江琢慢慢轉過頭來,她圓潤的額頭抵在青草窄長的葉片上,有些疑惑:「你胡說什麼呢?」

香山寺她倒是熟悉,還認識那個頗有淵源的大和尚,大師送她的桃木小鑰匙還掛在她腕子上呢。只是自己重生關香山寺和孟長寂什麼事呢?

李承恪搖搖頭:「絕對不是胡說。」又嘆口氣:「若我死了,也能重生嗎?」

江琢抿嘴不言。

她重生后不是沒有想過會不會兄長和父母也在人間某處,但是終於沒有遇到。這麼想來整個安國公府只有她一個人死後又活下來了。

李承恪沒有等她回答,自顧自道:「本王才不怕死,本王這一生真是很累,往日裏沒有想過,如今想起,竟覺得在朝中的日子,沒有一日是心裏舒坦的。」

所以才拚命想抓住那個能讓他心內寧靜快樂的人。

可惜了。

他自嘲地笑笑,看到遠處突厥官兵正往山坡上去,正準備站起,聽到江琢道:「或許是因為你在朝中時,沒有做一個好人。」

李承恪神情訕訕沒有說話,江琢微冷的目光看着他:「無論是陳平公主還是誰的籌謀,你做了他們的棋子,辜負了國公府和百姓對你的信任。無論如何偽裝,你到底心中還有良知,所以不會快樂的。」

她說完這句話猛然站起身,冷冷下令道:「放火!」

阿史那土門帶領軍將翻過一座土坡,看到土坡下湧入視線的景色有些訝異,他們隨即歡叫起來。

「是水!好多水!將士們可以下去飲水休息。」

副將聽令,帶着軍士往下,山間有風,且有些大,按住自己帽子休息片刻的時候,副將忽然聞到一股不妙的味道。

他鼻翼微動,用手捏捏繼續聞。

「不好!」

隨着他這一聲喊叫,「轟」的一聲,剛才他們翻過的山坡忽然起了火。火隨風勢朝着他們撲過來。

「快下水!」副將叫着護住阿史那土門往潭水中去,結果剛剛跳進去的官兵頃刻便沒了頂。

「救命!」兵士們喊著:「不要過來!這裏水深!」

然而上面斜坡上的士兵已經被大火逼得沒有了退路,在火未燃盡的地方,突然冒出許多大弘將士來。他們大聲喊叫着朝山坡下衝殺,弓弩和箭矢自前面射來。突厥人只能退著躲避,卻又把前面的人擠下攔水壩。

一時間「撲通撲通」的落水聲和被火燒到的慘叫聲連成一片。

「將士們不要慌!」阿史那土門攔住一個險些跌入水中的士兵,大喝道:「他們人少!咱們一起攻上去啊!」

然而突厥軍士早就慌成一團,李承恪和江琢帶大弘將士衝殺下來。他們殺聲震天令人膽寒,他們箭法高超從無虛發。

突厥那邊折損兵力過半,終於火勢漸漸小了,接下來便是面對面的格殺。

在高奴縣城外三里,突厥官兵和大弘將士,也在面對面格殺。

之前突厥人偽裝出主力在這裏的樣子,經孟長寂夜探,知道他們這裏不到兩萬兵馬。故而高奴縣一萬多兵馬傾巢而出,在孟長寂的指揮下,跟他們正面決戰。

一夜之間,原本士氣低迷的大弘將士突然精神抖擻如虎狼之師,突厥兵馬抵擋一陣便節節敗退。大弘軍士衝殺數十里把他們逼退到石城。在硝煙中孟長寂大笑幾聲,轉身看向南面。

接下來,可以去支援芽兒了。

攔水壩的水面上如今已經漂浮起許多屍體,在被燒盡青草的土坡上,江琢感覺她的眼前都是飛濺的血液和死去的士兵。

突厥人用彎刀,比之她的短劍更凌厲,但是卻沒有她的劍快,沒有她的功夫好。若想敗一師,先殺師中帥。江琢直奔阿史那土門而去,自然許多兵將把他們的首領護住,江琢便一個一個殺盡。

她的身後,李承恪滿身盔甲被鮮血浸透,雖然那多是敵人的血,看起來也分外駭人。他正跟敵方副將纏打在一起,這副將雖然不是首領,卻是突厥人中功夫最好的。只見他彎刀飛揚中時不時接近李承恪,雖又被李承恪的刀劍擊退,兩人又不死不休纏打在一起。

江琢打定了要在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的主意,她奪過敵兵一把彎刀,刀劍合擊舞出凌厲不可阻擋的劍氣,浴血奮戰中逐漸接近阿史那土門。那首領終於不想做縮頭烏龜,大喊一聲:「勇士們跟我一起殺了這女人!」便朝江琢揚刀砍來。

江琢側身避開,腳踩土石跳躍而起,身子在空中轉了個彎,飛劍擲出釘入阿史那土門的肩膀上。

這首領大叫一聲想要拔出短劍,江琢的彎刀又到了。

「犯我國境,便把命留下!」

江琢冷喝一聲,彎刀刺入拔起短劍,突厥首領的身子在空中晃了晃,便摔在地上。

遠遠地,正跟敵方副將廝殺在一起的李承恪也看到了這一幕,雖然這個時候他手裏的大刀砍在對方肩膀上。而對方手中的彎刀,卻刺入了他的肚腹。

敵軍副將笑起來。

他哇啦哇啦說了幾句,知道李承恪聽不懂突厥話,便用生硬的漢話道:「殺了你這個皇子,大汗會賞賜我的族人。」

「你看不到了。」李承恪嘴角噙著鮮血,冷冷道。他丟掉不適合近身格鬥的曉山劍,岳芽的匕首從他袖口滑出,用手迅速接住,刺入了那副將的胸口。

副將的話說到最後,嘴中咕嚕咕嚕冒出血來。

李承恪拔刀站立,把他踢倒在地。

突厥第一武士,卒。

他的視線里,那個以一敵百的身影仍然在戰鬥,而突厥人已經是強弩之末。

戰甲很厚,但李承恪還是感覺自己的肚腹被剖開,血液帶着生命的氣息逐漸流盡。

他再也支持不住,用刀支撐勉強坐在地上。

江琢的身影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很快,他覺得自己也要失去說話的力氣。腦海中忽然浮現揮之不去的影像,那是數年之前,他與岳芽雙馬並立,站在戈壁灘上,對面千軍萬馬渾然不懼。

李承恪突然覺得心中很平靜。那些爭搶的,舍不下一定要拿在手裏的,似乎不如就這麼看着,就這麼陪着。

「芽兒,」他開口道:「欠你的,本王拿命還了。來生讓我再看一眼你的笑,讓我做你的手中劍、護心甲,為你……」

有兵將上前扶住他,聽他喃喃說着直到緩緩閉上眼睛。

大弘三皇子,肅王李承恪,在高奴縣城以東群山腹地,為抗擊突厥,英勇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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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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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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