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突厥首領及副將已死,三千殘部退入多巨石的山頂,以地形為屏障,頑強抵抗。

江琢和肅王李承恪帶領的軍隊死傷近兩千,算是以少勝多大獲全勝。

只是李承恪死了。

山坡上的風夾雜着未燃盡的火藥和泥土味道撲入人臉,江琢覺得眼睛酸澀一瞬。她撿拾起李承恪身邊自己的匕首和長劍,金絲鑲嵌的劍柄上還有些微溫度,不知道是李承恪的,還是這山間的暑氣。

他死得很安詳,跟千餘大弘將士一起,死在抗擊敵軍的戰場。

休整之時,江琢和兵將們一起,就地挖坑掩埋肅王。因為他身份特殊,隨後還會有禮部官員前來成殮而回大葬入皇陵。

手上沾滿泥土起身時,江琢忽然想起岳芽的屍體是李承恪掩埋的,如今又輪到她掩埋對方。到此時,她終於對他全無恨意,只當他是自己的戰友。

遙望山頂死守的敵軍,江琢目光一縷冷色看向天空。這時信鷹回來了,且帶來了岳萱的信。

據孟長寂探得,還有一萬餘突厥兵馬已經繞道靠近京都。

那麼,接下來應該迅速解決山頂突厥殘部,回援京都。

江琢讓信鷹送回他們已經勝利的消息,又派人給孟長寂送信,告知不必來援,應迅速支援京都。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舉起曉山劍:「將士們,為肅王殿下報仇,為死亡將士報仇,為大弘百姓報仇,攻上山頂!」

京都皇宮崇光殿,殿門緊閉,皇帝不停地踱著步子,額頭沁滿汗珠。

「陛下,聽聞突厥人已經在城外紮營。」內侍稟報道。

皇帝沒有吭聲。

過許久,又有禁軍遞來消息,說突厥人準備攻城。

話音剛落,便聽到「轟」的一聲撞擊聲傳來,是突厥攻城車在擊打城門。四面里從寂靜到喊殺聲一片似乎只是一瞬間,接着有石塊落下的聲音,應該是京都開始防衛了。

「肅王呢?」皇帝喊道。

「稟陛下,肅王殿下在守高奴縣城。」

「都什麼時候了還守高奴?這是不準備管朕了嗎?逆子!去把他叫回來!」

可是不守高奴,難道要把城中百姓送給突厥人嗎?

內侍唯唯諾諾退下,過了不久又慌慌張張跑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稟告陛下,肅王在太和山戰死了!」

「什麼?」皇帝雙腿微軟蹲坐在龍椅上,有些驚慌的樣子。

來不及悼念肅王,他想的還是自己該怎麼辦。

「那現在是誰在守京都?五城兵馬司他們有那個能耐嗎?」

「回稟陛下,現在是二皇子和宗室大臣們一起守京都。」內侍抹了一把淚水道。

二皇子。

皇帝想起來了。不錯,他還有這麼個兒子呢。

且這個兒子是出自安國公府。

總算是有一線希望吧。

皇帝嘆了口氣。

「緊閉宮門。」他下令道:「任何人不準出入。」

話音剛落,便聽到一個女聲在殿外響起:「臣妹來陪皇兄一起守着宮城,可好?」

陳平公主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如果皇帝此時出去看的話,他會發現崇光殿四周的禁軍護衛都已經倒在地上。而陳平公主身邊,卻站着百餘公主府護衛。

「你來做什麼?」皇帝有些緊張,待他發現剛剛出去要傳令的內侍抖如篩糠地回來,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太對。

「陛下!」內侍哭道:「外面,外面都是公主府的護衛。」

「大膽!」皇帝直起身子看着陳平公主,厲聲道:「他們怎麼能進宮?他們怎麼進來的?」

「很簡單,」陳平公主道:「因為這崇光殿旁邊,有一條通往宮城外的密道。」

皇帝的臉白了。

縱使他不太聰明,也終於明白陳平公主之前到宮中說的那些,都是為了讓他提心弔膽,讓他搬到這號稱易守難攻的崇光殿裏。

「好了,」陳平公主看向外面,喝道:「把守此處,任何人不得進入。」

又轉頭看皇帝,一雙眼睛透著凶光:「這皇位,皇兄也坐了許多年,不如換臣妹坐一下可好?」

京都寬闊的城牆上如今遍地都是燃燒着火油的箭矢。

岳萱牽着岳曾祺的手,靜靜地站在一處有遮蔽的塔樓后。

第一波攻擊是箭,漫天箭矢飛去,更有許多射來。

第二波攻擊是石,投石車把巨石投下砸中對方的攻城車,也有石塊飛上來,砸得城牆顫抖一瞬。

第三波攻擊是攻城車和雲梯,突厥人沿着雲梯向上,縱然被割斷被掀翻,仍然不死不休往上攀爬。

「怕嗎?」岳萱這麼問身邊的孩子。

「叔父不怕,侄兒便不怕。」岳曾祺手裏攥著一個匕首,聲音響亮。

「好孩子,」岳萱道:「咱們現在就是要守着,守到天亮,援軍就來了。」

在岳萱的指揮下,城中十四歲以上五十歲以內的男人全部編入戰營,女人們則負責燒火做飯搬運軍械。他一身白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眾人無論在放哨還是在作戰,只要扭頭看到他,心中便似被撫慰般平復。

有什麼可怕的?

二皇子陪着大家呢。

岳家人陪着大家呢。

攻城一整夜,到天亮時,城門依舊被防守得很好,只是城上兵將漸漸有些力竭。岳萱凝神往城下看去,見突厥軍后原本整齊的軍陣突然被挖開了一個口子,接着鼓聲擂響。

「咚!咚!咚!」

那是大弘的戰鼓!

援軍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接着百姓們便歡呼雀躍起來。

有哨兵跪地報道:「稟齊王殿下,河南道節度使率一萬兵馬來援西城門。」

又有哨兵跪下:「稟齊王殿下,大理寺丞江小姐帶數千兵馬來援北城門。」

來報的哨兵越來越多。

「稟齊王殿下,河東道兩萬兵馬來援東城門。」

「稟齊王殿下,山南道一萬兵馬來援南城門。」

……

岳萱一直沉沉的神情里沒有放鬆,只是眼角有了笑意。

如此,全殲敵軍便好。

很快,城外突厥兵馬後退中被各方大弘援兵圍殲,接着城門打開,主帥們帶親隨入城。

孟長寂一雙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見江琢筆直地騎馬進城,才放下心來。

岳萱也在看江琢,直到她抬起頭,雖然疲憊卻眯着眼睛對自己一笑,岳萱才覺得心中安穩。

和許多年前一樣,他在城門旁,等着她得勝歸來。

和許多年前一樣,她是妹妹,卻護著自己。

岳萱心內溫暖,手中的岳曾祺已經掙脫開他,迅速地向江琢跑去。

人多,別驚了馬。

岳萱這麼想着要阻攔侄子,卻見城中有了喧囂之聲。朱雀大街上一隊人馬護著一輛快速駛來的馬車。

一個宮內總管太監,兩名護衛模樣的人。

總管太監駛近了人群,慢條斯理地展開手中黃色的捲軸,大聲喊道:「聽旨——」

眾位兵將、大臣連忙跪地聽旨。

江琢跪下時,才發現身邊跪着孟長寂。

人這麼多,不知道他是怎麼擠過來的。

她看到孟長寂額頭一道黑煙,臉上幾滴血,身上的衣服也很臟,潔癖如他,不知道是如何忍受的。又想起估計自己也不好看,便向他露出一個俏皮的神情,孟長寂似想說什麼,卻抿嘴沒有說。

江琢發現他的臉紅紅地,有些奇怪。

跪地聽旨的確不是能說話的時候,故而她也沒有問。

這時候他們聽到了聖旨。

原來那是太後下的懿旨。

總管太監說——

皇帝聽聞肅王死訊,憂傷之下殯天!

剛剛因為全殲突厥主力帶來的士氣高漲和歡慶氣氛一時間墜入冰點,人群中孟長寂迅速起身道:「不可能!」

「孟大人,」那太監啞著嗓子道:「如何不可能?大人你剛剛進來京都,並不在後宮。」

孟長寂有些語塞。

他之所以知道不可能,是因為知道皇帝自私陰狠的性子,不會因為死了一個兒子便心傷暴斃。

「我雖然不在宮城,」孟長寂道:「卻可以找禁軍守衛打聽,可以問皇帝陛下殯天時身邊伺候着的人。」

然而太監只是搖搖頭,似乎不想多說什麼。

便有大臣問道:「如此倉促,陛下可有留下傳位詔書嗎?」

「有,」太監道:「詔書在此。」

便有大臣從太監手中接過詔書,看過以後傳閱。

「如何?」有人離得遠些,因為看不清楚問道。

看過的蹙眉道:「陛下要傳位給最小的皇子李承琅,請陳平公主監國事。」

「什麼?」人群亂成一團。

李承琅年僅三歲,放着成年皇子不用,為何要傳位給最小的兒子?

主少國疑,陛下怎麼會下了這樣的命令?

且就算要傳位給小皇子,宮中還有皇后,為何要公主監國事?

官員就要反駁,便見禁軍由統領趙莽帶領,要護住宣旨太監。

孟長寂臉一黑。

這個趙莽,原來是陳平公主的走狗。

按大弘朝建朝百年的法度,各節度使和諸侯是不允許帶親兵入京都的。而禁軍只服從於皇帝,等同皇族貼身護衛。

京中禁軍約萬人,分佈在皇城和城防各處。趙莽這個禁軍都尉,可謂是既有實權又得陛下信任。

如今由他護著太監總管,那意思是他也站在太監總管這邊。

可是,底下還跪着一個帝后嫡子呢。他雖然在外養了十多年,但卻是經陛下承認在祖廟認祖歸宗過的二皇子齊王殿下。

雖然沒有大的動作,但是眾人的視線都看向岳萱,等著看他的反應。

是遵從聖意輔佐幼弟繼位呢,還是藏不住自己爭奪帝位之心當場反駁呢。

眾人默默等著,可岳萱沒有動,人群中有一女子卻站了起來。

正巧她身邊的孟長寂起身更早些,如今兩人站在一起,倒是顯眼得很。

「公公,」江琢臉上帶着肅穆之色,抬手道:「本官乃大理寺丞江琢,剛才瞥了一眼傳位詔書,想斗膽說一句。」

傳旨太監面露疑惑沒有做聲,但他身後的趙莽道:「江寺丞的上峰尚且沒有開口說話,你還沒有在這裏說話的資格吧。」

江琢的臉白了白,便見大理寺少卿,如今大理寺最高長官蘇遠杭站起身,點頭道:「江寺丞儘管說,她說的話便是本官說的話。」

趙莽冷哼一聲沒有阻止,江琢便道:「恕下官斗膽,那傳位詔書上印着的玉印,是假的。」

頭頂烈日灼烤得人人心神恍惚,江琢話音剛落,人們似被什麼把神識拉回,朱雀大街上嘩然一片。眾官員和百姓齊齊議論起來,議論聲音過大,以至於趙莽大聲駁斥的聲音被壓了下去,沒人聽到。

孟長寂用胳膊撞了撞江琢,聲音很小道:「你瞥一眼詔書?我怎麼沒有見你瞥?」

「沒有瞥,」江琢狡黠道:「蒙的,只為在大家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只要有人懷疑,他們想要篡權奪位的事便不那麼好辦。

「啊?」孟長寂雖然知道她是個機靈頑皮的,也沒想到竟然膽子這麼大。」

「那接下來呢?」

「接下來如果他們想自證,就要回宮取玉璽,咱們就有辦法進去看看皇帝怎麼樣了。」

「若他們不取呢?」

「那接下來便是京兆府鄧泰的主場了,你便等著看熱鬧吧。」

孟長寂給她豎了個大拇指。話音剛落,有人劇烈地咳嗽起來。

正是鄧泰。

鄧泰是一個最不像文官的文官。他身材高大,總是一臉嚴肅欺辱不得隨時要跟人干架的樣子。此時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嗽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全都從喉嚨里掏出來。這咳嗽聲終於引起眾人側目,心想難道是一個要隨陛下仙去的肱骨之臣?

可四周剛剛安靜下來,咳嗽聲突然止住,那咳嗽的人直著身子臉上毫無病色:「下官京兆府尹鄧泰,這幾日在京都外安撫流民返京時查到有人試圖謀反。不知道是現在報還是等新帝繼位報呢?」

百官噤聲。謀反不是小事,都擔心會扯到自己身上,便心說你還是憋住不報吧。

但有一人高聲道:「陛下剛剛龍馭殯天,突厥亂寇還未完全肅清,謀反不是小事,請鄧大人速報。」

開口的是御史鄭君玥。

鄧泰便道:「既然眾位皇族宗親及肱骨之臣都覺得應該報,本官便據實報來。」

頂着烈日的宗親權臣面色一黑——難道不是只有一個鄭君玥認為要報嗎?

鄧泰已經娓娓道來:「昨日本官救助流民時意外查獲攻城車五輛、十字弩一百架、弓箭五百套,另有火油二十桶、火藥三百斤。」

隨着一個個數字報出來,眾人盡皆變色。

這些東西可以組織一場不小的攻城戰了。何止是謀逆,簡直是要滅朝。

「那東西在何處?」孟長寂道。

「出城三十里,翠柳山莊。」

翠柳山莊,是公主府別院。

江琢輕聲冷笑。

這些東西,正是那些看着佈防圖從山中繞道的突厥官兵最終要用到的。只是她和肅王在山中把那些突厥人殲滅殆盡,再也不能拿着大弘朝的武器,撞開大弘的城門了。

此事非同小可。

大臣們只是交頭接耳,宗室皇親中卻似炸了天。

岳萱這才在眾人灼灼視線中站起身來,拍落衣襟上的塵土,沉聲道:「父皇允陳平公主協理朝事,可姑母又事涉私藏兵器,現在本王開始擔憂宮中太后、母后和王弟的安危了。」

雖然沒有明說,宗親們卻都懂那意思是擔心陳平公主就在宮中,而皇帝的死跟她多有關聯。

「進宮!」一位在宗親中輩分最高的老王爺厲聲道。

趙莽立刻拔刀:「齊王是要逼宮?我看誰敢闖宮!」

「逼宮的是你吧。」孟長寂抽刀看着他,而五城兵馬司已經聞風而動,圍住了趙莽和他帶領的禁軍。

五城兵馬司新任指揮使夏青站在最前面,向前走了一步。

趙莽沒有動,因為他身下的馬車沒動。

夏青上前揚刀,「啪」的一聲砍斷車軸。

「各位要反嗎?!」總管太監嘶聲道。

「不要賊喊捉賊!」五城兵馬司再向前,逼得禁軍慢慢後退。終於,趙莽在馬車上忍不住一刀向夏青砍去,妄圖殺掉夏青讓兵馬司群龍無首。然而夏青側身避過,回手抓住趙莽的胳膊,把他拽下馬車。

兩人在大街上纏鬥五十餘招,江琢看得清楚,夏青刀法竟然隱隱有岳家刀法的精要。她驚訝間看向岳萱,萱哥對她點了點頭。

她明白了,這夏青是萱哥的人,得了萱哥的指點。

江琢看夏青挑、刺、削,看趙莽切、砍、斬,終於,她口中輕聲道:「中!」

趙莽慘叫一聲,胸口被夏青刺了個窟窿。

再無人敢阻攔宗親大臣進宮,於是一行人踏過趙莽的屍體,往宮中去。

江琢抬眼去看,見人群中有個瘦小的身影穿着軍服,走得頗快些。快到宮城時不知道怎麼轉了個彎,瞬間不見了。

如果她看得不錯,那人該是女扮男裝的香朵。

香朵隨肅王迎擊突厥,在高奴縣城肅王離開時,吩咐香朵留守。江琢知道,肅王是擔心虎符,便讓香朵盯着孟長寂。如今香朵知道肅王死訊,難道是回肅王府稟報了嗎?

她心內微微疑惑然而只能壓住。眼下進宮要緊,其餘的事暫且放放吧。

還沒有人準備大喪儀禮,皇帝平躺在崇光殿寢宮中,身子上蓋着黃色的錦被。

宗親在老王爺的帶領下齊齊跪地叩頭,哀哭不止。

哭了約一刻多鐘,老王爺起身道:「怎麼不見皇後殿下來此主事。」

岳萱道:「想必還不知道,提個下人來問吧。」

一個面生的小太監跪地道:「奴才不知,奴才是被禁軍從別宮臨時差喚來的。」

除了這個小太監,如今崇光殿伺候着的宮女內侍都是新人,而外面的護衛更是沒有見過。

他們雖然穿着禁軍的衣服,卻似是今日才進來宮中。

「這可真是怪異,」老王爺道:「各位大臣中可有擅長勘驗的,請移步為陛下闔眼理容。」

對皇帝不能說驗屍,這麼說是委婉的說法。

便聽有人道:「大理寺丞江小姐,正是因為擅長勘驗之道,被陛下欽定為女官的。」

老王爺向江琢看去,對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江琢在殿後緩緩起身,向前走去。

錦被拉起,露出了皇帝的臉。

他顏面發紺略微腫脹,口唇青紫雙目大睜眼膜出血,無論當初活着時是如何九五之尊奴役天下,如今死了,便和尋常百姓沒有什麼不同。

也許,尚且不如百姓中那些安然闔眼長逝的老者。

江琢抬手把皇帝的眼睛闔上,又驗看他的口腔。青紫的口唇中舌苔上有些奇怪的絲絮,江琢喚了一個小太監取箸夾出,那是一縷棉花。

真絲錦被中的棉花。

她神情肅然跪地道:「稟各位宗親,陛下並非憂傷而逝,是被人用棉被捂死。」

宗親和官員神情變幻間驚怒而起。

「什麼?」

「是誰妄圖弒君篡位!」

「是不是……」

雖然沒有人說出陳平公主的名字,但是大家心中都打着鼓。終於,老王爺開口道:「去請陳平公主來見。」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在殿外道:「不必大家來喚,本宮已經到了。」

寢殿外陳平公主身邊簇擁著百多護衛,指著宮內宗親大臣,笑道:「想給諸位留一條活路,沒想到人人都不想活。」

「你要幹什麼?」老王爺斥道。

「請叔叔烤火。」

陳平公主剛說完這一句,「轟」的一聲,什麼東西在殿外炸響,接着瓦片應聲而落,那些護衛點燃火箭射了進來。

五城兵馬司進宮的人手不多,立刻上前阻擋廝殺。一時間殿內宗親大臣奔走逃命,殿外兵馬司禁軍以及公主府護衛纏鬥。

江琢抽劍而起,在人群中尋找萱哥的影子。

「芽兒!」

「芽兒!」

在火光中,兩個聲音同時喚着她。正是岳萱和孟長寂。

「萱哥快走!」江琢拉起岳萱,孟長寂在她旁邊用刀格擋開一塊砸下的木頭。三人剛剛跳出窗外,大殿內便轟燃一瞬。多數宗親和大臣都逃了出來,然而公主府侍衛見人便砍,已經有十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萱哥,」江琢道:「如今形勢,怕是已經連累到皇後殿下。你差一隊兵馬司官兵護住宗親官員立刻往皇後宮中吧。」

岳萱應了一聲卻不走,但看江琢和孟長寂一邊揮劍砍殺一邊還要護住自己,便明白他應該離去。

「好。」他應了一聲,喚來十多人殺出重圍,護住逃出的宗親官員往皇後宮中而去。

江琢和孟長寂再無掛扯。江琢殺向陳平公主,孟長寂在院中護住被砍殺的官員。

陳平公主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冷眼看官員和宗親紛紛倒地,直到一個女人殺到面前,瞬間便讓她看到了冰冷的刀光。

陳平公主後退幾步驚叫起來,人群中又有一個穿戰衣的女人已經趁著這個機會從江琢身後一劍刺出。

而江琢的注意力都在陳平公主身上。

她是感覺到疾風才轉身的,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劍從她肩膀劃過,頓時鮮血浸透衣服。

「香朵?」看清那女人的面容,她疑惑道。

「受死!」香朵清吒一聲,在陳平公主身邊護衛齊齊斬殺江琢的同時,向江琢刺來。

江琢有兩個選擇。

要麼受身前一劍,要麼受身後數刀。

許是因為前世是被砍死,她果斷轉身攔刀,曉山劍飛過,那三個護衛的脖子一抹紅線。而香朵的劍也來了。

「噗!」的一聲,卻並不是刺進她的身體。

江琢轉身,見孟長寂倒下,香朵已經收劍。

傻瓜。

她在心中罵道。

雲山劍擲出,香朵中劍跌倒。

回身。曉山劍傾瀉下密網般的劍光,陳平公主倒地。

「放心,」孟長寂躺在地上對她笑了笑:「我穿了鎧甲,沒事。可你怎麼沒有穿你的……」

他的聲音弱下去,顯然是昏迷了。

立刻有兵將上前,把孟長寂抬走敷藥救治。

江琢走到陳平公主身前,把曉山劍從她腰間拔出,冷冷道:「公主殿下,本寺丞想跟你談談。」

從何談起呢?

從萱哥五歲時,是誰指使當時還是淑妃的李承恪母妃刺殺二皇子嗎?

還是從李承恪接近安國公府,針對國公府一樁一樁的陰謀詭計開始談呢?

江琢曾經無數次後悔過。

後悔讓李承恪見到了原本日日閉門不出的萱哥,這才讓他猜疑出萱哥的身份,繼而有了他們一次次的謀划。

可是她也知道錯的不是自己,不是萱哥。是這青天白日的朝堂,權勢熏心之下為帝位不擇手段的爭搶。

這爭搶如今日的火焰,一經點燃便無法控制,終於燒掉所有的情誼,燒死所有人。

陳平公主喘著氣面露冷笑。

「你是誰?」她開口道:「有什麼資格質問本宮。」

江琢看着她也在笑:「我是最終贏了的人。」她開口道:「活到最後的人,沒有被殺死的人,沒有丟失本心的人。」

「很厲害嗎?」

「很厲害。」江琢點頭:「公主殿下,我很想問你一句,如果肅王不是戰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殺了他?」

「這需要問嗎?」陳平公主因為疼痛咬着牙道:「不然本宮為何嫁女兒給他,他不過是本宮的棋子罷了,這次幸虧他死在了戰場上,不然就算回來,也是毒酒一杯。」

「我很想就地把你殺死,」江琢道:「為國公府、為肅王、甚至是為了皇帝陛下。可是我的師父曾經告訴我說,『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故而我今日不會動你,你會受到審判。」

她收劍站立,看戰場上勝負已分,公主府護衛和禁軍中聽命公主的人已伏誅殆盡。

她緩緩吐了一口氣,準備去看孟長寂怎麼樣了。

剛走了十多步,便聽到身後一聲凄厲的慘叫。

香朵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陳平公主身邊,正把刺入陳平公主胸口的劍抽出,口中道:「奴家沒有師父!」

烈火裹着所有能燃燒的東西衝天而起,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所有陰詭全部燒掉。在火焰前的這個院子裏,江琢看着鮮血和屍體之上那個滿臉恨意的女子,心中除了驚詫,更多的是同情。

無論肅王如何對待香朵,對香朵而言,肅王始終是她的天,是她忠心效忠的主人。

香朵也在看她。

「江小姐,」她嘴角一抹慘淡的笑:「殿下跟小姐一同去太和山阻截敵軍,是不是為了救小姐而死?」

原來之前要殺她是為了這個。

「不是,」江琢緩緩搖頭:「肅王殿下勇斗突厥第一勇士,為救大弘百姓而死。」

香朵微微閉了閉眼睛,竟轉身向大殿外而去。

「站住!」有人這麼喊著:「雖然公主謀逆但是不可動用私刑,你是誰?快快棄劍就擒!」

香朵並沒有停下,似乎沒有聽到這話,一路不管不顧往宮外殺去。

江琢當然能夠阻止她,但是如今不知道孟長寂如何了,且對香朵心懷憐憫,便沒有管她。

瞧一眼院內,見鄭君玥和鄧泰雖然滿臉黑,也終於沒有受傷。

她快步朝殿後尋去。

大火剛燒起來時,鄭君玥距離皇帝的屍身很近。

這一方面是因為有些擔心江琢,一方面是因為他是大臣又是宗親,被裹挾著向前,便離皇帝近些。

所以逃出來便有點遲。

大火燒起來,殿內便無人糾結皇帝是如何死的,無人想起皇帝還躺着呢,鳥獸般奔逃著往窗口去。鄭君玥回頭看了一眼直挺挺躺着的皇帝,有一瞬間的遲疑。

要不要帶出去呢?

聽說死人都挺沉的。

他抬過最重的東西是一頭烤全羊,除此之外,他不覺得有什麼東西能讓他在這麼危險的時候出力。

這個時候他看到了京兆府府尹鄧泰。

鄭君玥之前跟鄧泰不太熟。鄧泰官職不低,但是刺頭一個,心中只有案情,說話難聽不討人喜歡。若不是岳父家勢大,朝中人人給他些面子,恐怕沒幾個人待見。

之前安國公府翻案后,他曾經見過鄧泰幾面。聽這人說話,似乎是向著國公府的。待後來岳萱認祖歸宗,他們在國公府跟岳萱一起聊起朝政,鄧泰頭頭是道,鄭君玥才高看了他一眼。

可是現在,鄧泰逆着人群向皇帝屍體奔來,似是全不把生死當回事。待他到了龍床旁把皇帝裹在錦被中,鄭君玥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鄧大人,」鄭君玥用帕子捂住嘴喚道:「都什麼時候啦,快跑吧!」

「不能把皇帝留下!」鄧泰大聲道。

鄭君玥頓時心內慚愧。

同樣在朝為官,看看人家鄧大人,這才是忠君愛君,這才是肱骨之臣。

這麼想着,便聽到鄧泰道:「燒糊了就不能分析案情!江寺丞說的話若被人質疑,便沒有憑證了。」

燒糊……

他果然心中只有案情。

堂堂一國之君在他眼裏,只是會燒糊的屍體而已。

也罷!

鄭君玥上前搭把手:「本官助你!」

倆人在煙熏火燎的大殿中抬着皇帝的屍體,這中間有着火的帳幔落下,鄧泰更是俯身用頭護住皇帝的臉。

奔到殿外,把皇帝的屍身放在安全些的地方。鄭君玥喘著氣抹一把臉上的汗,感覺大火仍然炙烤着他的臉。

「鄧大人,」他看着拼殺中的逆黨和禁軍護衛,心有餘悸道:「咱們用不用去幫忙?」

「不用,」鄧泰蹲在皇帝身邊:「咱們守住皇帝的屍身便好。」

好,好,誰讓如今皇帝在鄧泰心中是一樁案子呢。

倆人就這麼守着,鄭君玥覺得今日的鄧大人分外威猛,分外可愛。跟這樣的人同朝為官,其實才是福氣一件。

若這朝中都是鄧大人這樣的好官,他以後可以多開口說些話了。

出乎意料,當岳萱趕到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時,這裏竟然分外安靜。

與別處不同,這裏不遮不掩地由公主府護衛攔在殿外。解決他們很容易,岳萱帶來的五城兵馬司人馬只一嚇唬,他們便繳械投降了。

岳萱便抬腳匆匆走進院子。

院內沒有護衛,抬眼見青石地板上死了兩個護衛一個內侍,想必是公主府侍衛剛來時遇到了不小的抵抗。岳萱安排五城兵馬司圍住大殿,從殿後緩緩靠近。他正要推開殿門,卻聽到了內里的說話聲。

竟然是原本應該被關在牢中的元隼的聲音:「娘娘莫要執拗,不管誰做皇帝,您都是嫡親皇太后。現下只要在這封手書上印上您的鳳印,我敢保證,齊王和娘娘都能平安。」

「你休想!」這是皇後殿下的聲音:「你們蛇鼠一窩,妄圖用本宮引齊王來此。本宮就是死了,也不給你們這個機會。」

說着便是衣襟撕扯的聲音。

岳萱再不等待,猛然踹開殿門。便見皇后正用鳳釵刺進自己的脖子,而元隼抓住她的衣襟,想要阻攔。

「母后!」他大呼一聲上前阻攔。

皇后見此收手,雖然刺破脖子流了血,卻並不嚴重。岳萱剛想鬆口氣,卻見元隼趁勢抓住那把鳳簪,又一次抵住了皇后的脖子。

不再阻攔,卻是施暴。

「你放手!」岳萱厲聲道。

「你沒有死,」元隼看着他,神情有些意外,接着便是擔憂:「那麼陳平她……」

「或許死了。」岳萱向前兩步:「若不想跟她一樣的下場,你該收手了。」

「不!」元隼臉上一抹悲色,他搖了搖頭道:「若陳平死了,你們都要陪葬。這第一個人,便是你的母親。」

皇后眼窩中蓄滿淚水,卻強忍着不哭,她看着岳萱,這個失而復得卻跟自己並不親近的孩子,顫聲道:「承豫,你不必管母后。母后這一生,做的最大的錯事,便是那一年他們說你死了,沒有親自去驗看那孩子的屍體,讓你流落宮外,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如今你回來了,好好做你的皇帝便好。要做明君。」

她說到此處,突然按住元隼的手,竟是要自戕。

正此時,「噗」的一聲,一根箭從后刺入元隼的身體。那是五城兵馬司兵將從殿後包抄而來,一箭奪了元隼性命。

岳萱連忙上前幾步,扶住了被元隼帶得險些跌倒的皇后。

「母后。」他扶著皇后坐下,輕輕取過她手中的鳳釵。

皇后看着他,似是想擁抱,似是想撫慰,又似想痛哭。可她什麼也沒有說,臉上有些尷尬有些自責,雙手攥了攥衣襟,低聲道:「沒事了嗎?」

「沒事了。」岳萱開口道:「賊人終會伏誅的。」

「你父皇……」

「父皇確實駕崩。」

兩人靜默一瞬,岳萱扶著皇后坐在椅子上。護衛見狀紛紛離開寢殿,這殿內便只余母子二人。

一隻撞入宮殿的蜜蜂「嗡嗡嗡」叫着盤旋,打破殿內的沉寂。岳萱慢慢起身打開一扇窗戶,看蜜蜂碰撞著飛走。

轉身時,聽到皇后細微的聲音:「你恨母后嗎?」

岳萱轉過身走到皇後面前,撩起衣服下擺跪地:「兒子不孝,讓母后擔憂了。」他的額頭磕在地板上,皇后驚訝間要扶起他,岳萱卻沒有起來。

抬頭時,看到皇后的淚水掉下來。

「都怪母后,」她說:「那時知道有人對你和陳王心懷歹意,母後日日守着,卻還是沒能護住你。」

「不是的,」岳萱搖搖頭:「兒子有記憶,那時母親看護得很好,是兒子怕了,寧願偷偷離開,也不想待在宮裏擔驚受怕。」

「你……」皇后一時語塞。

原本以為他是被歹人擄走,卻結果是自己走的?那這些年沒有想過回來跟自己相認嗎?

「母后,」岳萱緩緩道:「每年八月二十日母後生辰,兒子都齋戒一個月為母后祈福。兒子想着你有兄長,自然可以無憂。萬一兒子回來,免不了讓您在兒子和兄長之間為難,若牽扯到皇位爭搶,便是把一點親情也爭得面目全非了。可沒想到……」

沒想到陳王中計,安國公府又覆滅。所以才會出現,才回到朝堂。

皇后心疼得哭起來。

岳萱這才起身,輕輕擁住她的肩膀拍撫她:「母后,兒子從沒有寄人籬下過。安國公府的每一個人,對兒子都如同脈親族般呵護。為了給他們復仇,兒子要大開殺戒了。」

那些關入大理寺監牢的大臣,那些公主同黨,那些藏在角落裏以為可以躲過這一劫的小人,這一次務必肅清。

血債要用血來還,肉來償。

他不是柔軟的人。

皇后沉沉點頭,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待大局穩定,本宮要厚待安國公府後人。」

江琢在崇光殿後一個小廡房裏找到河南道節度使孟長寂。

他直直地躺着,胸口仍有呼吸。太醫已經剝開他的衣服,在傷口處塗抹了厚厚的金瘡葯,再用白布纏裹。

江琢坐在他身前,問太醫道:「孟大人如何了?」

「雖然失血,但還不至於致命。」太醫答。

江琢放下心來。

又等了一會兒,孟長寂仍然沒有醒來。江琢怕他受涼,把沾著血跡的衣服重新蓋在他身上。見他手裏仍握著刀,又輕輕掰開手指,把刀取下。

這動作碰觸到了他,孟長寂忽然抓握了一下,握住了江琢的手。

「芽兒……」他夢囈道:「要活着。」

江琢心內狂跳一瞬,甩開了孟長寂的手。

「混蛋!」她罵了一聲。

此時剛巧長亭趕來,有些疑惑地怔在門口。

「他如何了?」

江琢起身問道。

長亭知道她問的是岳萱,便拱手道:「主人很好,差喚我來護住小姐。」

「我沒事,」江琢搓了搓不久前被孟長寂握住的手,有些尷尬道:「把……嗯,孟大人抬回去吧。」

尋了幾個內侍,拆掉半塊床板,便把孟長寂放在床板上抬起,江琢陪着往宮外去。

路上五城兵馬司正在清理漏掉的反賊,有大臣坐在台階上斯文掃地痛哭出聲,有宗親皇室心有餘悸地到處亂走。

江琢什麼也不想做了。

她抱着孟長寂的大刀,走路的腳有些發虛。

真是奇怪。

不會是孟長寂中了什麼毒吧。她心想,要不然自己怎麼被他握了一下,就走不好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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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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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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